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但凡去過月海國的人大都聽說過「東成洛熙寧關,多貝的筍子泰州的月」,這說的就是月海國鼎鼎大名的四大世家。
其中「東成洛」指的就是祖籍東成的洛家,世代以經營珠寶首飾為業。由於其製作的珠寶精緻且款式獨特,備受世人的喜愛,洛家的這份家業也隨之越來越大。
東成洛家幾乎每隔幾十年就會出現一個驚采絕豔的奇才,他對於美有一種特殊的領悟能力,設計出的珠寶美麗且不媚俗。
到了洛如峰曾祖父這一代,一位叫洛漠然的奇才發明了一種獨特的拉絲工藝,這種工藝能將黃金拉成比髮絲更細的金絲,這種金絲一面世就引發轟動,被人們稱之為「洛絲」。
洛家研製出洛絲的消息一傳開,各家紛紛仿效,一時間坊間出現了「李絲」、「張絲」、「唐絲」等等……熱鬧非凡,可只要將它們與「洛絲」擺在一處就高下立判了。
在珠寶行業中,洛絲的出現不亞於一場地震。它賦予了珠寶更多的想像空間,珠寶的設計也突破以往的窠臼,變得更加隨心所欲。
洛家珠寶也因此聲名大噪,一躍成為珠寶行業中的翹楚。
至於那位發明洛絲的洛漠然,幾乎他的每件作品都被認為是傑作。遺憾的是,後世之人已經很難看到他的作品,大多只聽說過他那近乎傳奇的一生。
這固然是因為這位奇才英年早逝,才三十五歲就撒手人寰,更因為他有一位來頭極大的超級粉絲,這位天底下最尊貴的粉絲,不僅以「貢品」的名義將洛漠然最棒的作品佔為己有,等洛漠然過世後更是大肆收購他的其他作品。
經過如此幾番的「搜刮」之後,別說是民間所收藏之物幾乎絕跡了,就連洛家也僅存他的幾件作品而已。正因為如此,洛漠然的名聲固然響亮,卻很少有人能夠親眼目睹他所設計的那些珠寶。
相較於那位驚才絕豔的前人,如今這位叫洛如峰的當家在設計能力上就顯得有些平庸了,不過他絕對是玄鉞大陸上最會賺錢的人了。在他的領導下,洛家儼然成為珠寶業的翹楚,不管是皇親貴胄還是普通百姓,都以能擁有洛家琳琅閣所出品的珠寶為榮。
天嶽十三年年中,洛家推出以「星與月」為名的系列珠寶,那簡潔流暢的設計風格,為一向以繁複奢華為美的珠寶界帶入一股清新之風,其中以「月朗」命名的那一款珠寶,被業界認為是近年來最具想像力的佳作。
它的設計者惟寧生也因此一夕成名,成為了珠寶設計界的傳奇,只是這位神秘的設計者從沒出現在世人面前,就連問世的作品也是極少的。
天嶽十四年一整年,惟寧生就只推出「明炎」系列,總共才九件珠寶。
天嶽十五年春,「明炎」系列中的五件以及之前的「月朗」都入選了當年的貢品,成為宮中的收藏。
這消息一傳開,人們對於惟寧生的推崇也到了幾近狂熱的地步,就算他設計的珠寶已經被炒到了天價,大家仍搶著收藏。
天嶽十五年這一年更讓人失望,一整年過去了,這位低調且神秘的設計者只推出一件作品,還被標上了「非賣品」。
據說就連皇帝派出的特使,也沒能說動惟寧生賣出這件取名為「幻世」的作品,更別說是請他來專門進行設計了。
1
雅致的花廳中,三皇子海明承隔著一張桌子,與尚書府的幕僚曾尚奇兩兩對坐。
茶几上擺的是上品的耀縣青瓷,當今天子的最愛;泡的是上好的雀舌,十兩銀子才能買一兩的那種;點心是三春樓最出名的芙蓉酥、青籮餅、黃金糕……
如此的高規格,就算招待尚書大人也是足夠了。
他曾尚奇不過是尚書府的區區幕僚而已,竟得到三皇子的親自接待,照理說該覺得受寵若驚才是,可他卻是如坐針氈。
曾尚奇是奉尚書大人之命,前來探探三皇子口風的,誰知他剛送上大人的親筆信,還沒來得及試探什麼,就被招待喝起茶來了。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這都喝十七杯了,小肚子漲得滾圓,偏偏還沒法開口說要去茅廁。因為每次他試圖要說話的時候,站在三皇子身後的那個黑大漢就會狠狠狠狠的瞪他,把他嚇得連嘴也不敢張開。
此刻他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三皇子快快看完信,然後自己好找個託辭告退。可都過去這麼久了,就算是萬言書也該看完了,這三皇子竟硬是看不完那薄薄的兩頁信紙!
