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哈爾濱往事
十年間,那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早已變成能夠關注自身命運的少女,她如此真切地體會著生離死別的苦痛。祖父之死所引起的悲慟和無助,讓迺瑩將這十年裡所懂得的一些「偏僻的人生」都回顧了一遍,陷於無邊的自我傷悼。祖父之死讓她意識到世間再也沒有同情她的人了,祖父帶走了人世間的所有良善,剩下的盡是凶殘。
祖父一死,家之於迺瑩陡然減少了吸引與牽念,漸漸淡化為一個模糊的概念,不再有祖父活在時的那種質感。而因為張維禎的死,呼蘭張家也從此加快了衰敗的步伐,常常入不敷出,不時變賣田地以作支應。好在張廷舉當年過繼到呼蘭,福昌號的兄弟間一直沒有分家,現在家境敗落了,他常常將妻兒送回阿城居住。阿城張家逢年過節也經常給呼蘭送糧送肉。
夢斷北平
訂婚不久,在與汪恩甲較為密切的交往中,他身上的一些紈袴習氣以及不時表現出的庸俗,令迺瑩心生不滿。當她慢慢從失去祖父的巨大傷痛中走出,新的打擊接踵而至。她偶然發現汪居然有抽大煙的惡習。這讓她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對他的厭惡日漸滋長。另外,毋庸諱言,迺瑩對汪恩甲的情感波動,更源於兩次政治事件的參與。兩次學運中,勇敢、活躍,富有激情的迺瑩,有機會接觸到哈爾濱一些高校的優秀男生。他們有頭腦、有學識、見解深刻、有組織能力,常常令她心生崇拜;而她的幹練與激情也給一些男生留下深刻印象,甚至心生愛慕。陸哲舜正是在「佩花大會」上走進其情感世界。兩人在其後不長時間的交往中互生好感。
陸哲舜,字宗虞,出生於哈爾濱太平區一個地主家庭,家境優裕。他與迺瑩迅速熟識、親近,除了在接觸中互生好感外,說起來兩人還有一點的親緣關係。陸母是福昌號屯的張家二姑,成年後嫁到太平橋陸家。但這位「張家二姑」與福昌號張家並非直系親屬,而是出了五服的一支。這樣,陸哲舜和張迺瑩便是姑表兄妹的轉折親。兩人對外也如此宣稱,在哈爾濱的同學對此廣為熟知。在現有文獻中,關於迺瑩這位表兄的姓名也是眾說紛紜,大都稱之為「陸振舜」。但是,據從小在福昌號屯長大的迺瑩堂妹張秀珉回憶,陸家四兄弟分別以「堯、舜、禹、湯」命名,共範「哲」字,因而,他應該名叫「陸哲舜」。一些出自哈爾濱本地學者的考證材料都沿用此名,本書亦傾向於此。
陸哲舜一九二九年畢業於哈爾濱道外區三育中學,後進入哈爾濱東省特別區法政大學(即原中俄法政大學)就讀。對迺瑩心生愛慕時,早已家有妻室,但他絲毫不顧及這些,一心鼓勵她與自己一道到北平讀書。很顯然,陸的出現更加影響到迺瑩對汪恩甲的感情以及對這樁婚事的看法,漸漸萌生解除婚約之念。而到新文化運動策源地的北平讀高中,對於有想法的女孩來說,自然是巨大而美麗的誘惑,何況還有陸表兄的極力慫恿。為了堅定張迺瑩反抗包辦婚姻,並追隨自己到北平讀書的決心,陸哲舜主動先從法政大學退學,於一九三○年四月到北平就讀於中國大學,為她來北平做準備。
