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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 老子、孔子、莊子、商鞅、司馬遷……
他們實則活潑、奸詐、或者是憤世嫉俗,
但原來他們跟我們以為的大不相同!
老子是個憤青,《道德經》可看成是變態心理學的典型材料?!
孔子始終參與著後來的歷史,只是他本人沒有到場罷了。
莊子既激情又超脫,江湖上關於他的消息籠罩在雲霧之中。
屈原獨自一人站在全世界對面,他的孤獨正是他可愛之處。
賈誼與漢文帝,賢臣與名君,卻無法相合相得,理由何在?
司馬遷是有自覺的人類學家,他以異乎尋常的方式處理筆下人物……
老子、孔子、墨子、屈原、賈誼、商鞅、董仲舒、司馬相如、司馬遷……
我們自以為很瞭解他們,但其實這些被教科書壓扁的歷史人物,跟我們原先想的大不相同!
看似嚴肅的孔子其實很可愛,偏激的老子可敬,
而風流文人的司馬相如卻只是個痞子。
鮑鵬山在本書中選了19位人物,還原並活化,
以人性的角度,呈現他們真實的面貌,
重新賦予他們生命:
他們是誰?他們身處什麼樣的時代?
他們如何面對自己和時代的問題?
精彩摘錄
老子的哲學,是夾縫中生存的技術,是盤根錯節的社會中遊刃有餘的智慧,是專制社會中唯一能保護自己肉體存在的法術。其訣竅就是透過壓縮主體精神與人格,來取得苟且偷生的空間。一句話,有專制,必有老子思想。正如有專制,必然導致全社會的變態。
----〈老子〉
這位可敬可嘆的老人,想憑自己個人的德行與魅力來聚集一批年輕人,讓他們傳道義之火,文化之火;拯民於水火,匡世於既顛,但年輕人不容易經受得了各種誘惑,「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我從未見過一個喜愛德行比得上喜愛美色的人),「吾未見剛者」(我未見過剛強的人),「吾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我未見過喜好仁厭惡不仁的人),「未聞好學者」(沒聽說過好學的人)。這些話不也把他的三千弟子甚至七十二賢者都包括在內了嗎?要讓這些弟子們「無欲而剛」,「好德如好色」都不可能,更何況別人?
----〈孔子〉
他是先秦諸子中唯一不對帝王說話而對我們這些平常人說話的人。當別人都在對著諸侯不甚耐煩的耳朵喋喋不休地說著如何如何「治人」的時候,莊子轉過身來,懇切而激動地告訴我們如何自救與解脫,如何在一片混亂中保持心靈的安寧與清淨,如何在醜惡世界中保持住內心的自尊自愛,不為時勢左右而無所適從,喪失本性,以及如何在「無逃乎天地之間」的險惡中「遊刃有餘」地養生,以盡天年。
----〈莊子〉
作者簡介:
鮑鵬山,安徽六安人,現任上海電視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教學與研究。
2009年登上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節目,創下收視新高。
主要著作有:《寂寞聖哲》、《論語導讀》、《論語新讀》、《說孔子》、《先秦諸子十二講》、《後生小子——諸子百家新九章》、《附庸風雅——第三隻眼看詩經》(合著)、《中國文學史品讀》、《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中國古代文學通論》(主編)等等。
章節試閱
