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書
父親過世,轉眼之間,倏忽十年。
這十年之間,最大的變化就是,我有了一個小孩。有了小孩之後,我更加珍惜,當初寫出這樣一本書,能夠清楚記住父親生前種種。因為不久之後,我也要如法炮製,父親曾教過我的東西,我也要教給我的小孩,──他曾祖父傳給他爺爺,他爺爺再傳給我,我又傳給他,興許就在傳授過程當中,總有一天他會明白什麼叫做家教、什麼叫做家學、什麼又叫薪火相傳。
《離別賦》舊版曾在時報出版社梓行,五年版權期限到期,存書售罄,我特地將版權取回,因為想把這本書和《我的心肝阿母》併在一塊,兩書同在一家,就像父親對我阿母不離不棄、始終如一的感情。
重校這本書,對我而言是件苦差事,因為勉強校完一篇,無一例外,總要傷心掉淚一回。掉淚當下,才又想起當初也是這樣一邊掉淚,一篇接著一篇辛苦寫成。──只沒料到,過了五年,眼淚還來。
所以,這是一本用眼淚寫成的書,又用眼淚重校而成的書,如果讀友讀著讀著不小心也泫下淚來,很有可能不是因為我的文筆如何如何、故事如何如何,而是裡頭有太多我們對親人的不捨、遺憾與歉疚,當然還有更多的是疼惜、想念,和愛。
因為在愛中,眼淚顯得溫暖,顯得莊嚴。
倘若真是如此,這本小書,或許就有了一丁點的價值和意義。
家書
從小到大,父親寫過幾封信給我,這些信我一直保留到今天,內容大同小異,說來說去都是一些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而我回給他老人家的信,內容也是一些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好像應酬一般,你寄信給我,我就回信,你講些客套話,我也得回些應酬語。
父親寫給我的第一封信,約莫是我讀國二時。當時我們家照例看完八點檔連續劇後,樓下就關燈了,父親和我阿母準時進一樓主臥室睡覺,我呢,就上二樓挑燈夜戰,準備隔天一大早早自修的各種小考,經常一個人讀書讀到十一、二點,等都讀完了,才起身去廁所小解,順便在走道上看看外面冷清的景象,在鄉下,通常九點以後就沒什麼人走動,街道異常冷清,除了偶爾聽到幾聲犬吠,就只剩父親從一樓傳上來已經睡熟的打呼聲。
忽然有個禮拜天下午,我在書桌上發現一張紙條,上頭寫著:
輝誠兒:
每日不宜晚睡,晚睡傷身,不可不慎。
父字
我當時只覺好笑,要能早睡我還幹嘛耗著不鑽進被窩,就是沒法子才越讀越晚嘛。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把紙條扔了,反倒是直接用圖釘釘在書桌前的木板隔間牆上。
我保送師大離家北上之前,偶爾會看見大哥從台北寫回來的信,內容我已經全忘了,但有幾個詞卻始終牢牢烙在腦海裡,大哥的信一開頭一定是「父母親大人膝下」,最後署名一定是「不孝兒新忠跪啟」,我對「大人膝下」和「不孝兒跪啟」這兩組詞特別有感覺,首先是父親和我阿母這種小人物怎麼可以稱作大人呢?不過膝下的感覺就挺好,彷彿可以偎在父母腳邊盡情撒嬌似的,這在我們家是不太能感受到。不孝兒就怪了,我哥還挺乖的,怎麼會說自己不孝呢?而且我哥寫信時,肯定是坐著寫,絕不可能跪著。等我學到應用文後,才知道這是書信的敬辭用語,因襲舊俗,沒什麼特別的。
待我搬進師大宿舍後不久,父親便捎來一信。
輝誠兒:
學海無涯,唯勤是岸。惰者難至,恆者必達。慎以為念,千萬千萬。
父字
父親這信的內容好像是從日曆上格言抄錄下來,八股得很。我當時胡謅些謹遵父命的應酬話,回了信,然後也模仿我哥的詞句雞皮疙瘩地寫上「父母親大人膝下」和「不孝兒輝誠跪啟」。
大學畢業後,分發至台北市信義國中教書,父親又寫來一信。
