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王弼傳箋釋(傳文錄自三國誌魏書鍾會傳裴松之注)
王弼、字輔嗣、三國時魏山陽高平人。正史無傳。三國誌卷二十八魏書鍾會傳載:「初會弱冠、與山陽王弼並知名、弼好論儒道、辭才逸辯、注易及老子、為尚書郎、年二十餘卒」。裴松之注謂:「弼字輔嗣、何劭為其傳」。今錄其文、並詳為箋釋、庶幾探其時代、考其交遊、用識其文、而明其學。
弼幼而察惠、年十餘、好老氏、通辯能言、父業為尚書郎。時裴徽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見而異之。
案:三國誌卷二十三裴潛傳注曰:「潛少弟徽、字文季、冀州刺史、有高才遠度、善言玄妙」。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載:「傅嘏善言虛勝、荀粲談尚玄遠、每至共語、有爭而不相喻、裴冀州釋兩家之義、通彼我之懷、常使兩情皆得、彼此俱暢」。據此、徽實當時論壇高士、弼未弱冠往造、即能特蒙鑒賞、豈特天資卓越、不同凡響、抑亦識見過人、議論精妙、有以致之也。
問弼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聖人莫肯致言、而老氏申之無已者何」?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無所不足」。
案:此文「無所不足」、當作「其所不足」。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載:「王輔嗣弱冠詣裴徽、徽問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己、何邪?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於有、恒訓『其』所不足」。與此傳小異。「其所不足」、即、「無」也。此言聖人體「無」而言「有」、老子是「有」而言「無」、當據改。抑更進而言之:「老子是有者也」、實為王弼老學中之一重要而特別之觀念、其意老子雖以無為言,而志在全有,老子四十章弼注所謂:「將欲全有,必反於無」者,即其義也。
尋亦為傅嘏所知。
案:三國誌卷二十一傅嘏曰傳:「傅嘏字蘭石、北地泥陽人。傅介子之後也,伯父巽、黃初中為侍中尚書。嘏弱冠知名」。裴松之注引傅子曰:「是時何晏以才辯顯於貴戚之間、鄧颺好變通、合徒黨、鬻聲名於閭閻、而夏侯玄以貴臣子、少有重名、為之宗主、求交於嘏而不納也。友人荀粲有清識遠心、然猶怪之、謂嘏曰:夏侯泰初一時之傑、虛心交子,合則好成、不合則怨至、二賢不睦、非國之利、此藺相如所以下廉頗也。嘏答之曰:泰初志大其量、能合虛聲而無實才。何平叔言遠而情近、好辯而無誠、所謂利口覆邦國之人也。鄧玄茂有為而無終、外要名利、內無關鑰、貴同惡巽、多言而妬前。多言多釁、妬前無親、以吾觀此三人者、皆敗德也。遠之猶恐禍及、況昵之乎」。觀此、嘏之深識遠見、品題人物、真非常人之智矣。蓋何晏、鄧颺、夏侯玄、皆才高名重之人、可謂當代一時之選、嘏既並無所取、而特有知於一方弱冠之少年、然則弼之非常、從可知矣。
於時何晏為吏部尚書、甚奇弼、歎之曰:「仲尼稱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乎?
案:三國誌卷九曹爽傳載:「晏、何進孫也。母尹氏為太祖夫人、晏長於宮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名、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初學記卷十九引何晏別傳云:「晏方年七八歲、慧心天悟、形貌絕美、出游行、觀者盈路、咸謂神仙之類」。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載:「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僕以為理極可得、復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於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又曰:「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詣主輔嗣、見王注精奇、廼神伏曰:若斯人可與論天之際矣。因以所注為道德二論」。據此、晏之為人、蓋當世一天資清妙之貴公子、風流倜儻之美少年。彼在政治上依附大司馬曹爽、窮治黨與、為尚書、主選舉、宿與之有舊者、多被拔擢;在生活上則「無所顧憚、服飾擬於太子」、甚或「取其同母妹為妻、此搢紳所不忍言、雖楚王之妻嫂,不是甚也」(參看裴松之注所引魏略及魏末傳語)。然在學術史上、彼首開玄論之風,著有論語集解、及道德、無名、聖人無情諸論。成就斐然、有足多者。且彼一見弼之注老、以為精奇、即為神伏。此固弼之才智過人,然晏之推誠服善、其精神懷抱,為何如哉?!