一九三○年上半年,迺瑩向父母表達了初中畢業後到北平繼續讀高中,並與汪家解除婚約的想法。父母極為震怒,嚴加責斥。本來,她在哈爾濱參加學生運動,就已經讓做父親的大為不滿。但有了第一次與父親抗爭的經驗,迺瑩早已看出他那凜凜不可冒犯的尊嚴的脆弱。她再次與父母尖銳對抗,大吵大鬧。繼母梁氏故意大開屋門,讓鄰里看熱鬧,表示管教不了前房的孩子。吵鬧沒有什麼結果,但與家裡的矛盾迅速激化。迺瑩對父親、繼母不再是不滿,而是充滿了強烈的憎恨。張廷舉大罵女兒「不孝」、「忤逆」,梁氏還託人將此事告知迺瑩大舅(即生母姜玉蘭的弟弟)。專程從鄉下趕來「管教」的大舅,揚言「要打斷這個小犟種的腿」。不服「管教」的迺瑩從廚房拿了把菜刀與之對抗。大舅最終毫無臉面地氣憤離去。迺瑩的倔強與過激,令其在整個家族和親戚中都十分孤立,也讓父親、繼母更加堅定了早點將其嫁出的想法。張廷舉甚至想讓女兒提前退學回家完婚。隨著初中畢業的臨近,張、汪兩家都在為張迺瑩的嫁、娶做準備。
張迺瑩面臨追隨陸哲舜到北平念書和遵循家族意願與汪恩甲完婚兩種選擇。她意識到前者將是以叛離家族並與之決裂為代價;後者則是犧牲自己的自由與幸福。此時,她自然談不上多麼熱愛陸哲舜,只是心裡始終存有一個宏大的求學夢想。北平對於當時的「新青年」來說,當然是最神往的地方。陷於兩難,她變得憂心忡忡、喜怒無常,夜裡常常獨自飲泣,甚至躲在宿舍抽煙、喝酒。周圍同學看在眼裡,都說「張迺瑩變了」。
幫助迺瑩最終做出屬於自己的決定的因素,除了她那近乎與生俱來的逆反、任性和抗爭性格外,還有另一種重要力量的支持。那便是來自娜拉的激勵。二○至三○年代,易卜生筆下的娜拉,毫無疑問成了中國一代新女性「自我塑型」(self –fashioning)的榜樣,紛紛效仿其出走。此時的張迺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只是一味要求「我要上學」的小女孩。中學時期,是她「自我塑型」的重要階段。在朋友眼中,她「富於理想、耽於幻想」,而「自我塑型」的力量,常常令年輕女孩混淆文學人物創造與個人自我性格塑造之間的差異,往往根據文學藝術中的想像性形象或人物模式來塑造自己。
畢業之際,當汪家正式提出結婚要求,不得不做出選擇時,要好的姐妹們都鼓勵她做現實中的娜拉,出走北平,跟隨表哥逃婚。在這群少不更事的姑娘眼中,這自然是最富時代色彩的浪漫選擇,新鮮而刺激。她們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認為,「可以寫稿子」解決在北平的生計。張迺瑩最終選擇了這純然娜拉式的出走,成了一個現實版的子君。她的出走很有策略性,不再採取那種生硬的對抗,而是假意改變態度,滿心歡喜地同意與汪恩甲結婚,從家裡騙出一大筆錢,爾後拉上同學劉俊民到中央大街一家服裝店做了一件綠色皮衣,旋即伺機偷偷離開哈爾濱。
到北平後,迺瑩就讀於女師大附中,與陸哲舜先住在西京畿道的一間公寓內,後搬至二龍坑西巷的一座小院,距離二人就讀的學校很近,上、下學都非常方便。除瞭解他們的人知道二人是表兄妹關係外,為了不引起旁人猜疑,他們對外宣稱是甥舅關係。小獨院只有八九間房,一道矮矮的花牆將其分為裡外兩院。兩人分住裡院的兩間北房,屋前有兩棵棗樹,還請了一個北平當地人耿媽照料飲食起居。安頓妥當,迺瑩便趕忙給沈玉賢寫信,讓老同學分享自己勇做娜拉的興奮與喜悅:
我現在女師大附中讀書,我倆住在二龍坑的一個四合院裡,生活比較舒適。這院裡有一棵大棗樹,現在正是棗兒成熟的季節,棗兒又甜又脆,可惜不能與你同嘗。秋天到了!瀟灑的秋風,好自玩味!