癡人有多種,或因情深而癡,或因智淺而癡,孔子屬於前者,而他的很多徒子徒孫,如宋明之際的理學家們,就屬於後者了,新儒家們當是等而下之。因情而癡的孔子常常沉湎在過去的懷想之中,「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逝者如斯夫!」這時,他就是一位抒情者,抒得很動情,很感人。在一個抽象的、冷酷的、沉悶的老子之後,出現一個一往情深,感懷萬端的孔子,使我們再次感受到一種溫軟,一種熨貼,這實在是讓我們大大鬆了一口氣,歷史終於在絕望中咧口而哭出了聲,一些可怕的心理能量在孔子的歌哭、幽默、感喟中被釋放了。孔子使一些無序的暴力變成了有目的有方向的努力與企望,他使天下英雄入於他的彀中,並帶著這些社會菁英致力於建構新的理想。當混亂的歷史有了理想與方向時,混亂就不再一無是處,相反,倒往往顯示出一種蓬蓬勃勃、生機無窮的魅力。春秋戰國時代是一個刀光劍影的時代,一個流血漂鹵的時代,一個殺人盈城、殺人盈野的時代,但不也是一個充滿理想,充滿激情,充滿公理仁德的時代嗎?誰開闢了這樣的時代?是孔子。非常具有象徵意義的是,當孔子和弟子們周遊列國的時候,他往往自己駕車──他確實是在駕著這個時代的馬車。弟子們在車上或呼呼大睡或哈欠連天,一臉淒迷與懷疑,只有他永遠目光炯炯,自信目標就在前方。
有一次,在湯湯而流的小河邊他們又找不到渡口了。遠處的水田中有兩人在耕作,子路便上前去打問。
其中的一個細長個子卻不回答子路的詢問,而是反問子路:
「那個執韁繩的人是誰?」
子路恭敬地回答:「是孔丘。」
「是魯國的那個孔丘嗎?」──可見孔子的知名度頗高。
子路答:「是。」
細高個冷冷的就來了一句:「既然是魯國的那個孔丘,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裡嘛。」
沒奈何,已經由綠林好漢改邪歸正到孔子門下的子路,只能按捺住火氣,轉過身去問另一位,這一位魁梧雄桀,是個大塊頭。大塊頭也反問子路:「你是誰?」
子路仍然是恭敬地回答:「我是仲由。」
「你是孔丘的門徒嗎?」
「是。」
現在又輪到大塊頭來教訓子路了:「天下混亂,舉世皆然。誰能改變這種局面?我看你身體強壯,是個好莊稼漢。與其跟隨孔子這樣的避人之士東奔西走,鼓唇搖舌,倒不如跟隨我們這些避世之士,躬耕壟畝的好。」
這裡我先解釋兩個詞。什麼叫「避人」呢?避人就是擇人,就是避開那些昏庸無道的諸侯,而去尋找志同道合的有為之君,一同來重整乾坤。良禽擇木而棲,賢才擇主而事嘛,不擇主,只要給富貴就幫他賣力,那是蘇秦張儀的作為。孔子一心要的是救世,而不是個人富貴,所以他恓恓惶惶地駕車在縱橫阡陌間奔走揚塵,就是要避開身後的昏君而去尋找前面的明君。所以,孔子是「避人之士」。什麼是「避世」?在「避人」的基礎上再跨一步,徹底冷了心,閉了眼,認定天下不可能有什麼諸侯還能與他一起改變這世界,於是徹底絕望,從而徹底不抱希望,回到田園中去,回到自己的內心中去,告別都市、政治與熙熙攘攘的外部世界,就叫避世。
再回頭說子路被這兩人教訓得一愣一愣的,又要注意自己此時的身分,不能發作,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來向孔子彙報。孔子聽完,不盡的迷惘,誰說這兩位隱士說的不對呢?這不也是孔子自己內心中常有的感觸嗎?但他歷盡艱辛,學而不厭,「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難道就此卷而懷之嗎?他有教無類,誨人不倦,門徒三千,賢者七十二,就是為了培養一批隱士,或者懂文化的農夫嗎?於是他感慨萬端:「人總不能與鳥獸一起生活在山林之中啊,我不和芸芸眾生生活在一起,與他們共享歡樂共擔不幸,我又能和誰生活在一起呢?他們說天下無道,但不正因為天下混亂無道,才需要我們去承擔責任嗎?假如天下有道,還需要我們嗎?」
《論語》中的這一段很傳神,兩千多年了,那條湯湯小河邊發生的這場爭論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似的。這幾個人好像還在我們身邊。我尤其為孔子感動。他恓惶而寂寞,迷惘而執拗。「志於道」的人愈來愈少了,不少人順應潮流,從而成了新貴,或成為新貴的紅人,其中甚至有他的門徒,比如那個頂善於察言觀色的弟子冉求。又有不少人冷了心,折斷寶劍為鋤犁,平戎策換得種樹書,如長沮,桀溺;其中也有他的弟子,如樊遲。樊遲向他問稼,問為圃,大概也是準備避世了吧。望望眼前,路漫漫其修遠兮,看看身後,追隨者漸漸寥落。