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與火犬（卷一）：人造少女

舉目所見，一片湛藍。
抬頭往上看，有一隻碩大的海龜領著數隻小海龜，悠哉地游著。
左邊，有大群游魚來回穿梭；右邊，是大大小小晶瑩剔透的水母，規律地上下漂動。
腳底下，幾隻巨大的魟魚旋繞迴游。
無數片強化玻璃，將上下四方的水與生物區隔出數十塊水中展覽區域，在這四通八達的水底通道中，遊客們的讚歎與歡呼聲此起彼落。
有些小孩子們一見小魚游近，便大力地拍打那厚實的強化玻璃；有些膽子小的女孩走起路來特別小心翼翼，擔心腳下的高跟鞋踏壞了透明地板。
狄念祖靜靜地站在大片強化玻璃前，他的頭頂和腳下都是透明的，湛藍的水光搖曳照映在他蒼白的臉上，他望著美麗的魚群，心中卻不是讚歎，而是害怕。
極度的恐懼。
他覺得自己就像被關在玻璃盒子裡，被放在魚兒們的地盤中，任由牠們觀賞。
狄念祖和前頭年紀相仿的一男兩女們保持著大約兩公尺的距離，他們是同行友人，但四周壓迫而來的詭譎氣息，讓狄念祖一點也沒有心情和友人互動談話。他將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緊緊捏著口袋裡的鑰匙，他警戒而恐慌地盯著包圍在自己前後左右那無以計數的水中生物。
他感覺得出來，當那些生物和他視線交集時，視線中總是透露出一種奇異的攻擊性。
他認為牠們試圖對他不利。
他十分後悔，覺得自己應該更強硬地婉拒學弟皮蛋提議的這趟海洋公園之行——兩男兩女，男方是他和皮蛋，女方是學校裡有名的一對校花死黨——李欣茹和張美儀。
李欣茹是業餘模特兒，身材修長，蓄著滑順及腰的長髮，加上小巧的鵝蛋臉和靈動的大眼睛，出眾的外表讓她在高中時就小有名氣。她拍過幾支廣告，個人部落格裡無時無刻聚集著校內外成千上萬的仰慕者。
張美儀是李欣茹的多年鄰居，她和李欣茹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類型，李欣茹擁有天生的明星架勢，張美儀則像個清純可愛的鄰家女孩，一頭俏皮短髮，身材玲瓏嬌小。張美儀在學校裡受到的關注雖不及一隻腳踏進演藝圈的好友李欣茹，但也擄獲了許多偏愛女生小鳥依人、嬌羞可愛的少年心。
包括皮蛋。
皮蛋見到張美儀的第一眼就愛上她，皮蛋不只一次說張美儀是她心目中的女神，更是他前世的結髮妻子，他這輩子還要娶她為妻。
狄念祖對皮蛋這些肉麻的廢話雖然感到好笑，但皮蛋差點跪下來求他幫忙，說「就只是吃一頓飯而已，就只是逛一天而已，這個忙都不幫，算什麼兄弟」。這讓狄念祖完全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只好答應了。
此時李欣茹正仰長了脖子，拉著身旁的張美儀，讚歎地指著一頭游過她們頭頂的幼鯨。
那幼鯨儘管年幼，但身子也有一艘小艇那麼大，在兩人頭頂不到三公尺高度的水中緩緩掠過。
而一旁的皮蛋正滔滔不絕地向兩名美女解說著那頭小幼鯨的生活習性，以及各種自他們眼前游過的水母、海龜、大魚、小魚等等水中生物的相關知識。他做足了功課，花了兩週時間上網查詢這些資料，為的是在張美儀面前展現自己博學多識的一面。

自然，皮蛋也不忘替狄念祖牽紅線，不時拋出些機會，向李欣茹大力吹捧念祖哥的豐功偉業。例如狄念祖是個電腦程式天才，在高中時期便靠著寫程式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例如最新一款智慧型手機上那全球累計百萬人次下載的小遊戲，就是以狄念祖為首的設計團隊去年的作品；例如狄念祖雖然只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但已有數家軟體公司捧著鉅額簽約金，想要延攬這位優秀人才。
