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 踱步廣深. 眼熟的異鄉
1. 慷慨的餐廳
什麼都容許.自帶食物, 自備酒水, 隨意拍照; 極慷慨的餐廳, 必有一位極慷慨的老闆。
全中國, 我只在深圳見過。
主人應是藝術家, 吃飯後, 你過來要求合照,
但拍照時竟說, 我記得你曾經在夜晚與一位女子來過啊。
我連忙道, 冤枉呀青天大老爺, 我沒來過, 更沒帶女子來過呀。
那一刻, 我身邊的女子笑得半信半疑。
2. 三月好太陽
好久好久沒經由羅湖進入深圳了,久到大概至少有五六年了,近日去了一趟,先開車到大埔墟的陳漢記歡碟牛肝腸粉和牛筋撈面,然後把車停到上水火車站附近的彩園村,再搭火車到羅湖過關,是周日中午,人卻不擠,確是適宜北行。
是第三次到陳漢記了。
在中文大學讀過書的人都必知道這間大寶號吧?營業了二十多年的小小面店,由日到夜坐滿人,經常要在門外排隊等位,不設分店,獨家獨號,難怪能夠長期保持高水準。第一次是去吃宵夜,某夜於深圳書城演講結束,兩位年輕人陪我回港帶我到此,我是後知後覺地開了“口”界,她們笑道,沒來這裏吃過蒸腸粉等於白讀了中大,我則說,那麼中文大學應該頒個榮譽博士學位給這店老闆。第二次是下午和一個人,吃得歡天喜地;第三次是大小三人,我吃得不多,但快快樂樂地看著剛回港度假的大女孩吃得歡天喜地。出外兩個月,以前是左挑右揀,回來後變成什麼東西都塞得下肚,再吃,恐怕我要準備一筆錢給她瘦身了。
大埔墟給我的感覺很好。可能因為第二次來時把車停在路邊,找不到陳漢記,在廣場旁的報紙檔向老闆問路,那位四十歲左右的四眼先生用夾著鄉音的廣東話說了幾句,見我仍然一臉茫然,索性站起身對著遠處指手畫腳,愈講愈興奮,走離了報紙檔十多尺,幾乎想把生意丟開不顧親自給我引路。
或因我從未遇過如此善良的問路回應,所以特別感動。記得最沮喪的一回是,十多年前了,剛從美國回港,在北角尋覓一間茶樓,亦是向一位報紙攤先生問路,豈料才開口只講了兩個字“請問……”,對方已經把臉仰起硬朗朗地回答一句“唔知!”。非常戲劇化,簡直似《老夫子》漫畫裏的市井小壞,令我幾乎想下周便訂機票再度離港算了。
這次吃完陳漢記照例再在大埔墟內稍作逛蕩。吃了半碗“亞婆豆腐花”,在一間叫做“大日子”的茶樓門外略為懷舊,美中不足的是找不到半間似樣的café歡杯咖啡。然而三月初春太陽高照,這已夠好,開車出發北行,車上有大女孩也有她愛聽的Lady Gaga,這已,嗯,good enough.
3. 街頭父子
坐在東門商圈的一間日式面店內,二樓,座位臨窗,往外望,大大小小的幻彩氣泡從地面往天空緩緩飄起,產生了輕微的催眠作用,襯著藍天白雲讓你不得不微微感歎,啊這可能就是許多中國人所期盼的“盛世”。
不斷吹動肥皂氣泡吸引遊人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賣這個,站在東門商圈最熙來攘往的十字街頭,身旁地上放著袋子,袋內塞滿一瓶瓶的肥皂泡,好像是每瓶三塊錢,如果講價,應可殺到一元。上回來這裏已經看見他了,身邊除了袋子還有一輛嬰兒手推車,車內睡著一位小男孩,想是兒子吧,父親要賺錢謀生,把他帶來街上照顧,一起呼吸城市馬路的廢氣塵埃。
上回坐在路邊攤檔喝咖啡,看見這對父子,很想從背後替他們拍照,卻又不好意思,暗暗覺得有點冒犯,註定我這輩子做不了攝影師,臉皮太薄了,連業餘的隨走隨拍勇氣亦欠奉。終究是做作家比較能夠隱藏身分,冷眼看著,熱心記著,回家後再把所見所感寫出來刊出來,反正文字跟影像一樣,都是記錄。
沒料到此番再次見到父子,但變成“居高臨下”地看,更感動於他所吹出的氣泡。嬰兒依舊睡在手推車裏。咦,奇怪,怎麼不見長大?難免狐疑小孩子是假的,只用來偽裝掩護,萬一有員警來抓,把肥皂泡瓶子全部塞到手推車上說這都只是給孩子買的玩具便行了。對了,很可能就是這樣;而愈想愈覺得一定是這樣。必須承認自己對內地有偏見,沒辦法,負面新聞看太多了,在坑渠油、毒奶粉、假紅酒等等等等全部出現的年代裏,“以小人之心”看待中國事情,通常對自己比較具備保護作用。
每次來深圳最讓我動容的並非吃喝玩樂而是一張張各有故事的人臉以及他們的肢體動作。服裝店的女店員,偷偷拿貨攤的衣服拭鼻涕;書店的四眼知識份子男店員,低頭刨書置客人提問不顧;斷肢的乞丐,車站的流氓,橫行直走的暴發戶,濃妝豔抹卻又眼神稚嫩的夜女郎……統統可以變成賈樟柯鏡頭下的主角配角。只可惜我都不敢把他們拍攝下來,忽想起,我已經好久沒提起自己的照相機。