要說不是故意拖延,就連傻子也不信啊!偏偏人家身分尊貴,他一個閒散的小幕僚根本不可能出言催促。
「唉……」早知道他就不搶著攬這苦差事了!曾尚奇哀聲嘆氣的。
三皇子海明承的娘早就去世了,而尚書大人則是他嫡親的舅舅,不是說「見舅如見娘」嗎?他哪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呀!事到如今,他總算知道為什麼「如此好事」會輪到自己頭上了。
「唉……」總之,他就是那個被坑了的倒楣鬼!曾尚奇一邊哀嘆著,一邊偷偷去揉他的肚子,好讓自己能更舒服點。
他的心裡叫苦連天,臉上還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卻不知從頭到尾這一切都沒逃過海明承的法眼。
嗯,也耍弄得差不多了,就饒過這傻子吧!海明承的嘴角微揚,終於放下揑了半天的信紙。
「殿、殿下?」曾尚奇如蒙大赦般,眼巴巴的望向海明承。
「信我已經看完了。」海明承頷首道。
曾尚奇正等著他的後文,沒想到這位三皇子居然端起茶杯,他第一反應就是──該不會又要喝茶了吧?
「不、不、不能再喝了,我再也喝不下了!」曾尚奇再也顧不得尊卑了,跳起身雙手亂搖的叫道:「殿下您就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吧!」
「傻子,殿下這是在送客呢!」一直站在海明承身後的那位黑臉大漢,終於忍不住笑起來。
可憐曾尚奇這才反應過來,「端茶」除了有讓人喝茶的意思外,也有「送客」的意思。
「在、在、在下,這、這、這、這就告、告辭了!」曾尚奇的一張白臉都漲成大紅臉了,羞愧之下更是以一種夾著雙腿的奇怪姿勢奪門而逃。
「曾先生可是字『子尚』?」才跑沒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三皇子的聲音。
「不錯。」曾尚奇停下腳步,一臉不解的望向海明承。
「先生的文章極好,明承一向都很佩服。」海明承也是忽然想到這曾尚奇的名字有些熟悉,這才出言試探,「如今水深風急,水性不夠的話還是不要行船得好。」他暗示的說。
他的父皇雖然不是昏庸之輩,卻有著耳根子軟、缺乏決斷力的弱點,雖不至於戰亂四起,卻也將朝堂上攪得烏煙瘴氣的,皇子、外戚,乃至於朝臣各自傾軋為政,大戲一場接一場的上演。
像這次他所謂的舅舅派人來拉攏他,他本意是要給這傢伙一個下馬威的,這才故意為難。不料卻意外的發現,這被派來做炮灰的竟是那個寫得一手好文章的曾子尚。
像曾尚奇這種書呆子,要真是捲入朝中的那攤混濁亂流,絕對只有屍骨無存的下場。海明承一向頗喜歡曾子尚的文章,若不知道眼前的曾尚奇就是曾子尚也就罷了,既然知道就難免起了憐惜之心,故才出言指點道。
「殿下的教誨,在下受教了,回去之後一定會向尚書請辭。」曾尚奇向海明承深深施了一禮,以示謝意。
他答應做尚書府的幕僚,只為了能發揮所學造福於民,卻不料事情並不如他所想的那樣簡單,也著實遇到不少麻煩的事。煩心的事多了,他這段日子也確實萌生了退意,只是若沒有三皇子的指點,恐怕他還要糾結很久就是。
「嗯,如此自然是最好的了。」海明承點點頭,「若是我的那位尚書舅舅問起,你就照實說好了。」