正始中、黃門侍郎累缺,晏既用賈充、裴秀、朱整、又議用弼,時丁謐與晏爭衡,致高邑王黎於曹爽。爽用黎、於是以弼補臺郎。初除覲爽、請間、爽為屏左右,而弼與論道、移時、無所他及、爽以此嗤之。
案:曹爽、魏宗室大臣、明帝時,拜大將軍、假節鉞、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與太尉司馬宣王(懿)並受遺詔輔少主。廢帝時執政,專權柄、樹黨羽、南陽何晏、鄧颺、李勝、沛國丁謐、東平畢軌、咸有聲名、進趣於時、爽皆用為心腹,以與太傅司馬宣王爭權(丁謐嘗畫策使爽白天子發詔、轉宣王為太傅、外以名號尊之、內欲令尚書奏事、先來由己、得制其輕重也)。弼既得晏之薦引,補臺郎、初除、覲爽、所以「請間」而「爽為屏左右」者、何也?蓋弼以為清談論道,乃是高人雅事,奈何爽實為一處權勢、為機變之凡夫俗子、初以為有何畫策,可以利其私。而「弼與論道、移時、無所他及」、無所他及者、唯談本體、專意玄妙也。爽以此嗤之,嗤之良有以也。莊子遙逍遊曰:「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弼之為人、深於探理、淺於應事。何劭所謂「淺而不識物情」者、是矣。
時爽專朝政、黨羽共相進用、弼通儁不治名高尋。黎無幾時病亡、爽用王沈代黎、弼逐不得在門下、晏為之歎恨。弼在臺既淺、事功亦雅非所長、益不留意焉。
案:弼不得在門下、晏為之歎恨、此固晏之有心惜才,然事功既雅非弼之所長、抑亦非其志之所在。正始十年、太傳司馬宣王收曹爽兄弟、晏、鄧颶、丁謐、李勝、畢軌、桓範等、皆伏誅、夷三族。爽之廢也、弼僅以公事免。雖其秋亦病亡、第能不死於斧鉞、豈非幸哉。蓋何晏王弼雖於思想史上齊名、然無論學問道理、或性情氣質、自有其不同者在焉。
淮南人劉陶善論縱橫、為當時所推、每與弼語、常屈弼。弼天才卓出、當所得、莫能奪也。
案:三國誌卷十四劉曄傳載:「少子陶、亦高才而薄行、官至平原太守」。裴注引傅子曰:「陶字季冶、善名稱、有大辯。曹爽時為選部郎、鄧颺之徒稱之以為伊呂。當此之時、其人意陵青雲、謂玄(夏侯玄也)曰:仲尼不聖,何以知其然?智者圖國、天下群愚、如弄一丸於掌中、而不能得天下。玄以其言大惑、不復詳難也」。又於寶晉紀曰:「母丘儉之起也、大將軍以問陶、陶答依違、大將軍怒曰:卿平生與吾論天下事、至於今日、而更不盡乎?乃出為平原太守、又追而殺之」。據此、陶實為一縱橫機變之小人、論語所謂:「禦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亦所謂:「利口覆家邦者也」。蓋陶之所長、擅於詭辯;而弼之所善,則精於玄論。道不同不相為謀。此陶每與弼語,所以「常屈弼」;而弼天才卓出,當其所得、所以「莫能奪也」。
性和理、樂遊宴、解音律、善投壺。
案:「性和理」、言弼之體氣清妙、性情純柔。莊子德充符曰:「德者、成和之修也」、弼年少早亡、其性之和理、自非有得於修者,蓋先天如此、質性自然故也。「樂遊宴」者、既可盡情享樂、且便道友情談,醉翁之意、既不在酒;宴遊之樂、豈在食乎?至於「解音律、善投壺」,則是其藝術生活之一面、音律、謂五音六律、孟子所謂:「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音樂所以怡養性情、使人精神專靜純一、幽獨閒雅。投壺、禮記投壺篇注曰:「投壺者、主人與客燕飲、講論才藝之禮也。」其制設壺一、使賓主依次投矢其中。勝者則酌酒飲負者。蓋古時貴族宴飲之一遊戲節目,其詳載於禮記投壺篇。弼以高才俊識、遊於公卿士大夫之門,故亦頗善此道。
其論道附會文辭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頗以所長笑人,故時為士君子所疾。