「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道行不通了,我只能乘小船漂蕩到大海中去了。到那時還能跟隨我的,可能只有一個子路了吧!)這位可敬可嘆的老人,想憑自己個人的德行與魅力來聚集一批年輕人,讓他們傳道義之火,文化之火;拯民於水火,匡世於既顛,但年輕人不容易經受得了各種誘惑,「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我從未見過一個喜愛德行比得上喜愛美色的人),「吾未見剛者」(我未見過剛強的人),「吾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我未見過喜好仁厭惡不仁的人),「未聞好學者」(沒聽說過好學的人)。這些話不也把他的三千弟子甚至七十二賢者都包括在內了嗎?要讓這些弟子們「無欲而剛」,「好德如好色」都不可能,更何況別人?韓非就曾刻薄尖酸地揶揄孔子,說,憑著孔子那麼巨大的個人德行,不就只有七十子之徒跟隨他嗎?而下等君主魯哀公卻能讓一國人都服從他,孔子本人也不得不向魯哀公臣服。所以,人是多麼容易向權勢屈服,而向慕仁義的人是多麼少啊!孔子此時的處境,真正是令人同情。
但他更讓我們尊敬。這就是他的那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殉道精神。「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三軍可以更改主帥,匹夫卻不能逼他改變志向)匹夫尚且不能奪志,更何況聖人之志,得天地浩然正氣,至大至剛,豈容玷汙?天下一團漆黑了,不少原先追求光明的人也練就了貓頭鷹的眼睛,從適應黑暗而進於喜歡黑暗,為黑暗辯護,他們把這稱為提高了覺悟和認識,並且得道似的沾沾自喜於在黑森林中占據了一棵枝椏,又轉過頭來嘲笑別人不知變通,而孔子,這位衰弱的老人卻在那裡一意孤行!我很喜歡「一意孤行」這個詞,很喜歡這個詞所指稱的那種性情與人格。敢於一意孤行的人必有大精神,大人格。一位楚地的狂生曾經警告過孔子:「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你過去糊塗就算了,以後你可改了吧。算了吧算了吧,現在追隨政治危險得很哪!)但不能因為政治危險,就置天下蒼生於不顧,聽任他們受暴政的煎熬,置自己的倫理責任於不顧。「政者,正也」──政治,就是對暴政的矯正!就是正義!所以孔子莊嚴宣告:「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雖然他也說過「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之類的話;雖然他也稱讚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並慨嘆「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他的聰明別人能及得上,他的糊塗別人就比不上了),大有鄭板橋「由糊塗入聰明難,由聰明入糊塗尤難」的意味,但他對自己,卻有更高的要求,那就是如史魚一樣,「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永遠如射出的箭一樣,正道直行,永不回頭。
自魏晉以後,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就有了一種極古怪的現象,那就是人格理想與倫理責任的分離。最受人敬仰的人格乃是那些在天下苦難面前卷而懷之,閉目養神的隱君子!他們的倫理關懷哪裡去了?他們的道德痛苦哪裡去了?做為知識分子,他們的基本人道精神哪裡去了?難道我們不應該要求知識分子以起碼的價值關懷嗎?但我們卻偏偏認為他們是涵養最高,道德最純潔的人。魯迅禁不住對這種人怒形於色:泰山崩,黃河溢,隱士目無見,耳無聞!這種目不關注人間苦難,耳不聽弱者呻吟的人物,不就是飯桶酒囊茶壺甚至權勢的尿壺嗎?現在不少人飄飄然的要「告別魯迅」,卻又膩歪歪地對「茶壺」周作人大為鍾情。這種人難以讓人生出敬意。一個人讓人尊敬是有條件的。在孔子那裡,在他的學說之中,那種古典的崇高確實讓我們這些聰明機靈的後來人愈顯扁平而單薄。