皮蛋是狄念祖程式團隊中的二頭目，負責部分的程式撰寫以及督促團隊其他成員的工作進度，那些成員大多是學校裡的同學，或是年齡相仿的好友。
「念祖哥上個月才拒絕一家大公司的邀約啊，他想要保有設計自主性，計畫畢業後成立自己的軟體公司，好好大展身手呢！」
皮蛋天花亂墜地說，轉頭，卻見到狄念祖站在某個通道轉彎處，盯著那片厚實玻璃後方的水景，和一隻小章魚大眼瞪小眼。
皮蛋不禁有些擔心，他一早就發現狄念祖今日的異狀，今天的狄念祖不像平常那樣直爽狂妄，反而顯得畏畏縮縮，甚至會懼怕海洋公園裡一些小魚小蝦小龜之類的小生物，像是從大男人變成了小女孩，但狄念祖就是不肯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喃喃碎唸著這些動物們對他不懷好意。
摸不著頭緒的皮蛋只好向兩位校花解釋，說狄念祖或許是連日熬夜思考新作品，以致於身心疲憊、精神恍惚。
「……」狄念祖目不轉睛地盯著距離他眼前數十公分的章魚，那隻章魚不大，即便八條觸手張得極開，也才一個臉盆那麼大。
但狄念祖望著那隻章魚的眼神，像是望著一頭食人獅子。
他幾乎忘了自己和那隻章魚之間，隔著一道號稱子彈都打不穿的強化玻璃。他插在外套口袋裡的雙手，一手握著鑰匙，另一手則握著摺疊刀。
此時他雖然很想將摺疊刀扳出刀刃，舉在胸前防身，但是他也知道這會嚇壞身邊的人。
他覺得那隻小章魚那雙盯他的眼裡包藏著一些邪惡的企圖。
他覺得那隻小章魚隨時會突破這道玻璃，向他襲來。
雖然這聽來不可思議，但他就是這麼覺得。
因為這一週以來，他經歷太多次類似的遭遇。
他莫名其妙地開始被各種他認得或是不認得的小生物襲擊。
牆上的小貓會突然撲到他身上，抓他的臉；街坊的野狗會聯合家犬，群聚起來朝他吠叫，更趁他不留神時，撲咬他的小腿和大腿；菜市場裡那些奄奄一息的魚蝦，會在他走過的瞬間，發瘋似地自堆著冰塊的簍子裡飛蹦出來，朝他使出一記又一記迴光返照般的神風特攻；樹梢上的鳥一見到他，像是見到一團肥美米粒，大群大群地啄食他的身子。
他從牠們的眼神中看見了飢餓。
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塊會走路的肉，或是一包會說話的飼料，所有動物望著他的眼神，都像是望著一道佳餚。
而這一切，全是在最近一個星期裡發生的事。
這讓他的精神幾乎要崩潰。
即便平日他躲藏在家裡，窗外也會聚著鳥兒敲啄著他的窗，彷彿在對他說著：「我餓了，我哥也餓了，我們全家都餓了，你行行好吧，快出來讓我們吃，出來——」
日以繼夜，夜以繼日。

章魚突然貼上玻璃，八爪齊張！
「哇！」狄念祖嚇得猛然向後一退，撞著一名婦人，惹得那婦人尖叫一聲。
「念祖哥！」
皮蛋趕緊跑來，扶住狄念祖，同時向那婦人連聲道歉，而狄念祖則是瞪大眼睛，雙手直直向前伸，一手握著鑰匙，一手握著摺疊刀，像是對著章魚擺出防禦姿勢。
「念祖哥……你怎麼了？」皮蛋驚訝地攔在狄念祖和兩位校花之間，想盡量遮住狄念祖此時的醜態。
狄念祖略微回神，趕緊將鑰匙和摺疊刀收回口袋裡。未扳出刀刃的摺疊刀外觀上不那麼引人注目，他尷尬地左右看了看，猜測周遭應該沒有人發現自己身上攜帶著刀械。
他大力吞嚥一口口水，又向後退了幾步，拉著皮蛋的胳臂，喘著氣說：「抱歉，皮蛋，我……真的有點不太舒服，我得先走了。」
