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愛棒球
我喜歡棒球,自小如此。即使有人說我「不務正業」,老是把時間花在看球賽、寫球評、作球夢……,但我仍堅定地以為,看一場扣人心弦的棒球比賽,就跟解一道數學難題、思考一個物理法則,或讀一本文學佳作、乃至反省一段人生至理的過程相當。換句話說,棒球對我而言,是物理,是數學,是心理學、生理學、文學、歷史學,是哲學。
為什麼四縫線直球到本壘時感覺會往上竄,而二縫線直球(即王建民最擅長的下沉球)會往下掉?為什麼一到空氣稀薄的Coors Field(曹錦輝前屬科羅拉多落磯隊的主場),全壘打會特別多,而投手的曲球會變得不太管用?這是物理學問題,與「伯努利效應 」(Bernoulli effect)及「馬格納斯力」(Magnus force)、「雷諾值」(Reynolds number)等……空氣力學息息相關。
為什麼棒球場的設計,從投手丘到本壘板的距離是六○英呎六英吋(十八.四四公尺),壘間距離是九○英呎(廿七.四三公尺)?而全壘打牆則至少三○○英呎以上?這是根據球的重量(約五盎司,一四二公克)、球棒彈性(擊出的球速約九十七英哩)、人的投球、揮棒及跑壘速度……計算出來的數學問題。
為什麼王建民傷勢復原後卻陷入嚴重的低潮?此則攸關運動生理學與心理學;那麼美國職棒的球員交易、薪資談判、球隊管理、球場行銷,就是不折不扣的經濟學與管理學了。當然,要瞭解這其中的奧妙,不懂美國文化與歷史,永遠只能當個門外漢。Michael Lewis曾寫過一本極好的書:《魔球:逆境中致勝的智慧》(Moneyball:The Art of Winning an Unfair Game),介紹美國職棒奧克蘭運動家隊(Oakland ATHLETICS)的經營管理哲學,看他們如何以一個小市場球隊、總薪資不及洋基三分之一的規模,卻能在競爭激烈的大聯盟屢創佳績,值得一讀。
那麼,何以棒球又扯上文學、藝術?文學的終極目的在傳達動人的摯情,棒球何嘗不是?當我們看一生困坐於輪椅中、隻手刻苦扶養一雙兒女長大成人的老張伯倫,在「火球小子」賈霸.張伯倫(Joba Chamberlain)為洋基隊初登板時所流下的欣喜淚水,胸中的起伏與激盪,何遜於朗讀《詩經.蒹葭》時的感動?當鈴木一朗舞動手中九百公克的球棒時,就宛若一支揮灑自如的彩筆,靈巧、恣意地將白球化成一道道美麗的弧線,或高或低、或遠或近、或輕或重、或急或徐地落在扇形畫布的每個角落;而且,一朗不僅用球棒作畫,他如飛的腳程(本壘起跑到一壘只需三.七秒)、柔軟如柳枝的身體擺動、藉由腰力彈射而出的美妙傳球,以及如醉拳般幾乎失去重心卻仍能不可思議的揮擊,在在都將棒球原本體育競技的本質提昇到藝術表演的境界。也無怪乎《紐約時報》要以「把球場當成畫布」來形容他。
在美國、日本這般棒球沁入平常生活的國家,不知有多少作家、導演、音樂人對棒球深深著迷,因而創作出數量可觀且膾炙人口的文字或影音作品。棒球啟發他們的創作靈感,將球場上汗淚交濡的感動編織到人生的悲歡離合裡,字字真誠且篤實地敲擊我們的心坎。我非常喜歡一部由美國知名童書作家Dan Gutman原著改編的電影The Winning Season(台灣譯作《棒球逐夢旅》),描述一位小男孩喬藉著一張古老的球員卡,回到一九○九年,與當時的棒球名星「荷蘭飛人」瓦格納(由Matthew Modine飾演)交會、互信,以致於終能克服怯懦,勇敢迎向挑戰的故事。其中穿插著愛情、事業的衝突與遺憾,引人深思寬恕與摯愛的真諦,感人至深。
我一直以為,任何學問,最終極的源頭都是哲學,而哲學若不能引領人反省存在的義涵,也是枉然。很多人把棒球只當娛樂,當然也不錯,因為它至少提供你解煩悶、放輕鬆的管道;不過,對我來說,棒球充滿人生的智慧,它是不折不扣的人生哲學。
有人說「棒球是失敗的運動」,為什麼?美國職棒二○○九年打擊率最高的是雙城隊(Minnesota Twins)的Joe Mauer,三成六四的數字看來頗為驚人,但這卻意味著他每一次打擊,有將近六四%的機率會出局,失敗的可能遠高於成功。洋基隊是全美國奪得世界冠軍最多次的球隊(廿六次) ,但它已經創隊超過一百年了,換言之,在大多數的年代裡,「北美佬」(Yankees)都是輸家。
棒球場上經歷的失敗永遠比成功多太多,這也就是為什麼贏球如此令人欣悅的原因,但勝利卻不見得是最值得我們凝視的。一九三九年七月四日,一生與全壘打王貝比.魯斯瑜亮情結的「洋基之光」賈里格(Henry Louis Gehrig),因為「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後因他而別稱為「賈里格氏症」),揮淚離開馳騁半生的洋基球場。臨別前他留下令後人永遠傷心懷念的感言:「(因為你們球迷的良善與鼓舞,)直到今天,我都覺得自己是這地表上最幸運的人。」(Yet today, I consider myself the luckiest man on the face of the earth.)面對無可挽救的生命,如此坦然而仍存感激,與這等勇氣及胸襟相遭遇,再無情、猙獰的失敗,再偉大難以企及的世俗成就,都顯然不值一顧了。
前耶魯大學(Yale University)校長、知名英國文學教授吉亞馬蒂(B. Giamatti)於八○年代捨棄令人尊崇的校長職務,轉任大聯盟執行長(Commissioner of Major League),堂而皇之地玩起棒球來。他老兄這般舉措若在台灣,恐怕會讓崇信「唯有讀書高」的國人瞠目結舌,大嘆不可思議。然而在我看來,人生處處是學問,而任何學問若不能用在思考生命的意義與真理上,終究一點價值也沒有。我沒有吉亞馬蒂的學養,卻十分羨慕他的機運,因為,啊,棒球,它委實豐富了我的人生,帶給我太多啟示……
二○○九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