「是,子尚告辭了。」曾尚奇又行了禮,這才轉身離開。
「要我說呀!這種搞不清情況的呆書生管他做什麼,拿根大棒子趕他出去不就得了。」侍立在海明承身後的黑臉漢子氣哼哼的道。
「妙呀!這就是所謂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嗎?」彷彿是跟他唱對臺戲似的,內堂裡轉出一名年輕書生,一邊拍掌一邊讚嘆道。
這位正是海明承手下的第一謀士呂兼,也正是讓黑臉漢子吃了不少虧的「仇人」,以至於讓他討厭一切做書生打扮的人。
「哼!」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黑臉漢子氣得朝地上唾一口口水。
「殿下的深謀遠慮,豈是那些只長個頭、不長腦子的蠢傢伙所能明白的。」呂兼望天長嘆,做出一副寂寞問天的樣子。
「你這酸腐,吃我老黑一拳!」這明擺著就是在說他嘛!黑臉漢子哪能忍耐,舉起醋缽大的拳頭就要衝過去給他一拳。
嚇!真要被蠻黑子這一拳捶中,他這條小命就堪憂了!一見情況不妙,呂兼趕緊腳下抹油溜了。
「救命啊!殺人啦!殿下救我、殿下救我、殿下……」呂兼一溜煙躲到海明承身後,「瑟瑟發抖」的叫道。
「酸秀才,有種別逃!」黑炎葆不假思索追了過去。
「老黑,不許動粗!」見到這情景,海明承又好氣又好笑,趕緊出言阻止。
呂兼和黑炎葆都是他的心腹,一文一武相輔相成,深得他的信任。可讓他頭痛的是,這兩個傢伙彷彿是上輩子的仇人似的,若同在一個屋簷下總要鬧出些不大不小的亂子來。
「殿下你瞧見了,是這酸秀才先欺負我的!」黑炎葆頗為委屈的向他的殿下告狀。
「切,酸秀才好歹還有滿腹經綸,總比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蠻黑子有用吧!」海明承還沒來得及居中調停,呂兼已經探出頭開始新一輪的撩撥。
「哼!看我不揍扁你這臭嘴的酸腐!」氣急之下,黑炎葆舉起拳頭出言威脅。
「君子動口,小人才動手!你莫非要做小人不成?」仗著有海明承做盾牌,呂兼才不怕他,一邊說一邊朝他做了個滑稽的鬼臉。
「你、你、你……」黑炎葆哪說得過他那張嘴,當下氣得連說話都結巴,那隻舉在半空的拳頭更是不知該放下還是揮出去。
「小呂,你也知道老黑的性子急,就別再逗他了。」海明承是明眼人,哪會看不出每回都是呂兼主動去招惹黑炎葆的,當下出言調停,「老黑你也忍著點,別每回總是被撩撥幾句就暴跳如雷。」
「殿下,呂兼受教了。」這回也欺負得差不多了,還是留待下回繼續欺負吧!反正機會還多得是,嘿嘿!呂兼外表恭謹,實則腹黑得很。
「是老黑魯莽了,一定會改進。」黑炎葆抓抓頭髮,一臉慚愧的道。
「嗯。」海明承不置可否的哼了聲。
這兩個傢伙是標準虛心受教卻堅決不改的人,他也早就對他們所謂的「改進」不抱任何希望了。
「對了,事情辦得怎麼樣了?」這時,海明承忽然想起之前吩咐呂兼去辦的那件事。
「辦是辦下來了,只是……」呂兼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海明承的濃眉一挑,眼裡頗有煞氣。
