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婚姻大事
石越甫一進宮,趙頊就沉著臉,劈頭問道:「石卿,三月初一,卿做了何事?」
石越吃了一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當下一五一十,將三月初一游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說了一遍。
「鐘錶?技術學校?」趙頊不料問出這些事情來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沒怎麼太注意,「愛卿現在是石學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為不太妥當。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聞聽此言,不由好笑,暗道:「難不成今日真是我姻緣星動,在家裡有說媒,皇帝召見,還是說媒。」口裡卻說道:「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麼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詔。」
趙頊將臉一沉,「那卿如何送琴給清河?琴瑟琴瑟,卿是讀書之人,這點道理都不明白麼?」他今日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誤會,誤會!請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還要明察什麼?清河有什麼配不上你麼?」
「陛下,清河郡主德識兼備,才貌雙全,怎麼會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罷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趙頊一面說一面在肚子竊笑,他以為石越定是喜歡王安石的女兒,所以才不願意配郡主。
「這……」石越略一遲疑,就聽趙頊哈哈笑道:「那便如卿所願,朕將王丞相家的二娘子賜婚於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娘子?」石越頓時大吃一驚,不由呆了一下,他偷眼看看趙頊,實在猜想不透皇帝怎麼會突然生出這樣的奇想?只是看皇帝一臉的興致勃勃,顯然沒留意到自己老大的不情願——他連見過面的清河都不願意娶,何況見都沒有見過的王安石家的小娘子,更不會想到那就是他已經見過兩次的王方。
「在金明池卿不是與她一道去見過清河的麼?」趙頊自以為得計,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腦中電光一閃,這才明白那個王方便是王安石的小女兒,心裡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那真是前世修來的——不知道要有多少架吵。」心急之下,連忙澄清道:「臣並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千金,而且王姑娘是跟王家二公子一起出遊,和臣毫無關係。」
趙頊卻以為他在假撇清,笑著揮揮手,說道:「行了,不管你們認不認識。總之朕的翰林學士不能沒有成家,清河還是王家娘子,卿必須給朕選一個。」
事既至此,石越也只暗暗叫苦的份,正不知道該如何回絕,忽然記起家裡還有個程顥在提親,自己雖然至今還是未能夠確定自己對桑梓兒的感情究竟算是什麼,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還是稱得上非常愉快的,一些日子不見,總會想念,而梓兒眼下雖然年紀還小,自己卻可以耐心等她長大,總比娶一個高高在上的郡主回來要好:若娶了清河,每日請安服侍自不必說,還要忍受那個無法無天的柔嘉縣主天天來串門——自己是有大抱負的人,這樣不知道會有多不方便;而那位王家姑娘就更不用提了,單想想那個性格,就足夠令自己心生畏懼,而她的父親,則是那個自己無時不刻不在算計的王安石……而且,給梓兒提親的程顥還等在自己家裡,想必梓兒也正忐忑不安的在家裡等消息,若等到的是自己答應了另外的婚事,那她又情何以堪?他想到此處,再不猶豫,對趙頊說道:「陛下,不敢相瞞,臣已有婚姻之約了。」
「啊?」趙頊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當下細細說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蘇轍,女家的媒人是程顥,說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國之妹。」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也再容不得他思前想後的猶豫不決,否則遺恨的,就不止他一個人了。
「桑充國之妹?桑俞楚?不是個商人麼?」趙頊這次臉真的沉下來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如何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說定的,那就一定還不曾下文定。卿還得在清河和王家娘子之間選。」
「陛下,桑家對臣,實有救濟之恩。若說起來,臣在世間並無親屬,桑家倒是臣之親人一般,臣焉敢嫌棄門戶,做此負義之事?」石越開始抬出大道理來了。
「便是那貧素之家,也要講個門當戶對,何況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對卿有恩,自有報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若說卿的妻室,還得娶名門望族之女。」趙頊其實是對桑充國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兒嫁給石越,因此竟是竭力反對。