三
孔子的哲學核心是「仁」。在《論語》中,「仁」以不同的面目,在不同的背景下出現了無數次。這些閃爍不定的面容並不是因為孔子的「仁」沒有「一以貫之」的主旨,而恰恰說明了「仁」內涵的豐富。樊遲問「仁」,孔子答曰「愛人」;顏回問「仁」,孔子答曰「克己」,曾子概括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朱熹解釋說:「盡自己的力量去辦事叫忠,推己及人叫恕」。這樣看來,孔子的「仁」,也就是從人我雙方立論,相當於我們今天常說的「人類共存意識」吧。「仁」的內涵裡,主要的兩方面就是「忠」和「恕」。有了這個「忠」,就會有足夠的自我約束,有了這個「恕」,就會有足夠的對別人的寬容。這個頂重要了。孟子後來講「仁」,就不大講「恕」了,這就一步一步走向專制。孟子就沒有孔子可愛。當然,孔子的「仁」,不僅僅是指一個人應當具有的人格境界,而且還應該是一個社會政治應當具有的政治理想。是公理,是正義。因而,在非常時刻應當「殺身以成仁」,而絕不能「求生以害仁」。他自己一生,宣導「仁」,實踐「仁」,修自身為「仁」,又要改造社會政治為「仁」。修自身成「仁」,他是做到了,改造社會政治為「仁」,他失敗了。但他「顛沛必於是,造次必於是」,何曾有一絲一毫的媚俗之態。他正大光明,磊磊落落,他一意孤行,坦坦蕩蕩。他亦知道改造社會是不可能的,但他「知其不可而為之」,關鍵在於做。他可能已經意識到了他在未來的影響,所以他要用自己的行為樹立一個榜樣,以自己的生命之汁點亮一盞明燈,使後世一切以各種藉口逃避倫理責任的行為無所遁形──既然他已經在知其不可的情形下做了,而且做得如此艱苦,如此卓絕,如此寂寞,又如此轟轟烈烈,如此失敗,又如此輝煌燦爛。因失敗而輝煌,我以為這是古典悲劇的基本定律,不失敗何以感人心?不輝煌何以長人志?但這失敗必須是大失敗,必須是必然的失敗,是自由在邏輯面前的失敗,是個人意志在歷史規律面前的失敗,而且必須是主人公已經預知的失敗。他已經預先知道結局了,但高傲的心性使他無法改變自己人生的方向。
在古典悲劇中,生命的投入是人格成就的最後一道工序,如干將莫邪之鑄劍,最後必以自身的血肉之軀投入熔爐,用自己的血光賦予寶劍以陽剛殺氣。孔子的「得其真傳」的弟子曾參,有一段話:「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我無法不為這句話而感動,雖然我已經被那些最靠近話筒,因而最有發言權的某些人的這個「後」那個「後後」,還有什麼「解構」,解構得沒有什麼完整的心智了。曾子的這段話包含著兩個推論,所以我們可以把它譯成問答句:士為什麼要弘大堅定?因為他們任重道遠。為什麼說他們任重?因為他們是把仁當作自己的人生責任的;又為什麼道遠?因為他們除非死掉,不然就不能卸下這副擔子。這就是自討苦吃式的崇高。我上文說,讓人尊敬是有條件的,不能因為你讀了不少書,甚至讀了不少洋文書,知道各種主義,就能受人尊敬。你還得有所承擔。孔子及其弟子們,在那麼一個時代,就已經意識到擔當道義是知識分子的最高使命甚至無法擺脫的宿命了,就已經知道執行文化批判而不是文化媚俗文化獻媚是知識分子的基本職責了,他們怎能不偉大,又怎能不為這偉大而顛沛,造次。
那些冷了心腸的隱士諷刺孔子,還有些憤世嫉俗的道理。而下面這位「丈人」對孔子的批評就莫名其妙了:
子路跟隨孔子周遊列國,掉隊了。遇上一位老人,用木杖挑著除草的農具。
子路問:「您看見我老師了嗎?」
老人說:「四肢不勤勞,五穀分不清。誰是老師?」把木杖插在地上,開始除草。
子路拱手站在一旁。
老人留子路住宿,殺雞、做黍米飯給子路吃,讓兩個孩子出來見了子路。
第二天,子路趕上孔子,把這件事告訴了孔子。
孔子說:「這是隱士啊。」讓子路回去看老人。子路到了那裡,老人卻走開了。