「殿下,您這是真心想要去爭嗎?」呂兼先屏退一旁侍立的下人,這才開口道。這是一攤沒底的渾水,要蹚進去很容易,想要抽身就難了。
「我也想過不爭,可眼下這形勢容得我不爭嗎?」海明承冷笑一聲,滿眼陰霾的道。
他是已故的皇后所出,就算不是長子,也該是最受重視的嫡子。可——當年皇后死得莫名其妙,還被草草葬入了皇陵。之後宮中又傳出流言,說他並非皇帝的親骨肉。
為了這事,當年後宮死了不少人,就連年幼的海明承也差點死在那次的動盪中。後來這件事雖然過去了,但月海帝對這嫡子的態度,從立太子時的「立長不立嫡」上就能看出了。更有甚者,其他幾名皇子都是早早就封了王的,唯獨他這個嫡子直到年初的時候才被封了王。
也多虧如此,他這個不受皇帝寵愛、就連身分也受到質疑的嫡子,才能在後宮這虎狼之地存活下來。
「恕我直言,若殿下真的想爭,就不該放棄您舅舅……」呂兼話還沒說完,海明承就已打斷他的話。
「我沒有舅舅!」他森然道。
「殿下,大局為重,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殿下,不管您怎麼做,老黑都無條件支持您!」呂兼還想再勸,一旁的黑炎葆已經跳出來了。
「你——」這不是拆他的台嗎?啐!
「我老黑不像某些人腦袋裡彎彎曲曲的比誰都多,骨子裡比誰都怕死,哼!」黑炎葆將胸膛拍得砰砰作響,一雙豹眼不屑的瞪著呂兼。
「你這蠻黑子……」呂兼不甘心的給他瞪回去。
若比口才就算一百個黑炎葆也說不過他,可要是比起瞪眼睛來,呂兼就瞪不過黑炎葆了。
「殿下,我只是希望您考慮清楚,不要為了一時意氣之爭……」
自古皇位的承襲就是天底下最血腥的事,輕則父子反目兄弟鬩牆,重則天下大亂血流成河。就呂兼的私心來說,是不希望看到那一天的。
「哦!你也覺得我是那種會做一時的意氣之爭的人嗎?」海明承劍眉一挑,頗有興味的道。
「不,殿下不是。」呂兼沉默了一刻,終於道。
這位三殿下是幾位皇子中最具有狼性的,該蟄伏的時候蟄伏得比誰都好,該出擊的時候誰都比不上他的快、狠、準。否則以他一個背後沒有強大勢力支持,又不受皇帝寵愛,甚至連身世都被質疑的嫡子,根本不可能在後宮生存下來,更別說是熬到封王的那天了。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看這情形是父皇要『大用』我了。」海明承長嘆一聲道。
這些年來父皇雖然寵幸司徒貴妃,卻沒有改立新后的意思,連帶他這個嫡子的身分也沒有絲毫的改變,父皇充其量只是把他這個「嫡子」當作棋子來利用。
按照目前的情勢,他若不去爭的話,恐怕會被啃得連塊骨頭都不剩。可真要是去爭的話,擺在他面前的卻是步步荊棘啊!
「唉……」聰明人呂兼自然聽出了海明承的言下之意,不由跟著長嘆一聲。
對於太子來說,嫡子是他得到大位的威脅,也是必須剷除的危險人物;而對於其他皇子來說,嫡子是前進路上的絆腳石,想要覬覦大位得先將海明承踢開了再說。所以說,海明承最倒楣的莫過於身為嫡子了,這尷尬的身分使得他腹背受敵。
「好啊!我老黑一定跟著殿下好好幹,讓皇帝陛下對我們殿下刮目相看。」只有直肚腸的黑炎葆還搞不清情況,誤以為皇帝陛下真的要大用海明承,不由咧開一張大嘴為他的殿下高興呢!