「這……」皮蛋瞪大了眼睛，搖搖頭說：「可是念祖哥……我們才剛來耶……我說破了嘴，好不容易才約到她們……你是我們團隊的老大，沒有你，就沒有說服力，會讓我看起來像是吹牛大王……還是我們先去吃個東西，坐一下？」
「嗯……也好，去餐廳好了，總之我想離開這個地方……」狄念祖點點頭，儘管他對這兩位校花學妹沒有特殊意圖，但任何男人都不希望在女性——尤其是美麗的女性面前——被當成一個會被小章魚嚇到腿軟逃回家的膽小鬼。
狄念祖長長吁了一口氣，邁開步伐，向李欣茹和張美儀走去。他偷偷回頭瞄了那隻章魚一眼，小章魚還貼在玻璃上，他剛才便是被小章魚突然逼近、張開觸手、貼上玻璃的動作給嚇著了。
接著，他們足足花了十五分鐘，才通過捷徑，繞出這個複雜的水底展覽通道——「水林」。
「水林」是聖泉海洋公園裡一處佔地近十萬坪的人工湖泊，雖說是湖泊，但在國際知名建築師的精心設計下，這湖泊更像是一處美麗而神祕的天堂祕境。
水面上，有十幾座人工島嶼，由四通八達的橋梁互相串連，島上全是美麗的造景，有花有樹、有噴泉和瀑布，以及雅致的賞景樓台。
水面下，則是上百種不同的區域——遊客行走的水底步道、五光十色的水底造景、各種海洋生物川流悠游的水域空間。
不同的水域被厚實的高強度玻璃分隔開，在湖裡層層疊疊、相互交錯成一個美麗而夢幻的水中世界，幾乎要令所有踏入水林的遊客們以為自己跌入了夢境。
也因此，當皮蛋提議提前用餐時，不免讓李欣茹和張美儀有些微詞。她們想多瀏覽美麗的「水林」，但看在狄念祖身體不適的份上，加上她們對皮蛋滔滔吹噓那最新版本的「摩登小鴨」裡頭諸項嶄新功能更感興趣，便也從善如流地同意盡快前往餐廳。

□

透過餐廳寬大的窗向外望去，「水林」彷彿一幅繪著仙境的圖畫。
「水林」只佔了整個「聖泉海洋公園」五十分之一不到的面積而已，「聖泉海洋公園」裡另外還附設有植物園、動物園、電影院、高級旅館、遊樂設施、水上樂園等等數十處遊憩設施，與其說這地方是海洋公園，其實更像是個超級度假勝地。
這全亞洲最大的海洋公園甫開幕，便成為全球重要旅遊熱點之一。半年下來，便已突破五百萬的遊客人次，這樣的紀錄，可也轟動一時。

來到餐廳之後，狄念祖的舉止之間正常許多，畢竟餐廳裡只有用餐的客人和服務生，並沒有活生生的動物。
他這輩子從來不曾像這幾天這樣懼怕動物。
不過當他叉著盤上那全熟牛排時，持刀的手仍有些僵凝，他下刀十分用力，像是想要將熟透了的牛排趕盡殺絕。「嗯，肉有點老，不過味道不錯。」
「嗯？學長，你怕血嗎？」張美儀這麼問。
「對啊，我第一次見到來這種高級餐廳吃全熟牛排的人呢。」李欣茹呵呵笑著說。
李欣茹和張美儀互望一眼，略有默契地將手中各自的三分熟牛肉放入口中，滿足地咀嚼著。
皮蛋不吃牛肉，他在廟裡許過願，得還願。他爸爸經商負債，本來連學費都付不出來，直至遇到狄念祖招攬他一同寫程式，兩年下來，收入足以負擔自己的學費，甚至能供弟妹唸書，這也是他這麼敬重狄念祖的原因。
「嗯……偶爾換換口味嘛……」狄念祖隨口答著，一手快速操縱著一台小巧的筆記型電腦，這台筆記型電腦透過傳輸線連接著李欣茹的手機，狄念祖正在替李欣茹安裝「摩登小鴨」第二代。
摩登小鴨是一款時下當紅的手機遊戲，正是狄念祖團隊的近期作品，是一款結合了「育成」、「網路對戰」、「社群交流」的小遊戲，玩家可以扮演各式各樣的小鴨，在虛擬城鎮中互動玩樂，九個月前一上市便打響名號，下載次數突破百萬。
狄念祖此時在李欣茹的手機中安裝的便是摩登小鴨的第二代，是預計三個月後正式上市的版本。