子路說:「不出來做官是不義的……您想潔身自好,卻亂了君臣間大的倫理關係(這是因小失大的)!君子之所以要從政做官,是為了推行義(而不是為了個人富貴)。至於我們的道不能行得通,(這是我們)早就知道的了。」
【原文: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
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
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耘)。
子路拱而立。
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
子路曰:「不仕無義……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這一段中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後來成為不少人批評孔子的口實(事實上,這位老人批評的是子路)。是的,在一個小農意識很濃厚的國家裡,這種情形較易發生,並且較易引來陣陣喝彩。甚至人們還能這樣想:你孔子四肢不勤勞,五穀分不清,你連一個農夫都比不上。這種說法會引來更多的喝采,因為很多人一下子從孔子的缺點中找回了自己的自信心。但我要說,這種批評的荒謬性太明顯了。
在春秋後期,我們缺少一位農夫嗎?
減少一位卓越的思想家,增添一名普通的農夫,我們就是這樣算帳的嗎?
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與文化會因此更加輝煌燦爛嗎?
我們這個「文明古國」就會更加文明嗎?另外,我們民族在那個時代連養活一位像孔子這樣的大思想家的經濟能力都沒有,還必須他自己去耕種自存嗎?或者,我們這個民族連給孔子這樣的大思想家提供必要的生活條件都不願意,而必欲使之和農夫一樣刨地求食才心滿意足嗎?
這些問法可以換成現代式的:我們必須分給陳景潤 一塊自留地,由他自己播種,收穫,磨粉,蒸饅頭,吃下去,然後再去桌子邊證他的哥達巴赫猜想嗎?
如果不是這樣,他即使證出了1+2,由於他不會蒸饅頭,於是我們就鄙夷他連一個饅頭師傅都不如嗎?
我這問法不是沒有道理的。二十多年前,我們就這麼做過。那時,遍布全國的那麼多的「幹校」是做什麼的?
樊遲問稼問為圃,孔子怒不可遏,甚至在背後罵他是「小人」。又有不少人說這是孔子輕視體力勞動,現在的某些大學教材上就有這種說法。這種批評也太師心自用了。問如何種菜種小麥,需要問孔子嗎?孔子的回答:「我不如老農民,我不如老菜農」,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樊遲要學這些,何必到我這兒來?你去問老農就是。要學醃泡菜蒸饅頭切馬鈴薯,需要去中科院問博士生導師嗎?
以上的問題還在於,培養一個老農易,至少在孔子那時,還不提倡科學種田時是這樣。那時候就沒有什麼農業技術學校,但遍地是老農在種麥子種大頭菜。培養一個知識分子就難了。孔子的時代,傳播知識,提高人口素質,似乎比親自參加勞動更迫切。所以,孔子的這些言行,與輕視體力勞動如何扯得上。這一位「植其杖而芸(耘)」的「丈人」,耘來耘去,也就那一畝二分地,所養活的,不過就是他自己及家人。這又如何能與孔子比呢?他自己言行能夠傳留後世,還是沾孔子的光呢。孔子所耕耘的是什麼荒?是文化之荒。所培養的是什麼苗?文化之苗。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云:
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後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
孔子所給予我們這個民族的,甚至全世界的,又如何能估量?又如何是小農思想滿腦子的人所能理喻、所能批評的?