「京裡的一切就交給你跟呂兼了。老黑好好的幹,我看好你!」海明承拍了拍他的寬肩,不負責任的道。
「殿下您就放心的去吧!一切有我老黑在。」一聽這話,黑炎葆頓時熱血沸騰,又一次把胸膛拍得砰砰作響。
就是有你才糟糕!呂兼暗自頭疼,不由得苦著一張臉。
「呂兼不說話,是有意見嗎?」
「沒、沒有,只是想知道殿下要去哪裡而已。」海明承才發話,黑炎葆就在偷偷用拳頭威脅他了。呂兼不由苦笑道。
「父皇不是要過五十大壽了嗎?這次我打算好好表現一下孝心。」海明承意有所指的道。
一般情況下,皇子是不能隨便離京的,不過在一些特殊的日子裡,例如皇帝大壽之類,仍是默許皇子們出去尋訪奇珍異寶獻給皇帝,以表孝心。
「殿下可得細細尋訪喔!」呂兼也意有所指的回答。
「這是自然,我聽說南邊春色正好,正打算先去那裡轉轉。」海明承對於呂兼的機靈很是滿意。
「既然殿下要去南邊,一定別錯過了洛家別院,據說那兒的風景僅次於皇帝的御花園。」洛家是月海國的首富,要是能得到洛家的支持,在錢財上就不用愁了。呂兼暗自撥著算盤。
「當然,父皇近來迷上惟寧生設計的珠寶,我這做兒子的少不得要為他老人家去求幾件合心意的。」海明承會意的道。
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糧草也就意味著錢。洛家是月海國首富,若能得到洛家的支持,他的籌碼就又多了幾分。
「殿下,您這番孝心必然能到達聖聽。」呂兼朝著皇宮的方向行了一禮,裝模作樣的道。
「不過是盡人子心意罷了。」海明承也「謙遜」的道。
這兩個都是聰明人,說話都只說一半,剩下的就要靠領悟力了,而這可就苦了直心眼、笨肚腸的黑炎葆哩!
這兩傢伙叨叨絮絮的到底在說些什麼呀?怎麼他越聽越糊塗了?可憐黑炎葆每個字都聽見了,卻不但沒能聽明白,還越聽越迷茫了。
* * *
洛寧的娘親一度被診斷為無法生育,所幸後來機緣巧合請到了有名的神醫,這才懷了洛寧,沒想到臨盆時又遇到難產,差點造成一屍兩命的悲劇。
洛寧剛被生下來的時候,羸弱得就像一隻小貓似的,差點就要養不活。幸虧她爹不放棄,求得神醫出手救治,並佐以稀世靈藥,這才將她救活了。
對於洛寧來說,什麼百年的人參、極品的血燕……從小到大就跟吃白米飯似的。也多虧洛家家大業大,洛老爺又是出了名的會賺錢,這要是換成普通人家還真是養不起呢!
這一路辛苦走來,洛寧總算是給養到了及笄的年紀。不過她先天太弱,後天不管怎麼補,也沒法補得跟常人一樣,尤其天氣稍有變化就會忠實的反應到洛寧身上。
每回到了季節交替之時,洛府上下就如臨大敵似的,生怕這用靈藥滋養出的寶貝出什麼事。但即便是防備再防備、保護再保護,洛寧還是常常會中招生病,至於什麼頭痛傷風的就更是家常便飯了。
俗話說得好「晴冬至,爛年邊」,意思是說如果冬至前後的天氣晴好,那麼過年的時候就會多雨水。可不是嗎?天嶽十六年就在蕭蕭冷雨中來臨了。
冬雨淅淅瀝瀝的下過了除夕,又下過了元宵,幾乎整個新年都泡爛在這綿綿的雨裡了。
洛寧在舊年年末染上了風寒,整個新年幾乎都在床上度過。雖然她並不認為自己虛弱到必須躺在床上靜養,可是每回只要一對上娘親的淚眼就沒轍了。
躺吧躺吧!反正從小到大也差不多躺習慣了;喝吧喝吧!藥喝多了也就不覺得有多難喝了;熬吧熬吧!總有一天會……
無奈之下,洛寧只能如此安慰自己。當她都開始懷疑自己躺得快長毛了時,大夫終於宣佈她的風寒包括因此引發的其他毛病都痊癒了。
痊癒也就意味著她不必再每天灌三大碗苦死人的藥汁了,洛寧心裡的歡喜就別提了。
隨著新年的腳步漸漸遠去,春的足音漸漸的近了,空氣裡也氤氳著春的氣息。光禿禿的樹枝開始萌發點點新綠;嫩黃嫩黃的迎春花開了,分外可人;窗外又能聽見嘰嘰喳喳的鳥鳴……
昨兒個她甚至還從貼身丫鬟的髮間發現一片毛茸茸的小葉子哩!這一切無不勾動著洛寧那顆年輕的心,讓她迫不及待的想步入這片誘人的春色之中。