除了生活舒適,每到週日小獨院高朋滿座。李潔吾、苗坤、石寶瑚、李荊山(李鏡之)等一批在北平的哈爾濱三育中學校友,每每聊到聽見打更人的梆子聲才踏月星散。李潔吾晚年回憶,這些人雖然不是每週日都來聚會,但總能碰到三五人,而他則一直是個「全勤生」,從未缺席。大家聊的內容無所不包,熱鬧非凡,蕭紅每次都坐在固定位置上,身世似乎是她談話的禁忌,周圍人從她口中只得到隻字片語的瞭解。
或許,源於迺瑩、陸哲舜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在認知上存有一定程度的錯位。不久,兩人間便出現了不和諧。也許,自奔向北平的那一刻起,張迺瑩就意識到自己到底不是易卜生筆下的娜拉或魯迅筆下的子君。更重要的是,她明白自己還沒有真正愛上對方,來北平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讀書,而不是與男人同居。但陸哲舜的所有努力,卻基於對迺瑩一時狂熱的愛慕,認為她能夠追隨來北平,是對其愛慕的回應。隨即出現子君與涓生式的同居,才合乎當時新女性、新青年的邏輯。迺瑩來平不久,他便寫信回家要求與妻子離婚。在這小獨院內,兩人雖各處一室,但孤男寡女共同生活,儼然同居。這難免令本來就久有愛慕之心的陸哲舜對迺瑩懷有非分之想。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們之間似乎應該順理成章的事情卻遭到迺瑩的嚴詞拒絕,她當然不會忘記自己早已訂有婚約。迺瑩嚴正告訴陸哲舜自己的出走,並非為了與其同居。不僅如此,她還給李潔吾寫信,憤怒控告陸對自己的「無禮」。等李潔吾再次來訪,剛一進屋,就將信交給了他。陸哲舜極其尷尬,潔吾讀完信後,當場將之大罵一頓,令其羞愧得嗚嗚咽咽哭起來。很顯然,迺瑩之所以這樣做,一來是向陸明示她對兩性關係的嚴正態度;二來是為了杜絕對方再生非分之想。北平期間,張迺瑩給人的觀感是眉宇間時常流露出東北姑娘特有的剛烈、豪俠,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莊嚴。
李潔吾大罵陸哲舜後,自覺態度粗暴,意識到自己並不瞭解他們的關係就橫加指責很不妥當,於是給他倆寫信解釋,隨即恢復中斷一週的友誼。此後李潔吾對迺瑩更加關心,只要去西巷,不論陸是否在家,都要留下和她談一會兒。隨著交往的深入,迺瑩也漸漸向他透露了一些此前嚴加鎖閉的內心想法。一次,兩人各自談到對家人的情感。李說到祖父的嚴厲,卻勾起迺瑩對祖父的懷念;而當他談到自幼喪父,母親含辛茹苦的不易,迺瑩卻臉色陰沉、表情抑鬱,沉默無語。李潔吾意識到她明顯並不熱心談論自己的母親。李潔吾晚年回憶:「祖父對她好,她永遠不能忘記;母親待她很淡漠,她不願提及;父親待她很壞,使她幾乎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好父親!這三種鮮明的愛憎情感,當時給了我很深很深的印象。」
一天,潔吾與迺瑩、陸哲舜一起看完電影《泣佳期》後,大談對友情、愛情的看法。他認為愛情不如友情,其局限性太大,必須發生在兩性之間,且要在青春期,友情則沒有年齡、性別的限制,最牢固。迺瑩卻馬上說,友情不如夥伴可靠,夥伴有共同的前進方向,走同一條路,互相幫助,可以永不分離。「雙十節」當天,李潔吾前來告知,本來要舉行大學生遊行,結果流產了。迺瑩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前幾天就叫自己和陸哲舜今天不要出門,隔了一會兒對他說:「潔吾,我看你不是搞革命的料,哪有你這樣前瞻後顧搞革命的!」
出走時,迺瑩所帶錢款畢竟有限。陸哲舜要以家裡寄來的生活費維持兩人在北平的生活,沒多久便顯出經濟上的困窘。獨享小院的日子不久便宣告結束。為了節省開支,他們將裡院退了回去,搬到外院居住。迺瑩住一間南房,陸哲舜則住在一間平台裡。但這還不至於影響兩人快樂的心情。
霜降後,忽然一夜雨雪。李潔吾第二天一大早去看他們,迺瑩正在院裡賞雪,陸則正在西平台頂上用竹竿敲打樹梢上殘留的棗子。將掉在地上的棗子收拾起來,迺瑩很興奮地用小砂鍋燒煮從牆頭輕拂下的積雪,等雪在鍋裡融化,再將紅棗放進去。大家圍在爐邊,看著變得滾胖胖的棗子在砂鍋裡擠來擠去,滿屋發散著棗香。蕭紅邊用火箸敲打著爐子邊說:「這可是名副其實的雪泥紅棗啊!」陸、李聽罷都笑了起來。如此苦中作樂,竟也有樂極生悲的時候。室內爐子生火後,潔吾就提醒要注意防止煤氣中毒。陸哲舜不以為然,不久,大家在一起閉門圍爐閒談,迺瑩突然昏倒在地,潔吾一看估計是煤氣中毒了。慌忙喊來耿媽,並將迺瑩抬至院中,放在躺椅上用棉被蓋好。耿媽又上鄰家找來酸菜水,一陣忙碌,迺瑩才甦醒過來。有了這次死裡逃生的經驗,大家再談到死亡,迺瑩說:「我不願意死,一想到一個人睡在墳墓裡,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多麼寂寞啊!」