李欣茹和張美儀本來就是摩登小鴨的玩家，也知道這款軟體的設計者是同校學長，因此才會接受皮蛋的邀請。作為摩登小鴨二的測試玩家，可以提前體驗摩登小鴨二代的新功能，且能夠保留測試時的成績，在遊戲正式上市時，她們的小鴨會領先其他玩家一大截，還可以額外得到一筆被稱為「小鴨幣」的虛擬貨幣，可以購買遊戲裡的各種道具。
自然，皮蛋這麼大費周章，為的只是追求張美儀，所以他需要老闆狄念祖的同意和配合，讓整個計畫看起來名正言順。如此一來，他可以在測試階段裡，打著「訪問測試心得」的藉口，頻繁地和張美儀在遊戲中互動、在真實世界中互動，這能讓他在張美儀那一大票追求者中，取得近水樓台的位置。
「我敢保證妳會喜歡『摩登小鴨二』裡的新功能。」狄念祖嘿嘿笑著，此時他的神情自信飛揚，和不久前在水林裡被那隻小章魚嚇慘的模樣判若兩人。
「哦，真的嗎？」李欣茹露出期待而燦爛的笑容。美麗之餘，不免有些匠氣，畢竟她已經算是半個演藝圈人士了，拍過廣告，也計畫在不久後參與某位新銳歌手音樂錄影帶的拍攝工作。她對外人的舉止言談，總是帶點恰如其分的應酬感，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真的。」狄念祖抿了抿嘴，似笑非笑地望了李欣茹一眼，腦海裡產生了一些異樣的念頭。他知道她許多事。
比起撰寫商業程式，尋找程式中的漏洞加以突破，才是狄念祖最大的樂趣。
他不僅是個天才程式設計師，更是個天才駭客。
他能夠透過某些方法取得許多未公開的資料，例如某些上市、上櫃公司伺服器裡的機密資料、某些民意代表個人電腦中的買票帳目、某些影視紅星個人電腦裡的偷情影片，更或者是些私人部落格隱藏相本裡的私密照片、電子郵件、即時通訊軟體的對話記錄等等。
曾有個時期，他時常這麼做。他可以自由出入幾個知名社群網站的伺服器，瀏覽上頭任何資料，包括李欣茹的資料。
當然，他並非刻意查探李欣茹的隱私資料，只是李欣茹在學校的名氣太大了，曾發生好幾次愛慕者互相謾罵，甚至打架的事件，這讓狄念祖對這個美麗的學妹產生好奇。他逛過成千上萬個私人部落格裡的隱藏相本，又豈會漏了同校的知名人物。
他在李欣茹部落格的隱藏相本裡瀏覽了上百張私密照片，照片中的女主角都是李欣茹，男主角則千變萬化，有新銳電影導演、外拍攝影師，有同校學長，也有校外成熟男士，共通點是照片裡的他們身上衣飾大都不多。
坦白說，狄念祖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相較之下，張美儀的隱藏相本更讓狄念祖震撼，畢竟張美儀的形象反差來得比李欣茹更大一點。
此時的張美儀用一種像是期待聖誕老人捎來禮物的小女孩那樣的神情，盯著李欣茹的手機，這和狄念祖所見過的張美儀另一面有著天與地的形象落差。這讓他感到某種異樣的興奮感，和更多罪惡感。儘管當他知道自己的好兄弟皮蛋喜歡張美儀時，便秉持著義氣的原則，不再「瀏覽」張美儀的隱藏相本，但這樣的罪惡感仍然揮之不去。
畢竟窺視他人隱私不僅違反法律，在道德上也頗為低級，一個頂尖駭客或許能夠得意洋洋地吹噓自己曾經入侵五角大廈，但也未必膽敢張揚昨晚偷窺過班上女同學的電子郵件。
他試圖壓抑自己腦袋裡浮現出來的那些張美儀或李欣茹另一面的模樣，但越是壓抑，那些畫面卻越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裡跳躍著，和眼前的她們重疊。
他瞥了皮蛋一眼，見到皮蛋口沫橫飛地向張美儀敘述某款由他們製作的小遊戲有多有趣時，罪惡感更重了，他將筆記型電腦推向皮蛋。
「交給你囉，我上個洗手間……」狄念祖摸摸鼻子，快速起身轉往廁所。他起身的動作有點不自然，生怕被人發現他褲襠間的生理變化。