本以為等自己的病好了之後,就能如願以償的去探春了。不料當她真的病好了,等著她的卻是另一種禁錮,唯一的區別只在於這次拘禁她的不再是那張大床,而是換作了洛家的別院。
用她娘親的話來說,「整個玄鉞大陸除了皇帝的御花園,也就是我們洛家別院了,要什麼奇花異草沒有呀!又何必巴巴的跑外面去看?再說了,就算一時沒有,不是還能讓人出去採買嗎?」
反正這說來說去就只有一個意思,做娘的希望女兒乖乖呆在家裡,別起什麼周遊月海之類的心思,最好連出家門的念頭也打消了。事實上在洛家上下一致努力之下,洛寧也一直都被看得牢牢的。
洛家別院最初由百年前最傑出的工匠設計並修建,此後歷代都會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修建,有幸到過洛家別院的,無一例外都會用「美輪美奐」、「堪稱傑作」來形容它。
就連皇帝陛下也在遊覽之後,御筆寫下「人間閬苑」四個字,以盛讚洛家別院的美景。如今這塊御賜的匾額就掛在洛家別院最醒目的位置,是洛家人的驕傲。
由於身體的關係,洛寧大半時間都在別院裡休養。也許是太過熟悉了吧!那些被外人嘖嘖稱道的亭台樓閣、奇花異草再也激不起她的一點感覺。
近來她忽然萌生一種可怕的想法:這洛家別院就是埋葬她錦繡年華的牢籠!她都過十六歲了,可與外界最親密的接觸也不過是坐在馬車或轎子裡時撩起簾子望一眼罷了。
「洛寧不許再胡思亂想了!」為了轉移自己的心思,她伸手去拿自己的工具,想著或許能試著做些什麼出來,不料卻抓了個空。
洛寧這才記起,自己一生病,娘親以「做這些太費腦子,會妨礙休養」為由,拿走了她的工具。
工具沒了,好歹筆墨總是有的,就算沒法親手製作,她還能畫些設計圖。
畫紙鋪好了,墨也研好了,洛寧卻驚恐的發現自己畫不出來!曾經一提起筆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靈感湧現,可是現在不管她如何冥思苦想,腦子裡就是空盪盪的。
「怎麼會這樣?!」雖然是孟春的天氣,她白皙的額頭卻沁出細密的汗水。
由於身子太差,洛寧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洛家是月海國的首富,也是玄鉞大陸最富盛名的珠寶世家,有著最頂級的設計者和製作者。從小到大,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著一件件美輪美奐的珠寶被設計和製作出來。
四年前在洛夫人的生日宴會上,年僅十二歲的洛寧奉上一款自己親手設計製作的髮釵作為禮物,即使這款髮釵的做工略顯粗糙,設計上也不夠完美,卻已經展露出她在設計上的天分。
宴會之後,當時仍在世的洛老太爺一臉欣慰的說,洛寧將會是這一代中最具天分的洛家人。而她此後的表現,也驗證了洛老太爺的這句話。
「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冥思苦想許久,洛寧還是頹然丟下手裡的畫筆。
一道長長的墨線畫過紙面,將之前的心血硬生生的分成了兩半。
「討厭!」就算勉強畫出一件兩件,也不過是重複之前的創意而已!洛寧忽然覺得這屋子裡壓抑得很,胸口也悶悶的,難受得緊。
洛寧推開窗子,讓新鮮空氣湧進來,不過她胸口的窒悶並沒有太大的改善。她索性站起身,離開房間。
雖然已經是春季了,卻正值春寒料峭的時候。從溫暖的房間一下走到室外,一股寒冷但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洛寧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平日她要是在屋外多待一會兒,貼身丫鬟管珠就會在她耳邊叨唸起「夫人經」或「老爺經」,總之不把她唸回房裡去就不會罷休。
也因此,洛寧總覺得她的丫鬟不該叫「管珠」這名兒,而該叫「管住」才名副其實哩!