4. 吃餃子
在深圳開會評選中國大陸的“2009年度十大好書”,會議安排非常精准暢順,美中不足的是在酒店吃自助餐,難吃死了,吃不到兩口便停手,寧可忍著肚餓,下午抽空到外邊吃餃子。當下之計,是先吃幾口炒飯頂嚇肚。
在中國大陸覓食尋吃,炒飯是最保險的救生艇,踏進任何一間餐廳食肆,一旦發現食物難以下嚥或勾動不了食欲,最安全的方法是點一客炒飯,十居其九點九九,能吃、好吃、值得吃。
本來我以為這是自己的“偉大發現”,殊不知有人告訴我,阿蘇在她的電視節目內亦曾講過類似言論。我不知道阿蘇抱持的是啥理由,我的主觀邏輯卻非常簡單:內地的廚師十居其九點九九在鄉鎮長大,數十年來很可能沒吃過太多精緻美食,後來儘管入廚學藝,畢竟時間有限功力也有限,不太容易把複雜的烹飪藝術掌握到家(而且中國的餐廳食肆每月以數百萬間速度倍增,僧多粥少,哪來這麼多好廚師!),可是他們自小在故里鄉鎮吃了也煮過不少炒飯,此乃最基本的鄉鎮主食,吃得多煮得多,工多技熟,長大後,以專業廚師身分炒出來的那碟飯便很難不好吃。
基於相同邏輯,可以這麼說:除了炒飯,餃子和麵條亦是保險吃食,視乎廚師是南方人或北方人而定,但大抵上,差不了,不會差,會不差。
此番在深圳我便在酒店對面的小社區吃到了一頓不錯的餃子。店面很直接,就叫做“芳香餃子緣”,擺明車馬賣餃子,我趁下午會議開始前尚有四十五分鐘空閒時間,進店坐下,點了羊肉餃和豬肉餃,也點了一客剪大餅,再加青島啤酒,便是極美好的忙裏偷閒快樂時光。
埋單結帳:盛惠十八元正。我付了三十元,女侍應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因為內地食肆仍然普遍不付小費,我則幾乎雙倍付帳,她必以為我是怪人。
其實我只是感恩于那充實的吃食感覺。下午的會議要開四小時呢,沒有一個充實的肚子是應付不了的。而我可以想像,在那四小時裏,女侍應可能仍在為了那筆意外的小費眉開眼笑。
5. 愛恨兆銘
在深圳開會至八點,與陳子善等學者前輩到圖書中心旁的“尚書吧”繼續聊天,聊累了,在店內橫七豎八的書堆裏尋寶,自是一樂;這回找到了一套出版於四十二年前的《胡適手稿》,開價一千元,八折盛惠八百大洋,不貴不貴,絕對超值。
但我始終沒有把它買回家。
並非捨不得金錢。若說捨不得,應是捨不得讓自己的佔有欲這麼快便因被滿足了而冰冷死去,我寧可讓“欲火”在心頭再燒一陣子、再醞釀一陣子、再攪動一陣子,才去買,這可享受雙重滿足,即佔有了書,也體會到佔有前的等待快感,等於有了雙倍開心。蕭伯納不是早就說過嗎?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沒法佔有想佔有的東西,另一是很容易便佔有了想佔有的東西。我緊記於心,故予以實踐。
當然有點顧慮手快有、手慢無,書本會被別人買去。但無所謂了,隨緣即好,是你的便是你的,強求不得,每個人都有一套做事的時間表和路線圖,按此行事便最快樂,中國人慣用“自在”二字描述一種輕鬆無掛的幸福感,用得極好,其中那個“自”字,是關鍵所在;隨心去做,儘量別讓自己成為別人的行動的“依變數”,這才重要,比佔有更重要。
然而話說回來,一套三冊的《胡適手稿》確令我回港後仍思之念之。三本書皆采線裝複刻設計,不厚,每本只有一百頁左右,內容是胡適的閱讀筆記或書信,由臺灣的中央研究院胡適紀念館出版于胡先生逝世之後,當然並非真貨而只是手稿的複製品,但製作水準極佳,幾可亂真,三冊合放於一個精裝硬盒內,印著淡紅色的線條圖案,也有胡先生的黑白照,穿長袍,抱胸而立,笑容滿臉,意態親切,令人聯想到餘光中所曾說的“中國人最美麗的樣品”。我是極想極想擁有它,且看兩周後再去深圳,是否有緣。
其實我曾經擁有其中一冊。那是十多歲時買的了,離港讀書,放在爸媽家,家裏火災,被燒掉了。我一直想找機會買回,沒料三十年後才再見到,我有信心,下次去到“尚書吧”,它一定仍在等我。且看是否屬實,再跟你說個從頭。
後記:其後倒再回去買了線裝新版<雙照樓詩詞稿>。汪精衛。百年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