所以,上述的那些對孔子的批評,讓我聯想到今天一些人對魯迅的批評,以及他們莫名其妙地對於魯迅的優勝感。魯迅的某些缺點確實讓某些人孱弱的心性得到一種自信的證明。但他們對於魯迅的批評,恰像舊時代老爺家中感覺很幸福從而很溫柔的小妾,對現代獨身女性的批評,又好比是青銅時代貴族几案上的玲瓏的酒器或床底下溫靜的溺器,對鐵器時代綠林好漢手中青鋒長劍的批評。
我對古代的隱士評價不高。相應的,我對現代的周作人及其鼓吹者們也心存懷疑。我認為,一個人,比如周作人,比如這幾年「告別魯迅」而麋集到周作人羽翼下的一些人,他在這個社會裡占有了比別人好一些的地位、財富、機會,使他能上大學讀書,能明理,他理應對這個社會有所回報,有所補償。按我們現在的大學招生數和報考數,有一個上大學的,就必至少有一個或更多上不了大學的。這種回報與補償就是把自己的聰明才智貢獻出來,使這個社會有所進步,人們的幸福能有所增進。也就是說,他的知識應該有益於社會,而不是把這種知識當成自己文雅的小妾。我在一篇文章裡,就認為周作人是把他的學識當小妾,只讓她陪自己喝茶談玄。而如果把知識當作取媚權力的手段,就更等而下之了。另一方面,出於某種自私的目的,掩蓋自己的智慧,就是對社會的背叛;隱匿自己的發現,就是對社會的犯罪──當然,這種行為在專制社會裡可能是迫不得已的。
癡人有多種,或因情深而癡,或因智淺而癡,孔子屬於前者,而他的很多徒子徒孫,如宋明之際的理學家們,就屬於後者了,新儒家們當是等而下之。因情而癡的孔子常常沉湎在過去的懷想之中,「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逝者如斯夫!」這時,他就是一位抒情者,抒得很動情,很感人。在一個抽象的、冷酷的、沉悶的老子之後,出現一個一往情深,感懷萬端的孔子,使我們再次感受到一種溫軟,一種熨貼,這實在是讓我們大大鬆了一口氣,歷史終於在絕望中咧口而哭出了聲,一些可怕的心理能量在孔子的歌哭、幽默、感喟中被釋放了。孔子使一些無序的暴...
目錄
一,老子:顛倒的世界和扭曲的哲學
二,孔子:黑暗王國的殘燭
三,墨子:向帝國挑戰的劍俠
四,孟子:王者師與大丈夫
五,莊子:永恆的鄉愁/人在江湖
六,荀子:養在深閨人未識
七,仲尼弟子:昨夜星辰
八,商鞅:斯人自殺
九,屈原:無路可走 /面向風雨的歌者
十,賈誼 :沒有席位的發言
十一,晁錯:多情卻被無情惱
十二,司馬相如:A Playboy
十三,董仲舒:巫師與媒婆
十四,東方朔 : 談何容易
十五,司馬遷 :生存還是毀滅
一,老子:顛倒的世界和扭曲的哲學
二,孔子:黑暗王國的殘燭
三,墨子:向帝國挑戰的劍俠
四,孟子:王者師與大丈夫
五,莊子:永恆的鄉愁/人在江湖
六,荀子:養在深閨人未識
七,仲尼弟子:昨夜星辰
八,商鞅:斯人自殺
九,屈原:無路可走 /面向風雨的歌者
十,賈誼 :沒有席位的發言
十一,晁錯:多情卻被無情惱
十二,司馬相如:A Playboy
十三,董仲舒:巫師與媒婆
十四,東方朔 : 談何容易
十五,司馬遷 :生存還是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