他快速步入廁所，不禁有些咋舌，「聖泉海洋公園」不僅是遊樂設施建造得美輪美奐，就連廁所也打造得華美絕倫，裡頭的光線明亮而柔和，整潔且飄盪著芬芳香味，牆上有畫作和水晶雕飾，就連小便池也有特殊造型。若不是小便池邊站著使用者，或許會讓人以為這是某個美術館的展示廳之一。
小便池上方還架設著液晶螢幕，畫面裡是一群自在悠游的小丑魚，這讓狄念祖不禁皺起眉頭，才被他稍微遺忘的恐慌又被那群活潑俏皮的小丑魚給惹了出來。
但同時他也注意到，畫面上的小丑魚兒們看起來就像卡通片或電視生態節目裡那些動物一樣可愛，和適才在「水林」裡感受到那種巨大的壓迫感截然不同。
這代表什麼？
代表那些動物們只有在遇上他時，才會散發出強烈的攻擊意圖？

「太荒謬了……」
狄念祖搖搖頭，絕難接受自己成了動物公敵這樣的事實。他茫然地上完廁所，來到洗手台前，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氣色確實不怎麼好看。
他略微拉低衣領，左胸近肩處莫名其妙多了一塊面積將近一個大碗公的詭異瘀青，前兩天還會痛，今天已經不痛了，他完全不記得這塊巨大的瘀青是怎麼來的。
狄念祖沒能進一步思考，公共廁所不是個適合解決問題的地方，他得向人求助，例如學校裡那個老邁的生物教授。
當他歪著頭洗手時，注意到背後傳來的怪異聲響。他呆了呆，關上水龍頭，只聽見一聲聲「咕嚕」、「咕嚕嚕」的聲音，這聽起來像是一個人大口飲水的聲音。
接著，除了「咕嚕嚕」的液體吞嚥聲，他還聽見「吸哩囌嚕」的吸吮聲、「喀啦啦」的咀嚼聲，以及「嘎吱嘎吱」像是咬斷骨頭的聲音。
他回頭，聲音是從那排隔間廁所的第二道門發出來的。
狄念祖嘖嘖兩聲，他不認為有人會在馬桶旁大啖美食，他心想或許是某對等不及回家的情侶忍不住在廁所裡親熱，讓他忍不住想要出言嘲諷幾句。
但他還沒開口，第三道門碰地一聲推開，走出一個中年大叔，滿臉嫌惡地走到洗手台前，旋開水龍頭，隨口罵著：「真夭壽咧，我在磅賽，有人在隔壁吃泡麵喲，他不噁心，我都噁心了！」大叔這麼說，還一面朝狄念祖指了指第二道門，像是在向他抱怨。
「不一定啊，說不定是人家情侶在打砲。」狄念祖嘿嘿笑著說。
「啥？哪有可能？聽起來不像啊！」大叔愣了愣，轉頭望向那第二道門。
在此同時，怪異的聲音完全止息。
狄念祖和大叔互望一眼，都忍不住發出一種「原來真是這樣啊」的笑聲，但隨即，他們的笑聲戛然停止。
他們一個回頭、一個透過鏡子，都見到了第二道門下溢出一片紅。
且那片紅，還緩緩擴大當中。
大叔和狄念祖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一個爸爸帶著一個小孩走入廁所，他們也停下動作，因為那片紅擴散得太快、太顯眼了。
「那是什麼？是血啊！」小孩子想也不想地尖叫起來，那爸爸立刻喊著：「怎麼了？裡面怎麼了？需要幫忙嗎？」
就在那爸爸出聲大喊的同時，隔間廁所的第二道門上方，倏地竄出一個黑色影子，直直向上，碰地撞開天花板一塊隔板，鑽進裡頭的通氣管道。
那東西似乎跑得匆忙，發出一陣急促的奔跑聲。
狄念祖瞪大了眼睛，猛地倒吸一口冷氣。他趕緊轉身跑出廁所，他聽見廁所裡的小孩發出尖叫，大叔則大聲嚷嚷著，問那爸爸有沒有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
幾個身穿青灰色衣服的員工提著工具箱快速地奔上來。他們衝進廁所，安撫那位爸爸、小孩以及大叔，同時將他們趕出廁所。
碰地一聲，男廁的門重重關上。