迺瑩自然想像不出,她那娜拉式的出走留給家人的是什麼。
迺瑩的出走旋即成了呼蘭街頭巷尾一時最熱門的話題。張廷舉苦心經營的「清白門風」頃刻蕩然無存,女兒的行為讓他顏面掃地,就像當眾被人抽耳光、吐唾沫。張家族人亦承受著巨大的輿論壓力,幾乎不敢出門。輿論大譁,甚至影響到福昌號屯整個張氏家族。爾後,因教子無方,張廷舉黑龍江省教育廳祕書的職務被解除。這位平生最好臉面頗有名望的鄉紳,被調任巴彥縣督學兼清鄉局助理員。在呼蘭上學的張家子弟承受不了輿論壓力,紛紛轉校離開家鄉。張秀珂隨父親轉至巴彥縣立中學,張廷舉擔心兒子一個人在巴彥會孤單,遂將二哥張廷選在東省特別區第二中學讀書的兒子張秀琳也轉至巴彥。
迺瑩的出走自然也是顧鄉屯汪家最不能接受的事實。長兄如父,汪大澄同樣自感臉面全無,一心想解除與張家的婚約。張家對慫恿女兒出走的陸哲舜自然不會放過,不斷給其家人施壓。陸家人最終探到兒子的住所。剛開始,迺瑩、陸哲舜對家裡寄來的催逼、警告信置之不理。陸家人見對兒子警告無效,便斷絕其經濟來源。兩人在北平的日子隨即一天天捉襟見肘。
天氣愈來愈冷,迺瑩的境況更是足堪憂慮。當初,偷偷從家裡跑出來並沒有帶上禦寒衣物。十一月中旬,北平的天氣已經很涼了,家境好一點的同學早已換上適合季節的秋裝,而她仍身著單衣,家裡除了寄來催逼之外,絲毫不考慮其他。到校上課,同學們見她還穿著單衣,便不無揶揄地說:「到底是關外人,那麼耐冷。」同學們的眼光傷害了她的自尊,無法禦寒常常令她生病臥床不起。到了十二月,眼看要下雪了,實在無法可想,耿媽用舊棉絮幫她將單衣改成一件小棉襖。眼看僅有這件小棉襖還是不夠,李潔吾找同鄉、同學借了二十元交給迺瑩,才得以到東安市場買了棉毛衫褲,擋擋風寒。
就這樣,迺瑩在北平勉強繼續著學業。臨近寒假,陸家發來最後通牒:如果兩人寒假回東北就寄來路費,不然,從此什麼都不寄。捉襟見肘的生活本來就已令生活一向優裕的陸哲舜難以堅持。最終,他決定還是向家裡妥協。這自然是迺瑩最不願看到的結局,但陸決心已定,自己亦無可奈何。在他收拾行裝的時候,任性的姑娘痛責對方「商人重利輕別離」。同時,也意識到自己被眼前這個懦弱的男人害得好苦。對迺瑩無限同情的李潔吾,明知她不願返回東北亦愛莫能助。大家不過都是窮學生而已,不妥協又該如何在北平生存?
汪恩甲得知迺瑩即將回東北,連忙趕到北平將其接回。這樣,在出走北平幾個月後,迺瑩又極不情願地回到了哈爾濱─那個出走的娜拉到底還是回來了。
汪恩甲與哥哥對迺瑩的出走,持有不同的看法。痛惜家族臉面的汪大澄自此事發生,便對弟弟與張家的婚約不抱任何希望,一心想解除而後快。但汪恩甲對迺瑩仍抱有好感,對這樁婚事仍然懷有期待。在他看來,迺瑩雖然出走北平,但與陸哲舜畢竟並非同居,他自己到北平二人住處親眼所見的事實亦是如此。回到哈爾濱,汪恩甲將迺瑩安頓在位於道外區十六道街的東興順旅館。
自出走的那一刻起,迺瑩便意識到與背後的家族漸行漸遠。即便回到哈爾濱,呼蘭近在咫尺,卻是她最不願面對的所在。從家裡已經得不到任何安慰,有的只是責難、呵斥與詛咒。年關將近,哈爾濱熱鬧而繁華,走在大街上,她內心油然而生一份荒寒,看著走在前邊的汪恩甲,她想,還是要將自己嫁出去。比起陸哲舜,在沒有解除婚約之前,眼前這個男人是自己更為合法的依靠。經過這次的出走與回歸,她對男人之於女人的意義,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明白要實現心中那個北平求學夢,脫離對自己已然失去意義的家庭,就迫切需要一個能夠給自己足夠支持的男人。汪恩甲自然不是理想的對象,但面對無邊窘境,她明白已經沒有更多選擇。她甚至想到,以自己的力量還可以塑造這個雖然有些墮落、有點庸俗,但仍然愛著自己的男人。兩人在旅館對未來有所設計,迺瑩答應嫁給他,但必須一起到北平繼續讀書。急於想同居的男人假意認同了她的想法。帶著美好的憧憬,張迺瑩在旅館度過了一段平靜的年關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