這會兒也不知怎麼了,她都在外面閒逛老半天了,竟始終沒看見管珠的身影。
「奇怪。」別說是管珠,就連其他僕人也沒看見呢!洛寧感到納悶,不過並沒打算放棄這難得自由的機會。
不知不覺中她越走越遠,當她不得不停下腳步時,才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從沒來過的偏僻之處。此時橫亙在她面前的是,一道必須將頭仰到極致才能看清全貌的風火牆,牆上還開著一扇窄窄的小門。
牆外就是外面的世界了,是她從未接觸過的……洛寧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在這扇小門上推了一下。
「吱呀」一聲,虛掩的小門被推開一條縫,從門縫裡能看見外面是一條窄窄的小巷,青石版的地面上散落著幾片菜葉子。
這道小門是專供府中下人平時出入所用,他們每天所吃的菜、所燒的炭也是從這道小門運進來的。
當然洛寧並不清楚這些情況。她的理智告訴自己「得回房」了,可外面的世界又有著莫名的吸引力,讓她捨不得就此離開。
就在她掙扎之際,一聲清亮的吆喝鑽進她的耳朵。
「又甜又香的甜酒釀欸,好吃又便宜,三個銅板買一碗……」隨著吆喝聲,一股甜酒釀特有的醉人芳香鑽進了門縫。
「吱呀」,她的手本是伸出去關門的,不知不覺竟變成了推門。
「是要買甜……」酒釀嗎?小販正好從門外經過,見此情景還以為生意上門了,趕緊放下擔子熱情的招呼起來。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才剛推開的小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
「奇怪。」門外,小販搔了搔頭,嘀咕一聲後就挑著擔子走了。
這還是第一次有陌生人跟自己搭訕呢!好緊張啊!門內,洛寧背靠在門板上,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平時總顯得太過白皙的小臉,這時也染上一層紅暈。
等到心跳得不那麼厲害了,洛寧再一次推開門,賣甜酒釀的小販早就不見蹤影了。
「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呢?」洛寧還在那兒嘀咕,忽然一個紮著沖天辮的小子從她眼前跑過。
「抓不著、抓不著,大妞笨笨,嘻嘻……」
「臭小子有種你別跑!」穿紅襖的大妞怒吼著追上來,雖然年紀小小,卻已經頗有河東獅吼的氣勢了。
「童養媳追老公,不害臊,羞羞臉,嘻嘻……」小男孩邊跑邊回頭做鬼臉。
「你才不害臊呢!我才不要嫁給總是尿床的臭小子!」
「……」
穿紅襖的大妞終於在巷口追上小男孩,三言兩語一個不合,兩個小人兒就扭成了一團,你抓我的臉、我掐妳的肉,就地上演全武行。
「哎,你們別打架呀……」津津有味的看了半天全武行,洛寧這才意識到作為現場唯一的大人,她該做的不是看戲而是勸架。
她都還沒來得及上前勸阻,先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兩個小孩已經和解了,手牽著手蹦蹦跳跳的離開了。
洛寧是洛老爺唯一的子嗣,沒有兄弟姊妹與之打鬧;再者,由於身體羸弱必須靜養,連小孩這種噪音的製造者自然也被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
第一次見此情景,洛寧有些傻眼。
理智告訴她得趕緊回洛家別院了,可外頭的世界是如此有趣、如此誘人、如此……讓洛寧情不自禁的想要接觸更多。
她的雙腳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一步、兩步、三步……不知不覺越走越遠、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