壓抑自我、箝制個人色彩的日本人,爆發成日本文化的病態和怪誕。
被繩索綑綁的裸體女人的照片,定期地出現在大量流通的報紙上;電視上的拷打鏡頭,是很常見的,甚至在兒童節目中也可見到;尺寸大小如海報的、浮誇的、前青春期裸女的照片,展示在主要的商業街道上;在上班的通勤地下電車上,非常多的男性,完全公開地仔細閱讀施虐和受虐的情色照片。
只要維持等級制度、禮節和得體的行為,那麼沮喪的上班族可以閱讀被捆綁女人的圖片,愛看多少就看多少?
日本人自認為是「溫柔、順從、溫和與敏感和重人情的」,他們也親近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而非對抗。但這種溫柔、順從的刻板模式,為什麼卻能和大眾文化中的極端暴力和色情同時並存?甚至是日常生活中的正常樣貌?
「忠於自己」或「堅持你所主張的」,這些不是日本人的美德。每個人都必須玩公關遊戲,否則就被排除在遊戲之外,這對多數日本人來說會生不如死。換句話說,假裝是生存的基本條件。個人的感覺或意見,在正常狀況下,必須保持隱密或壓抑。遵從已設定的模式,融入團體,永遠不要將脖子伸出來,這樣會非常地安心。
為了破除令人窒息的身份,只能藉由公開展示的戲劇來發洩,人們在銀幕、舞台和連環漫畫中看到的,都恰好是正常行為的反面。就算只有幾小時,人們戴上面具,穿著地像另一性別,做出暴力的動作,沈迷於狂歡,鼓勵人們把暴力衝動付諸於幻想,成為替代性的犯罪。這貫穿整個日本文化的病態和怪誕的趣味,是現實的翻轉面,它有如鏡中的反射一樣短暫又觸摸不著。
本書特色
順從有禮的日本人,在另方面卻又予人色情和暴力美學的印象。這種兩極又矛盾的文化特性,耐人尋味。作者從文化脈絡中提供一個與眾不同的解釋,這種呈現在色情和暴力美學的戲劇性幻想,其實是現實的平行面和翻轉面,有如鏡中的反射,以破除令人窒息的壓抑,以尋求某種出口與發洩。
作者簡介:
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生於荷蘭,於萊頓大學(Leyden University)研究中國與日本文學,在東京的日本大學藝術學部(Nihon University College of Art)學電影,在日本居住了七年。曾任《遠東經濟評論》派駐香港的記者、為倫敦《旁觀者》雜誌工作,以及為《紐約書評》定期撰稿,是知名評論家。著作《伏爾泰的椰子》曾入圍歐威爾獎(Orwell prize)的最後決選名單。現為巴德學院(Bard College)的人權學教授,出版過許多日本主題的書。其他著作有:《罪惡的代價:德國與日本的戰爭記憶》、《西方主義》(與Avishai Margalit合著)、《阿姆斯特丹的謀殺:電影人梵古之死與寬容的限制》等。
譯者簡介:
林錚顗,台大歷史系畢業,東京大學東洋史學研究所碩士畢業。旅居西雅圖十餘年,為當地華文報紙《西華報》和《華聲報》撰寫評論、專欄多年。譯有《住宅巡禮》、《住宅讀本》、《意中的建築》、《西洋住居史》、《華麗的雙輪主義》、《罪惡的代價》、《西方主義》、《自然的建築》等。
章節試閱
第四章 惡女
在每個男性的生活中,到了某個時間點上,他會體悟到,有時候還帶著相當多的沮喪,其實女人的需求與欲望是超過單純的母性的。例如,女人確實有性需求,這對某些人是快樂的,但對其他的人卻是密集的焦慮之源。當然這兩個反應,在日本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相同。由於是個以無罪惡的情色樂趣──藝妓、混浴等等──之天堂而聞名國際的國家,焦慮在大眾文化中扮演了一個巨大的角色。