輝誠兒:
教書,必有三心。孔老夫子云,恆心,愛心,耐心是也。恆心,故能有始有終;愛心,方可感人;耐心,才不致煩躁。三者缺一不可,又要有教無類,因材施教,方為良師。切記切記。
你所寄來錢,悉數收訖。此並非我兩老花用,而是代為儲管,將來你娶妻,無後顧之憂。
天氣早晚變化,宜隨時增添衣物,善自珍攝,省我掛念。我兩老身體康泰,不必懸望。
父字
父親從我還小時就跟我說當老師有多好,然後就認定我以後一定會當老師似的,接著便說當老師得具備什麼什麼德行才行,這個三心哲學,父親不曉得講過幾千萬遍了,這種洗腦在我年幼時多少還能唬得住我,等我上國中後,就已經洞悉父親的話問題多多,而且講來講去翻不出新把戲,聽久了,我也煩了。如今又舊話重提,我只好又胡謅些謹遵父命的應酬話,回了信,然後又模仿我哥的詞句雞皮疙瘩地寫上「父母親大人膝下」和「不孝兒輝誠跪啟」。
教書一年完,入伍服役,新訓結束後,意外抽到金門籤,同期僚袍們無不發自內心報以熱烈掌聲與歡呼,因為外島籤又少一支了。到了金門,三遷五搬,連換好幾個單位,一個月後總算在金防部主計處塵埃落定,便趕緊寫信回家報平安,沒過多久,就收到父親回信。
輝誠兒:
外島生活簡單,恰好消憂滌慮,開展胸襟,軍事訓練亦可鍛鍊強健體魄,增進身體健康,未嘗不是好事。切記,你有今日,國家、社會栽培多矣,能為國家略效棉薄,報萬千於一二,機會亦是難得。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有機會護國,宜全力以赴,遵循長官指揮,服從連上幹部,才是軍人本色。
金門天氣變化多端,宜隨時增添衣物,善自珍攝,省我掛念。我兩老身體康泰,不必懸望。
父字
這信一看就知道是個退伍老軍人寫的,開口閉口都是感激國家栽培、服從長官教訓這種制式口號教條。父親不知道,當時我在金防部主計處當差,是個人人歆羨的爽缺,非但不用站哨,還是上下班制,早上八點上班,下午四點半就各自解散娛樂去了。有一回下班後,我們一群人跑到砲指部籃球場打球,新來的少將指揮官誤以為是麾下無所事事的軍官兵,老大不爽,就叫大家過去問話,一臉凶氣問道:「你們那個單位的?」軍法組副座回答說:「報告指揮官,金防部。」指揮官官雖大,也管不到金防部的小官小兵,抹著臉一臉無趣地走了。像這種拗倒將官的事兒,父親那種一板一眼凡事服從的老士官應該是完全無法體會的。
在金門放了第三次返台假,恰巧遇上父親住院,我忽然覺得有些東西不能沉默了,等回金門後,馬上寫封信回家,開頭的稱謂直接改成「親愛的爸、媽您們好」,結尾也改成「想念您們的小兒子輝誠謹上」。沒過多久,父親出院,回到家,立刻就回信。
輝誠兒:
來信收到,你不要寄太多錢給你母親,自己要留些錢在身上,我倆老一切用度不虞匱乏,不要操心。
冬寒已至,宜多添增衣物,善自珍攝,省我掛念。我兩老身體康泰,不必懸望。
父字
父親身體明明不好,他還要強自振作故示堅強地說自己身體康泰,還叫我不必懸望,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兒嘛!
我退伍後,大哥和我在台北租了一間公寓,把父母遷來同住。從此之後,父親便沒再給我寫過信。直到有一回,我阿母情緒失控,大鬧一場,我一氣之下就跑去朋友家住,隔天母親拜託父親打電話來,哭哭啼啼求我回去,我心腸一軟,當晚就回家了。回到家時,已經深夜,父親睡著了,客廳桌上擺有一封還沒寫完的信,歪歪斜斜地寫行字,當時父親患有帕金森症,手顫得厲害,字也就寫得相當潦草,有幾個字還擠成一團,幾個字反倒五馬分屍輻射開來,仔細認也認不出來寫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