案:此言弼之論道、在附會文辭方面,不如何晏。至於闡發義理,則拔出過之。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載:「何晏注老子未畢。見王弼自說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復得作聲,但應之,遂不復注,因作道德論」。蓋弼之義精、晏之辭美,此晏所以一見弼之注老,即不復得作聲也。又三國誌卷二十九管輅傳、裴注引輅別傳曰:「裴使君(徽)問何平叔一代才名。其實何如?輅曰:其才若盆盎之水、所見者清、所不見者濁。神在廣博,志不務學、弗能成才,欲以盆盎之水、求一山之形、形不可得、則智由此惑。故說老莊,則巧而多華,說易生義,則美而多偽。華則浮、偽則神虛。得上才則淺而流絕,得中才則游精而獨出,輅以為少功之才也。裴使君曰:誠如來論、吾數與平叔共說老莊及易、常覺其辭妙於理、不能折之。又時人吸習、皆歸服之焉、益令不了相見、得清言然後灼灼耳」。何晏「神在廣博、志不在學」、故其論老莊「巧而多華」,「辭妙於理」、其病在文勝質、故多浮而不實。至若弼之注老、則義以為質、故「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
弼與鍾會善、會論議以校練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
案:三國誌卷二十八鍾會傳曰:「會嘗論易無互體,才性同異、及會死後、於會家得書二十篇、名曰道論、而實刑名家也、其文似會」。蓋會之學雜揉易老申韓、隋書經籍誌有周易盡神論、魏司空鍾會撰、又老子道德經二卷、鍾會注。而文心雕龍檄移篇曰:「鍾會檄蜀、徵驗甚明」、今讀其文、確乎刀筆。至若才性同異之論、一如劉劭之人物誌、類皆形名之學、故其書雖名曰「道論」、而實「刑名家」也。既於刑名為近,故曰:「會論議以校練為家」。復次、會之學既實近於刑名、其志亦耑在於事功。至於論道講學、彼雖非附庸風雅、至少並無野心、此其所以頗能每服於弼之高致,而必不能同心與鄧艾共事也。
何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鍾會等述之。弼與不同,以為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
案:何晏之聖人無情論、其詳不可得而聞、鍾會等述之、想必有足觀者。今既此文觀之、則晏之所論、亦不難比較得之。蓋弼既與不同、主「聖人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特「應物而無累於物」耳。此實以「有情無累」為言、「有情」就「體」上說、「無累」就「用」上講。準此,晏論似以「聖人無喜怒哀樂」、故亦「不復應物」。此實以「無情不應」為言、「無情」就「體」上說、「不應」就「用」上講。此兩家立說之異也。至於兩說之是非優劣、與夫境界之高低、在義理上實有進一步研究之必要,當另以專文辨證之,此不及論、約而言之:「無情不應」終是小乘偏教之談、「有情無累」乃是大乘圓教之義也。
弼注易、潁川人荀融難弼大衍義、弼答其意、白書以戲之曰:夫明足尋極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顏子之量、孔父之所預在(案:「量」謂器量、器度、猶德性也、下文「足下之量」、義與此同。「預在」不可解、暫付闕疑、以俟高明)。然遇之不能無樂、喪之不能無哀。又常狹斯人以為未能以情從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是足下之量、雖已定乎胸懷之內,然而隔踰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於顏子,可以無大過矣。
