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去年我回到了活人的世界,先是把制服交回去,然後拍掉鞋跟上的渣(也就是那些身分不詳的死者體組織),也將法院的傳票都整理起來。表面上我還是請育嬰假,但早在這十二週的空檔之前,我心裡已經明白我不會再回到這崗位上了。因此,我在假期開始之前,就先將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也很感謝同事主動幫忙,將還沒收走的東西打包好放在我桌子底下。之所以感謝他們,是因為我不喜歡道別,我只想偷偷摸摸回去,把要交還的東西放好,把自己的東西帶走,之後趁沒人發現之前趕快逃出去。
計畫進行地挺理想,星期五凌晨兩點鐘,我知道這時候實驗室一定忙得不可開交,趁此機會將要交還的東西擺在主管桌上,這包括了制服、防身噴霧器、行為及現場調查手冊、幾把鑰匙、生化危險裝備包、呼吸口罩、橡膠靴,以及識別證。在辦公室中我不免注意到主管的月曆上,三月七日那一天標著大大的一行字:「戴娜歸隊」,於是覺得喉嚨一哽、眼眶刺痛,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這樣做了,我要離開這裡,不會再回來了。
我把識別證拿起來,最後一次看著上面自己的相片。過去十年裡頭,每天我用沾了指紋粉的手去碰它,所以顏色褪得很厲害;加上識別證要遞給保全幾百次,照片中我的臉上都生出一堆皺褶了。就算沒有褪色、沒有起皺,這照片還是拍得很差勁,不過回想起拍照的那天早上,我卻又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那天我熬夜加班,只因為一件持刀殺人案,那是個下雨的晚上,有個婦人先拿了鍋子在丈夫頭上狠狠一敲,隨後又用刀戳了他,起因是丈夫抱怨她的魚煎得太難吃。行兇之後,婦人將鍋子從陽台丟出去,所以我還記得自己那夜冒雨在外頭拍照,照的就是鍋子、抹油刀、還有灑在杜鵑花叢間的魚肉。之後拍識別證的照片,我氣色自然好不起來,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因為全身濕透又沾滿油煙,還帶著魚腥味呢。看過以後,我將識別證又塞回制服底下。
回到實驗室的職員區,我把座位上自己的名牌取走,也將郵箱上的名條撕下來。郵箱裡頭有什麼我懶得看,如果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應該就轉寄到家裡了,所以我把剩下的個人物品收好以後,關上電燈,離開這地方。
電梯並不遠,但我繞了一段路,去看看證物處理室。房間裡頭很暗,十一層樓底下的街燈投進一點光芒照在煙燻箱上,我把行李先放在證物桌,走到窗邊看看外頭。這世界看似寧靜祥和,諷刺的是那些光怪陸離的事件、兇殘暴力的犯罪都要在這房間裡頭才找得到。
我在暖爐那邊坐下,看著這間實驗室一片黑,回數自己生命中有多少小時花在這四面牆壁包圍的空間。我就這樣坐在黑暗中,沈思了好一段時間,很難相信打從我初次步入犯罪實驗室以來,十年的歲月就這樣溜走了。當年的我沒什麼經驗,只是一心想多學習,無法想像現在的我,在這間實驗室的非警方調查員中已經資格最老,警方探員也只有一位年資比我更長。我並不後悔自己花在這裡的一分一秒,我覺得遺憾的是不應該將工作當成生命的唯一重心,造成我的生活與這份工作太過難以分割。幾年以前有一位槍彈鑑識員曾經告訴我:我對這個地方的愛,會遠大於這個地方對我的愛。他說的對,我有點遺憾自己沒聽進去,在感情上我隸屬於這個單位,但實際上我畢竟只是團隊中的一員,而不管我離開與否,實驗室依舊要繼續運作,想到這點,不免令人心頭一痛。
離開實驗室的決定也並非一昭一夕,這件事情我反覆考慮了一年,但直到我跟丈夫鮑伯從瓜地馬拉帶著兒子回來,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必須重新評估生命中的輕重次序,我不能再做大夜班、不能排班、也不能永無止盡地加班。我希望聖誕節是跟真的聖誕樹度過,而不是看著一個死人掛在聖誕樹上成了吊飾;我也希望感恩節點心上的紅莓醬,以後不會再使我聯想到一團一團的血塊;甚至是七月四日國慶日的煙火,在我腦海也是出意外之後炸死圍觀群眾的慘狀。我不要把「這個人的直腸得刷一刷」或者「幫我把保險套從馬桶鉤出來」這種話當成家常便飯。我想要的是所謂的正常生活。
多年以前,我走上這條路之前,我媽媽不是很介意我做什麼工作,只希望我上班會穿得體面一點。我爸覺得只要有人肯出錢雇用我都好,而我哥還曾經對上帝做過祈禱式,希望祂就隨便賜給我一份工作吧。我自己呢?我想要跟死人混在一起。
所以我跑去被人全身綁著,坐在一張像電椅的東西上。桌子對面有個粗魯無理的胖女人看著一台很老舊、一直吐出圖表的機器。我非常想要成為非警務身分的犯罪調查員,這是我最想做的一份工作,但是這個求職過程真是永無止盡,花了一年的時間,通過評議審查、體能測驗、身家調查,最後還要面對這台混帳機器跟精神狀況檢查。
我會對死人有興趣,其實是我父母的錯。我父親原本是警察,後來轉行去當消防員,他後來覺得我們在巴爾的摩這種犯罪率很高的地方念公立學校,最後大概也會變壞,所以一九七二年我們全家就搬到郊區去。這樣子是避開了街頭混混,不過也就少了市區才有的東西,像是游泳池、社區公園、便利商店之類,搬家之後認識新朋友,一群小孩子的消遣不外乎在樹叢裡比賽抓甲蟲,時間太多就會進樹林去找女巫、找一百萬年前半猴半人那些生物遺留下來的東西,而我們找到了牠們的骨頭跟小動物的遺體,以為這證明了人類的祖先是肉食動物。我把猿人骨頭壓在床墊底下,就這麼與它睡了快一年,終於有一天我爸覺得我房間老是有臭味,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出來,看樣子那骨頭上還留了一點肉屑吧。
上了高中,朋友都有了新的嗜好,但我卻不同。有一次週五下午我媽媽下班回家,看見鍋子冒著煙,還以為是我做了晚餐,但是一打開不沾鍋的蓋子看到的是經過解剖後煮熟的六隻貓屍體。後來我試著解釋:我要幫忙同學,把貓屍先蒸熟,才可以剔除軟組織,下週一生理構造課程上大家才能夠觀察骨骼,但氣炸的老媽當然聽不進去,還聲稱要叫人帶著拘束衣過來,把我包在又冷又濕的白布條裡面,帶去鋪滿泡棉的房間關起來。我媽還叫我把東西帶去碼頭給爸爸看,好讓老爸知道我幹了什麼好事。我爸看過之後拼命搖頭,說以後煮螃蟹吃的話大概會是滿嘴甲醛的的味道。週末想要清鍋子,但是貓黏住了掰不開,我媽狠狠地瞪著我,之後我也成為全班笑柄,因為老師後來說我們從課本的圖片觀察骨骼構造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