又一次我們感覺到女性統治者施加緊迫的壓力。譬如,在詩人、劇作家、攝影家以及前衛電影製作人寺山修司的作品中,就很明顯見到它。至少在他的作品中,他一直被母親糾纏著。有個畫面經常出現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那是個年輕又漂亮的男孩,被一個極力模仿淫婦的邋遢老女人所引誘。接下來的是,針對他母親所做的放縱的侵略行動的表達:例如,合唱隊大聲叫道:「請死吧,母親!」或在他的某本書中,把寺山母親的照片撕成小碎片或者把相片裝在玻璃已破碎的相框中【1】。這個似乎是他多數作品的症候。
非常多的現代或傳統藝術家,表現出一種相似的關注,而我們只能認為,它反映了某些深藏在日本文化裡的東西。看起來,女人還未欣然地原諒自己的失寵。男人把她視為母性的女神崇拜,但是又懼怕她如惡魔。也就是說,當撕下母性的面具,顯露出來的是令人害怕的靈魂。
這是個不但在民間信仰而且在傳統文學裡都很普遍的主題。有個在能劇和歌舞伎劇中都曾演出的著名戲劇,劇名叫《道成寺》【2】,是關於一個名為清姬的惡女的故事。她愛上了一位年輕和尚。但是,因為他已經發誓要保持獨身,因此試著逃避她的殷勤。她的追求越來越鋌而走險,直到最後她變成一尾嘶嘶做響的大蛇。和尚嚇得躲藏在一口大鐘底下。但是,最高潮的場面是,大蛇把自己纏繞在鐘上,不但摧毀了它,還用從牠的毒牙噴出致命的火焰,殺死了這個可憐的和尚。
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在純潔的女人與性的野蠻人之間,同樣也堅持二分法,不過,這件事其實與佔絕對優勢的母親形象沒有很大的關係,反而與否認性之於尊貴女性的這個時期的道德感關係較深。在日本從來就沒有這種問題。如同以女神伊邪那美為例,純潔和污染是可以同時存在於一個人身上的。同樣的原則也在印度教的女神身上見到,她可以是激發男人生命力的美麗女人,也可以是用死屍的花環做為裝飾的食人魔鬼。
在現代文學之中,也描述了純潔的女人變成惡女的過程。讓我們再一次回到谷崎潤一郎身上,看來他是這個主題的專家。一九一○年,當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寫了短篇小說《刺青》【3】,故事是說有位刺青藝術家一直有個擺脫不了的想法:為了藝術,他要找個完美的女人當畫布。他確實找到這樣的女人,她有著「精緻又輪廓分明的腳趾」。他用藥把她迷昏在工作室內,然後「把他的靈魂注入墨水中,再將它滲入她的皮膚內」。當她醒來,她看到一隻恐怖的巨形黑蜘蛛覆蓋她整個背部,「隨著每次顫抖的呼吸,蜘蛛的腿微動,彷彿它們是活生生的」。這藝術家告訴她說,從今以後,所有男人都將是她的受害者。
有著「精緻又輪廓分明的腳趾,趾甲像是江之島海岸上彩虹色的貝殼,渾圓的腳踵彷彿珍珠,皮膚是如此地光滑,有若澡浴在清澈的山泉水中」的雙足,變成了「被男人的血滋潤和踐踏男人身體」的武器。
三島由紀夫寫了有關谷崎式惡女形而上的魅力,他說,當「對母親純粹的愛遭到性渴望困惑時,就發生了一種立即的質變。她變成典型的谷崎式女人,就像在《刺青》中的那個女孩。」她美麗的身體包覆著黑暗、殘忍和邪惡等要素。如果我們更靠近一點檢查這個,很清楚地,這並非女人與生俱來的特殊的邪惡。不如說它是男人所渴望的邪惡,一種男性性慾的反映【4】。
