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酒逢知己(曾永義)我是個大而化之、不知分寸的人。朱婉清小姐掛電話給我,說有位蕭先生寫了一部有關酒的書,希望我為他寫篇序,我滿口答應,居然連蕭先生的大名都沒問。心想,我既「以酒為名」,而能把酒寫出一部書來的人,必是我輩中人;何況,朱小姐的囑咐,我怎敢不答應。當我翻閱了蕭先生整理好的文集,赫然發現,原來蕭先生就是鼎鼎大名,署以「海嘯」的文豪。而且一口氣四本書,《酒國春秋》之外,另有《世界風情畫》、《寰宇搜奇》、《浮生隨筆》,內容之豐富,涉及之廣博,真使我頓成「井底之蛙」,猶如河伯「望洋興嘆」。
蓋蕭先生稟性溫良進取,學養深厚,長年從事外交工作,足跡遍及五大洲,又能慎思敏行,筆下揮灑,自能見人所未見,言人所未能言。若此,焉能不叫我油然佩服,油然欽敬!就以《酒國春秋》而言,不止論及啤酒、香檳酒、葡萄酒、威士忌酒、雪莉酒、伏特加酒、雞尾酒、白蘭地酒等,而且論及歐美亞非各民族的酒文化和「酒德性」;尤其對飲酒之「大用」與「誡律」更言之津津而又諄諄。蕭先生如此博雅,使我這個自詡創有「四酒主義」、「五拳憲法」、「酒品中正」,與瘂弦共撰〈酒黨黨歌〉,被酒徒「表」出來的「酒黨黨魁」,感到望塵莫及。
為此,我也才了解為什麼堯讓天下於許由,要說:「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我不禁也有「自視缺然」的惆悵。只是蕭先生飲酒講究「知酒、品酒、賞酒、惜酒」,而我講究「酒興、酒膽、酒量、酒德」,雖然可以同稱「四酒主義」,而意趣不盡相同。蕭先生的大旨是:要懂得酒,知道選擇溫和有益身心的酒;要輕啜慢飲,才能品味酒的香醇與爽朗;要把酒視同一顆玉鑽、一幅名畫、一首名曲,乃至一位教你心醉的「絕代佳人」;要把酒喝得恰到好處,使之有如母親懷中的乳香,有如初戀的滋味。我的大旨是:飲酒只是為了趣味,趣味在於「四部曲」;如果沒有興致,那就是「苦酒滿杯」,哪有入口之理?如果沒有膽量,至多是東坡流亞;飲酒至少,常以把盞為樂,往往頹然坐睡!如果量小,牛飲三兩杯即玉山頹倒,焉能豪邁起來?
如果酒後亂性,不止酒趣全消,而且為惡往往大矣哉!所以酒興是飲酒的自然動力,是酒趣味的起點;而酒膽、酒量則是酒趣味的推波助瀾,酒德才是真正是體驗酒趣味的至高境界。我想蕭先生和我的「主義」如果能互補有無,必可相得益彰,而普天下酒徒若能具此無遺,蓋可以言酒矣!古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而蕭先生與我,儘管未有杯酒之歡,儘管未及謀面;但透過這段酒的文字因緣,實已心電感應,脈息相通。而今我更已為先生草此短文,相見差可無愧感,可以相呼相伴,相顧莫逆於杯酒之中了。
自序
知酒、品酒、賞酒、惜酒飲酒的時尚,講究的是知酒、品酒、賞酒和惜酒。知酒酒是一門高深的學問,酒之所以具有如此無法抗拒的魅力,其中蘊藏著無窮的奧妙。因此,探求酒中高深的學問,正是生活中的一種情趣。德國人笑法國人只會飲葡萄酒,雖然偶爾也飲白蘭地,但每每捧著杯子大半天,全世界都變了,杯中的白蘭地仍然看來原封未動。法國人反譏德國人說:德國人只會猛灌啤酒,堂堂法國人飲酒的情調和藝術,絕不是德國「啤酒族」所能體會。
其實,這兩種飲酒族都是對的。他們懂得酒,知道選擇溫和有益身心的酒,故消費量雖高,卻不構成酗酒成疾等問題。品酒酒是餐桌上的一種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決非只是一種櫥櫃中垂手提來「解渴」、「澆愁」的飲料。猛喝狂飲,就是糟蹋酒,就如同對美食佳餚不加細嚼品味,視而「不見」,嗅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即行虎噬鯨吞,就是糟蹋食物,兩者並無軒輊。酒香原本包含有水果香、藥材香、木材香、花葉香,甚至含有如麝香、人參等動植物芬芳的混合體,有如演奏一首包括各種樂器的交響樂,淺酌必然令人心曠神怡。