狄念祖和那大叔、爸爸互望了一眼，那大叔張大了口，似乎想要和狄念祖以及那個爸爸討論一分鐘前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但隨即被更多及時趕到的海洋公園員工們隔開了。

那都是些年輕美貌的導覽小姐。她們安撫著大叔等人，奉上一疊招待券，將他們各自帶開，同時四周響起清脆和悅的廣播聲——
「親愛的來賓大家好，本餐廳廁所管線故障，發生嚴重漏水事故，為了您的安全起見，請盡速離開。本館將派專人向您致歉，以及協調後續賠償事宜。」
餐廳裡湧入更多園方工作人員，迅速帶離各桌客人。儘管有些人才剛入座用餐，但是他們一聽見那些員工解釋廁所發生了管路問題，待會可能會溢出屎尿惡臭，便一點胃口也沒有了。加上這次餐點不收費，還能獲得高於餐點價格數倍的賠償折價券，能夠在園區其他更高級的餐廳使用，因此客人們倒也沒太多怨言，反而不少人稱許「聖泉海洋公園」危機處理積極良好。
狄念祖在四名美麗的導覽小姐簇擁下，被帶入某處通道。
一個像是主管階級的中年男人笑著問他：「不好意思呀先生，我們的管線故障，一些廚房醬料廢液弄髒了地板，不知道有沒有驚嚇到您？」
狄念祖愣了愣，還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就聽到遠遠傳來大叔的叫囂聲。他一回頭，只見那位大叔同樣被幾名員工圍繞著，員工們安撫著大叔的情緒，將他帶往別處，那大叔的喊聲還隱隱傳來：「廚房管線怎麼會跟廁所管線連在一起，你們想騙我啊，我是幹水電的，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看見一個小怪物，剛剛很多人也看見啦！那地上是一灘血，味道就是血的味道啊！」
「哈，是這樣子的。」中年主管笑著拉過狄念祖，領著他往餐廳出口方向走，一面解釋。「我們一名工讀生把廚房廢水往廁所裡倒，搞壞了廁所管線。我知道那看起來很噁心，實際上也的確很噁心，那都是些廢油啊、食物殘渣什麼的，再混上蕃茄醬，亂七八糟的醬料……還有啊，你也知道，我們海洋公園太熱門了，有時候冷凍食材供應不及，還得臨時用活體雞鴨現宰，那些廢水裡混雜著血水，灑在地上真的會讓人嚇一跳……」
中年主管將狄念祖帶到某個出口，笑著拍拍他的肩，遞上一張名片，對他說：「這位先生，如果您有受到驚嚇造成任何不適，千萬別客氣，儘管通知我們，我們會負責您全部的醫療費用。」
「不……」狄念祖接過那張名片，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事，我只是上個廁所而已，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不用這麼客氣。」
他這麼說完，立刻轉頭就走，他甚至沒有心情和皮蛋會合，而是撥了通電話給皮蛋，說自己無論如何得離開了。

舉目所見，一片湛藍。抬頭往上看，有一隻碩大的海龜領著數隻小海龜，悠哉地游著。左邊，有大群游魚來回穿梭；右邊，是大大小小晶瑩剔透的水母，規律地上下漂動。腳底下，幾隻巨大的魟魚旋繞迴游。無數片強化玻璃，將上下四方的水與生物區隔出數十塊水中展覽區域，在這四通八達的水底通道中，遊客們的讚歎與歡呼聲此起彼落。有些小孩子們一見小魚游近，便大力地拍打那厚實的強化玻璃；有些膽子小的女孩走起路來特別小心翼翼，擔心腳下的高跟鞋踏壞了透明地板。狄念祖靜靜地站在大片強化玻璃前，他的頭頂和腳下都是透明的，湛藍的水光搖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