典型的谷崎風格的主角,崇拜踐踏他的雙足。越被踐踏,他反而越崇拜。這個情色遊戲逐步擴大,有時候甚至造成實際的死亡,那無疑地更添加了戰慄。這是相當真實的,特別在他晚期的一些角色,例如在《鑰匙》(一九五六)中的老教授或者《瘋癲老人日記》(一九六二)的宇津木德之助,兩者都已年過七十,但都還沒達到被他們的女性偶像殘酷地誘惑的地步。
性,照字面的解釋,是死亡之舞。每一次宇津木的兒媳婦冊子准許這個老頭舔她的腳,那就像是特別的恩惠一樣,他的血壓飆高到危險的程度。在他人生盡頭的某一次「盛會」之後,他在日記寫下:
真正走向死亡的想法,確實讓我害怕。我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告訴自己不要再尋求興奮。奇怪的是,無論如何,我從不停止吸吮她的腳,我無法停止。我越是試圖停止,我吸得越猛,好像個白癡。想著我即將死去,我仍然繼續吸吮。恐懼、興奮和歡愉輪流交替而來。
這瘋癲的老人希望在死後繼續玩這個遊戲。他計畫在他的墳墓放置兒媳婦石製的腳模型,而不放比較普遍的、慈悲的觀音菩薩肖像,以便永遠踐踏著他。因此,他將「感受到她軀體的重量,還有痛,還有她天鵝絨般柔軟光滑的雙腳」。
在較早期的故事《安久利》(一九二二)中的主角,對他邪惡的妖婦有類似的幻想。他想像自己的死亡,還有他的靈魂將會遇到他的情人,她將炫耀穿著吊襪帶和絲襪的漂亮雙腿:
「我會盡我的全力擁抱那具老屍體,」她會說:「抱到他的骨頭碎裂,然後他叫喊道:『停!我再也受不了了!』如果他不讓步,我會設法引誘他。我會愛他直到他憔悴的皮膚破成碎片,直到他的最後一滴血被擠壓出來,直到他的枯骨潰散。這樣的話,即使一個鬼魂也應該感到滿足。【5】
喬治.巴岱爾曾說過,性本能是把生命推向死亡之點的歡樂【6】。在谷崎的作品中可以見到這種說法的陰影,可是他的意象比較接近「生命力因惡魔似的激情──愛神與死神基本的結合──而逐漸枯竭」這樣的傳統,這在印度、中國和西藏也可以發現。傳統上,雖然往往是女惡魔──而不是男性犧牲者──被描繪成骷髏。例如,人們會想起國貞【7】的一幅畫,一個武士在墳地與恐怖的骷髏做愛,他誤以為它是自己的妻子。國貞另外一張名為「大炎熱地獄」的圖畫,我們看到一個流浪漢有根伸長的、形狀古怪的陰莖,卻被一個看起來很邪惡的精靈咬掉,而這個精靈的頭部是女人的陰戶。
男人遭女人的激情消耗淨盡的最現代的例子,是大島渚【8】出品於一九七六年的電影《感官世界》。故事描述在流氓和妓女之間的一個愛情事件,愛情在他們非常緊繃、盤旋不去的激情中加速,最後到達激烈的死亡。性,變成這對情人的整個幽閉恐怖的領域,就在一次戰慄的高潮中,這個女人絞殺了她的情人,並切下他的陰莖,以表示最根本的佔有。它是一部美麗而恐怖的影片,充分表達了焦慮與感官的矛盾,然而這正是日本人精神的絕大部分。
谷崎是個稀有的人,同時也是他的文化與時代的代表性人物。不過,他筆下典型的妖婦或者他經常聲稱的「永恆的女人」,依然完全背離了純粹的日本母親的設定;或者,就這一點來說,完全不同於川端康成的小說裡受到優遇、純潔、像處女般的年輕女子。
谷崎的女神確實年輕,但很難是沒有罪惡的;她通常是粗俗的、曾做過酒吧的舞女或侍者,在品味上則是全然的現代,簡單地說,就是「西方化的」,但從來都不是西方人。在《安久利》故事中的主角,他夢想他的情婦像是「一座穿和服的『女人』雕像……他要脫去那不定形的、不合身的衣服,暴露那裸體的『女人』一會兒,然後替她穿上西式衣服……彷彿美夢成真。」