案:大衍義、易繫辭傳上曰:「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弼注曰:「演天地之數、所賴者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則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數而數以之成、斯易之大極也。四十有九、數之極也、夫無不可以無明、必因於有、故常於有物之極、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融嘗難之、而弼答書以戲之、所戲實與大衍義無關。何劭於上節既述王弼所言聖人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特於本節即事以補其意。蓋弼所戲於融者,謂其人雖深明道理、而實不能忘情、所謂「明足以尋極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與夫下文「是足下之量、雖已定乎胸懷之內、然而隔踰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言所隔不過旬朔、而融之多情、未免相思、此正所謂「以情從理」而小之、今乃知人之有「情」、實自然之「性」、而不可革者、故終曰:「知尼父之於顏子、可以無大過矣」。何劭補敘此節,意在為上節王弼所謂:「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作舉例之說明、當與上節會通觀之。
弼注老子、為之指略、致有理統、注道略論(集解曰:「宋本「注」作「著」)。注易往往有高麗言。太原王濟好談、病老莊、常云:見弼易注、所悟者多。
案:本節著錄弼之著述有三:一為老子注、二為道略論、三為周易注。其中「道略論」不詳、隋書經籍志載梁有「老子雜論一卷」,何王等注、今亡、疑即此「道略論」。唐陸德明經典釋文敘錄曰:「老子王弼注二卷、弼又作老子指略一卷」、唐書經籍誌:「玄言新記道德二卷、王弼注」。又「老子指例略二卷」、不著撰人。新唐書藝文誌:「王弼注新記玄言道德二卷、又老子指例略二卷」。宋史藝文誌:「王弼老子注二卷、又道德略歸一卷」。鄭樵通志藝文略:「老子王弼節解二卷、指例略二卷」。高似孫子略:「老子王弼注、又指例略二卷」。趙希弁郡齋讀書後誌:「老子略論一卷、右王弼撰、凡十八章」。焦竑國史經籍誌:「王弼老子指略例二卷」。弼既注老子、為之指略、因著「道略論」、即諸家所著錄之「老子指例略」是也。其書未行於世、道藏有書、獨缺著者。民國四十五年連江嚴靈峰氏自道藏正一部豉字號檢出、特加考訂、景印行世。復次、弼之注易、掃落象數、獨標義理、言簡意賅、義約辭美。繫辭以下不注、相承以韓康伯注續之。弼另有「周易略例」一卷、附於書末、得行於世,疑「老子例略」所以湮沒者、未能附於老子書末故也。又弼另有「論語釋疑」三卷,見,隋書經籍志、馬國翰有輯本、合為一卷。
然弼為人淺而不識物情、初與王黎荀融善、黎奪其黃門郎,於是恨黎,與融亦不終。
案:淺而不識物情、謂世故不深、不懂事也。弼為人雖天才睿智、超然俊逸。然而世事既不練達。人情亦不通透。蓋精於論道、長於談玄、而拙於應事,短於處人。此所以與曹爽論道不契,見嗤於前;與黎融相善,亦不免「始乎諒」而「卒乎鄙」也。嗚呼!凡天才怕寂寞、古今一例,而德不孤必有鄰,良有以也。
正始十年、曹爽廢。以公事免。其秋遇癘疾、亡時年二十四。無子、絕嗣。弼之卒也、晉景王聞之、嗟歎者累日、其為高識所惜如此。
案:集解曰:「正始十年、改元嘉平,是年為己已、當生於黃初七年丙午」、又曰:「趙一清曰:晉張湛列子序、輔嗣女婿趙季子、然則弼雖乏嗣、亦有女矣。水經穀水注尸鄉、司馬彪郡國誌以為春秋之尸氏也、其澤野負原夾郭,多墳壠焉。陸機初入洛,次河南之偃師、時忽結陰、望道左、若民居者、因往逗宿、見一少年、姿神端遠、與機言玄、機服其能、而無以酬折,前至一辯、機題緯古今、綜檢名實,此少年不欣解、將曉去稅駕、逆旅嫗曰:君何宿而來、自東數十里無村落,止有山陽王家墓。機乃怪張、還睇昨路、空野霾雲,攢木蔽日、知所遇者、審王弼也」。今案:弼生於魏文帝黃初七年丙午,當西元二二六年、卒於魏廢帝正始十年己已、當西元二四九年。虛言之、年二十四。殆天才早逝、遇癘暴卒者、其魂不散、長留天壞。顯靈之說,其有以乎?其無稽邪?子衡既往矣,持此將誰論,始妄誌之、姑聽之可也。
又案:何劭所為王弼傳,全文至此結束。世說新語文學第四劉孝標註引弼別傳、首尾相似、大意相同,而文小異,且較為簡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