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大範男孩

繼《母親的六十年洋裁歲月》以服飾來記錄女性自主與時代變遷的脈絡之後，《尋找大範男孩》同樣是用家族四代合照中的服飾差異與變化，來作為探索的開端。然而神奇的是，一樣的時空、一樣的人物，二書所呈現出的氛圍卻完全不同。在前一書中，我曾提到裡面收錄的照片充滿了青春的朝氣，而到了這一部作品，只感受到一股沉沉暮氣。如作者所言，那是經過威儀的震懾之後，藏在麻木之下的恐懼感。

　　作者在〈回溯〉中精簡扼要地概說本書的論述脈絡：「本書主要的前三篇影像文字所談的故事可說是環環相扣。從現代化浪潮下台灣女性如何主動而高興的換穿洋裝，談到在相同的歷史處境下台灣男性如何被迫薙髮易服，而導致他們的身體與服裝之間形成尷尬的關係。由此我又進入父親那代人的心靈深處，試著摸索出他們在殖民統治的現代化浪潮下被扭曲的種種心理癥結，並因此進一步碰觸到我們戰後新生代在父母親交互影響下的精神面貌。」

　　與前書的紀實性質相較，作者在本書更重推論的邏輯性，其因果承接緊密，家族、國族、時代等三大因素經過統整耙梳之後，又導回個人的課題，細膩地為台灣男性與女性的特質一一解密，因此本書的架構不但密實，企圖心也很大──當作者以自己父祖輩之事跡作為討論範本時，他要如何讓讀者信服他的論述是夠力的、並足以涵括到全島民眾，這確實需要極大的野心，並且有足夠的視野與筆力去落實。作者不但做到了，而且十分誠實地坦白了自我的缺陷，我認為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勇氣，卻成就了這部書的成功。

　　前書中所論及的服飾話題，充滿了女性特質飛揚的時尚感，服飾所代表出的意義因此純潔許多，純粹就是女人愛美的天性與夢想，以及為了生活不得不為的甘苦。但焦點若一轉到握有政經權力的男性上，服飾便也與政治、歷史糾結上了。作者這麼解釋：「男性在改朝換代中確實比女性受到更大的衝擊，他們是政治權力與文化霸權的具體承載者，而服飾儀容更是這麼一種權力關係的具體象徵。」

　　作者由此衍生出的其中兩點論述，最令我印象深刻。其一是作者由服飾與儀表的差別上，觀察出了一種民族心的強弱之變。作者以父親與自己的畢業紀念冊作比較，同樣是以軍訓教育學子，但其中所透露出來的威儀與自信卻截然不同。父親在中學時參與的「閱兵式」，從他們持槍、挺立、整齊劃一的步伐中，可以看出他們對日本政權的完全信任（或不得不信任），甚至有一點以自己身為天皇子民為榮，因為彼時日本國威確實如日中天。而到了作者成長的五、六○年代，雖然正處戒嚴時期，但事實上那正是威權即將鬆動的前夕，因此也就無法從這場閱兵式中看到那種對極權的信仰象徵，然而可喜的是，每個青年的面目因而較為清楚分明，不同於他父輩那代，個人的表情與特色總是盡可能地在留影中遭到模糊或抹除。

　　到了這時，我才稍稍了解到為何有些老人家會懷念日本時代──以前我是完全不能理解這種行為，甚至幼稚地以為這近乎背信忘義，忘了自己的民族來源，又怎能找到自己的根？即便在那當下，只能做個次等國民，然而日本的強大確實為他們帶來了民族的自信心，作者在兩個時代間作了比較後，也體認了這個事實。但作者接著發現，這層民族自信心並沒有為他的父輩帶來美好，反而因為有所寄託而失落得更快，他說：「那個帝國在一九四○年代隨之崩潰得那般慘烈，而對其子民與次等子民的輝煌承諾全部落空，然而父親那一代人卻只能將此榮耀的失落與被棄的哀怨埋藏心裡數十年，並傳染給我們，而從不曾有機會對此進行反思與清理。」因此有了我們如今一直從政治人物口中聽到的「悲情」。以往我們可能都不當一回事，但作者的論述為我們剝除了消遣用的華麗包裝外殼，反而讓我們更切實而貼近地感受到那種時代的嘲弄與無奈。

　　放眼國族之後，作者也細觀微小，如家庭，這亦讓我恍然大悟。作者認為，台灣男性因為遭受日本與國民政府的連續打壓，成為了失語、失權的一代，壓抑的沉默導致「大範」的失傳，而間接促成了女性的自主崛起──比起悲情地認為自己被國族遺棄，女性認為踏實地過好生活更重要，因此家庭的主導漸漸轉移至女性手上。然而兩廂的失衡，卻也使他們的下一代台灣之子失去了學習大範的依據，更因為母親對丈夫的絕望，轉而對兒子產生了高深而沉重的期望，導致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根植得更為嚴重，結果反而造成了作者所謂的「嬌寵的男孩」一代──老實說，要一個步入中年的男人承認自己嬌寵，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呢？而若「嬌寵」的毒害至深，甚至可能衍生出如我們時常聽聞的家暴等家庭問題。作者這一論述，解釋了許多當今台灣屢見不鮮的社會現象，也使我們理解了藏在《油麻菜籽》裡的那種哀怨。

　　只望台灣能如作者所願的，因為新的一代奪回了發言與主導權，家庭的兩性權力關係將漸漸回復平衡，而能夠因此減少許多本可以避免的家庭與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