石越笑道:「謝陛下恩典。陛下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桑俞楚自然沒有市藉了,臣與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門不當戶不對了。」
趙頊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個石越,算計到朕頭上來了。朕小氣這功名爵賞著呢。這麼著,此事先不要定下來,等殿試完了之後,國家要賞賜熙河有功將士臣工,兩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樣子朕要找個好媒人才成了,總之桑家門不當戶不對,那絕對不行。」
石越在此之前,是做夢也料想不到官居三品,娶個老婆竟會如此麻煩,更料想不到的是皇帝做媒的執拗態度,心裡免不得的懊惱。其實若平心而論三女,固然是桑梓兒最親近,但是清河也罷,王昉也罷,卻也未必就不是良配,只不過人的決心一下,難免會對決心以外的選擇加以排斥,尤其這兩人,他對柔嘉深懷戒意,對王昉又未免因為王安石的緣故多有偏見,因此竟是越想越覺得不如意。但皇帝又說得堅決,只能滿臉鬱悶的回到府中,程顥、蘇轍等還在吃茶等候,聽石越把面聖的事情一說,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顥心裡對皇帝頗不以為然,只是不便直說,唯有搖頭苦笑道:「好在要殿試之後,還可慢慢計議,不過子明你的章程是什麼?」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搶先說道:「程先生放心,此事先容咱們慢慢計議,再尋個妥當的法子出來。」
蘇轍也道:「正是這個主意,倉促間也不可以定計。子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結親的,否則何必煩惱?」他是忠厚君子,因此沒聽出潘照臨話裡含混的推脫之意,還只道他們也是真心想要設法成就此事。
程顥想了一回,也無可奈何,只好告辭而去。蘇轍自從在置制三司條例司時被呂惠卿向王安石進讒言,被趕出中樞,就一直不太得意。這次因為石越的推薦,判工部事主持軍器監改革,雖然不是再入中樞,卻也是再次被皇帝重視了,他心裡便存著一點感激,對軍器監改革事無不盡心盡力,因為蔡卞還未到京,他就日日和唐棣計議,其他工部的郎官,如虞部郎范子淵,是個專門敲順風鑼的傢伙,當年對石越百般奉承,這時也不免跟著蘇轍搖旗呐喊。蘇轍這次來,本是和石越有事商量,這時見不是時候,也就隨著程顥告辭而去。
二人一走,潘照臨就問道:「公子是何主意?」
石越搖頭苦笑,還未說話,司馬夢求已笑道:「其實撇開王家女不論,若娶的是清河郡主,大人將來,必得一賢內助。」說著,便意味深長的看著石越,顯然剩下的話,他不便直說出來——娶了清河郡主,石越便等於與濮王一系建立了最親密的關係,皇帝對濮國公趙宗樸的禮敬與信任自不必說,清河更是自幼曾養於宮中,極得兩宮太后、皇后的寵愛,若石越能得她為妻,日後宮裡任何的的風吹草動,只怕都能提前知道。
潘照臨心裡也是這個想法,對王安石之女,做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來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卻不能說不是一個比桑梓兒更為誘惑的存在。在他看來,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而又因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還要少了很多顧忌。此時見司馬夢求先說出來,便立即點頭表示同意。
陳良見這二位碰到任何事情都不忘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心裡未免有點不舒服。對潘照臨倒還罷了,但是司馬夢求與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覺得此人頗具正義感,不料自從投奔石越之後,竟然變成了一個自己幾乎都不認識的人。司馬夢求和潘照臨的言外之意,他如何聽不出來,此時忍不住略帶譏諷的說道:「早知道要娶清河公主,倒不必急著把阿旺買回來了,到時當成嫁妝一併過來,豈不省很多?」
他這番牢騷自是對司馬夢求發的,石越卻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拍了拍陳良的肩膀,以示贊同。石越是打心眼裡的反對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對於他而言,他內心還是希望有一個自己真愛的人成為自己的妻子,然後兩個人能夠始終彼此信任,彼此理解,只是這樣的願望,實在是難以實現,在這個時代,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談戀愛,但退而求其次,他覺得起碼他與自己的妻子,還是要能夠彼此瞭解,彼此喜歡的。但就是這麼點要求,竟然也是難以做到的。
第十三章 匪斧不克
石越心裡一沉,眼見馬上就要有「歷史上」曾記載的大災到來,這個時候讓他出外,肯定會打亂他的全盤計畫。但是如果斷然拒絕,卻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讓人以為自己迷戀權力中心,目光不及長遠。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猶疑無用,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叩頭謝恩。
趙頊微笑著看著石越謝了恩,對一個內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個內侍恭恭敬敬的遞上一本書來,石越斜著眼偷偷瞅去,卻是一本嶄新的《白水潭學刊》。他心裡立時一跳:不會又出什麼事了吧?好在皇帝臉色溫和,這才略略放心。
只見皇帝翻開《白水潭學刊》,從中拉出一張長長的折頁來,上面彎彎曲曲畫滿了東西,石越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幅地圖。石越平時公務繁忙,《白水潭學刊》倒有好幾期沒有讀過了,不料那些學生竟然在雜誌中畫出了大宋的地圖。他卻不知道,這幅簡圖,是博物系學生的傑作。雖然不盡完美,但不久之後,待出去考察的學生陸續返回,編撰全新體例的《大宋地理志》,便將成為白水潭學院一項長達二十年的工程。