就像他的國人般,谷崎對於西方和西方女人感到矛盾。他對歐美的事物有過體驗,但是往往保持著距離。有段時間,他住在橫濱的外國人特區。他甚至上了英語課程,也試著學習跳舞【9】。但他從來沒去過西方世界。正像許多知識份子一樣,他喜歡他的理想是純粹的,不要受到太多現實的污染。
他一度在名為《愛與情色》的散文中說過,歐美的女人最好從遠處看。根據谷崎的說法,西方女人的身材比例比日本女人好,可是「令人失望的是,當人們靠著太近,就會看到她們的皮膚有多麼粗糙和有多少毫毛。」他的結論是,西方女人適合觀賞,甚至愛慕,但不適合觸碰。這個總結相當不錯,我想,這也是日本知識份子對西方世界的一般態度。
當西方世界的經濟衰退,但還不像今天這樣明顯的時候,在日本,對於西方世界,混合著怪異的優越感和自卑感,特別是在谷崎活著的那段時期更是如此。在尚未被翻譯出來的主要著作《癡人之愛》當中,主角解釋只要他有錢和社交機會的話,他多麼想和西方女子結婚。但,他自白說:「即使我真的有錢,我對自己的長相也沒信心;我矮小,皮膚黑,牙齒參差不齊。」所以他只好勉強接受貌似西方人的日本人。
在現代的日本,對於西方的一種美的陶醉,依舊很明顯。流行雜誌採用從瑞典到加州的各式金髮女郎,來展示日本人設計的服裝;高加索種的模特兒像,堅挺地站在日本的商店櫥窗內;學生用《花花公子》雜誌的裸女照片,裝飾宿舍的牆壁。另一方面,看起來像谷崎他們那一類人,則比較喜歡豐滿和有母性的傳統日本女性,做為他們的女朋友和妻子。
這種美學的精神分裂症,在明治時期特別的強烈,而此時正是谷崎成長的年代。當時的日本想成為或者至少看起來像是個現代國家。在那段日子裡,所謂的現代,不但在美學上,而且在政治、經濟上,都應該是西方的。谷崎的惡女,必然受到西方世界的影響。對惡女的浪漫想法,主要是歐洲的,而且它享受著十九世紀特別的流行風尚。在日本文學上,女性把她們邪惡的力量用在男人身上的例子,總體說來,就像:邪惡──嫉妒的精靈、復仇心重的鬼魂、狐女和大蛇。
第四章 惡女在每個男性的生活中,到了某個時間點上,他會體悟到,有時候還帶著相當多的沮喪,其實女人的需求與欲望是超過單純的母性的。例如,女人確實有性需求,這對某些人是快樂的,但對其他的人卻是密集的焦慮之源。當然這兩個反應,在日本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相同。由於是個以無罪惡的情色樂趣──藝妓、混浴等等──之天堂而聞名國際的國家,焦慮在大眾文化中扮演了一個巨大的角色。又一次我們感覺到女性統治者施加緊迫的壓力。譬如,在詩人、劇作家、攝影家以及前衛電影製作人寺山修司的作品中,就很明顯見到它。至少在他的作品中,...
目錄
本書目次
推薦序:李長聲「碧眼裡的日本」
前 言
第一章 神祇的鏡子
第二章 永恆的母親
第三章 神聖的婚姻
第四章 惡女
第五章 人類藝術品
第六章 賣春術
第七章 第三性
第八章 硬派
第九章 忠心的侍從
第十章 高貴流氓與虛無主義者
第十一章 開父親玩笑
第十二章 漂泊的靈魂
第十三章 結論:溫和的人
人名對照表
本書目次
推薦序:李長聲「碧眼裡的日本」
前 言
第一章 神祇的鏡子
第二章 永恆的母親
第三章 神聖的婚姻
第四章 惡女
第五章 人類藝術品
第六章 賣春術
第七章 第三性
第八章 硬派
第九章 忠心的侍從
第十章 高貴流氓與虛無主義者
第十一章 開父親玩笑
第十二章 漂泊的靈魂
第十三章 結論:溫和的人
人名對照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