但同樣的佳釀,如果用來猛喝狂飲,不是「苦酒滿貫」,就是「五味雜陳」。中國人也許認為,猛喝狂飲是「民族豪情」的充分表徵,有「酒膽」、「酒量」的人就是「豪士」。殊不知這種舉動,在深諳「品酒三味」的西方人看來,簡直是粗俗、是暴戾、是無知。喝酒多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時從容。蘇東坡有斗量,與朋友共飲時喜歡「用大瓢子盛酒」,但他進酒的速度卻很慢,充分做到「一杯持且從容」。香醇強勁的美酒,唯有輕啜,才會有縈迴於舌的爽朗口感,入喉之後徐徐滑落,在喉頭留下餘韻,才更能使濃郁溫暖的酒香發揮到淋漓盡致。不品酒,則無從分辨是好酒抑或劣酒,是真酒抑或假酒。葡萄酒類的果酸和酒質變壞的腐酸雖有明顯的不同,但帶有苦澀酸辣味的酸性酒,也可能只是品級較低而非「壞酒」或「假酒」,只要飲者平心靜氣細細品味,便能從酒的黏性和口感加以區別。
不過,在品酒時,也不能忽略時間、空間(環境)、生理和心理、化學、物理等的影響。賞酒西元前一世紀,古羅馬詩人郝列斯曾稱頌:「酒是藝術的鼻祖」;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作家傅科那亦稱:「文明來自蒸餾」。酒是結合大自然雨水、陽光、空氣、土壤所孕育出來的玉液瓊漿,如同一顆精工琢磨的玉鑽、一幅名畫或一首名曲,是一項高雅藝術的結晶,也是一種美的饗宴。也有人把美酒此作「絕代佳人」,色澤是它的容貌,香醇是它的體味,敦厚是它的氣質。它的色澤晶瑩,紅如寶石,黃如瑪瑙,綠如翡翠,多彩多姿。它的體香濃郁,含有陽光的清香、果香、麥香、泥煤燻烘後持久的芬芳,韻味無窮。它的風格高雅,氣宇非凡。
當你見到它時,像遇到一個情竇未開的少女;當你接觸到它時,像擁抱一個成熟的淑女;當你愛上它時,它更像一個放蕩不羈、勾魂引魄的妖婦,令你神魂顛倒、意亂情迷,其迷惑力遠超過一位平庸的女性。因此,許多名人雅士,經不起它的挑逗誘惑,肉袒負荊,拜倒石榴裙下,成為不二之臣,沉迷而難以自拔。既然如此,就盡興地去欣賞它吧,就如欣賞一顆玉鑽、一幅名畫、一首名曲、一名美女,讓無窮無盡的美感在你的腦際縈迴。惜酒飲酒是風雅事,也是無與倫比的賞心悅事。飲酒通常可以達到下列四種境界:第一種境界是情懷得以煥發。
以酒為雅興,酒酣至微醺,思潮隨靈感泉湧,筆觸所到之處,文如流水,欲罷不能。詩酒雙聖如李白、杜甫、陸游等,便是在這種境界中寫下他們不朽之作。雖然杜甫厭世,在許多時候是借酒澆愁,但其所產生的結果是如此:「止於微酣」,乃是飲酒的最高意境。第二種境界是緊張情緒得以紓解。或獨自小酌,或藉小酌與好友閑談,或藉酒與家人團聚,愁思一掃而空,心胸得以寬暢,精神得以重新振作煥發,遠景看好。第三種境界是憑添惆悵。純粹為生意上達成某項交易,從酒的較量去使對方在迷迷糊糊的意識下簽下合約。以飲、陪酒為職業的酒女,為了使酒客「慷慨解囊」而「大灌迷湯」。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始注定「苦酒滿杯」。第四種境界是愁思萬縷。官場挫折,遭到誣陷,受盡委曲,抱負難以伸展;或情場失意,一腔熱情換來單相思淚,借酒澆愁愁更愁。酗酒的結果,身心同受折磨。
這四種不同的飲酒境界只有前兩種可取;第三種可衡量得失,作一取捨;第四種是不可取。記得當代中國詩人瘂弦向筆者敘述他的「酒」事時稱:他在青壯年時代,曾合組「四大飲者」結成「酒黨」,經常由圓環喝到醉臥西門町,自以為樂;年老告退赴美隱居,才恍然覺得往事「不堪回首」,深切體會到「喝酒喝得恰到好處是最舒服、最過癮也最有味道」。感懷之餘,他於一九八五年春成詩五絕一首云:「酒德日以高,詩心猶未老;問君復何求,晚節須自保。」現今真正的「酒中豪傑」,應是能知酒、品酒、賞酒而又能珍惜酒的人。借句西方的名言來說則是:「Drink better, drink less」。擎一樽酒,細飲微啜,香醇漫漫,好似母親懷中的乳香,也好似初戀的滋味,最是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