此時趙頊饒有興趣的在地圖上移動視線,估計是想幫石越找一處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卻忍不住隨著那道「幾」字形的黃河移動,想到次年的災難,不禁憂形於色。看得起勁的趙頊不經意一抬眼,便發現石越緊鎖雙眉,他以為石越不願出外,心裡不由有幾分不悅。
「石卿,何故憂形於色?」
石越一時出神,沒有聽到,目光卻死死盯著地圖上的黃河。
趙頊不由有點奇怪,提高了聲音問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的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高聲應道。幾個內侍忍不住便要發笑,趙頊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嚇得他們趕緊把頭低下。
石越這才發現自己失態,連忙謝罪道:「臣該死。」
趙頊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麼?」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許國,效忠陛下,豈敢計較於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時失神者,實是憂心於另一件大事。」石越聽到皇帝半帶認真的質問,連忙解釋。
趙頊聽了這番話,心裡舒服很多,道:「那卿家方才憂心的,究竟是何大事?」
石越本不知要從何說起,但是皇帝逼問之下,又不能不答。他心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一策,此時也無暇考慮周詳,將心一橫,決意不顧後果一博。於是故作遲疑的說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斷不敢妄言。」
趙頊聽他說得鄭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無罪,但說無妨。」
石越鄭重其事的又叩了一個頭,這才說道:「微臣前天晚上,夢見了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
「啊?!」趙頊不由站了起來。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曉諭微臣,道是明歲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災、蝗災,雖開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謹慎忠誠,故特此托夢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災必會大傷大宋元氣,禍及子民……」石越撒了這個彌天大謊,雖是面不改色,心中卻也惴惴不安。
雖然當時之人,多數都很迷信,特別相信祖宗有靈。但是趙頊聽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況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托夢給他本人,卻托夢給石越,未免太不知道親疏了。但是讓他公然不信祖宗有靈,這種話是說不出來的,特別是萬一明年真有災害,那麼自己真要無顏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下了。何況石越在趙頊心裡,也絕非信口開河之人;可若是貿然信了石越,萬一那不過石越胡亂做夢,後世史官之譏,他和石越都要成為萬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個地步,不殺石越,只怕要無以謝天下。
趙頊是絕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為在他看來,此事對石越只有殺頭的風險,卻沒有一絲眼前的好處。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這樣的夢,也斷然不敢說出來。但是就要這麼相信了……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開提出來,那就是要在大慶殿進行討論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謁太廟的!
「臣知道此事關係重大,但是斷不敢隱瞞欺君,有負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只因此事有駭物聽,才不敢貿然說出。方才見到地圖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觸動心事,這才憂形於色……」
趙頊揮揮手打斷石越,冷冷的對一旁的內侍說道:「今日之事,誰敢洩漏只言半語,你們全部不用活了。」嚇了那些內侍一齊跪倒,口稱不敢。趙頊這才細細問了石越夢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著。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豈有不知之理?何況讀書的時候,還看過歷代帝王圖呢,自然說得似模似樣。而趙頊卻未免更加難以決斷,計議良久,這才說道:「卿與朕一同去見慈後。」這等事情,他不能不跟曹太后和高太后商量。
一路之上,石越見趙頊憂形於色,心裡不由有幾分抱歉。但是想來想去,不借助於鬼神,自己眼見就要離京,那黃河以北千萬百姓的生命,卻也不能不顧。
借著這機會固然能打擊王安石,但是同樣的,會大傷大宋的元氣。石越自認為自己絕非一個政客,斷然不會做這種事情。何況他心裡還在計議:假託宋太祖兄弟托夢,短時間內,肯定會招致御史的攻擊,說他故意驚駭物聽,造謠生事,但是只要明年大災真的到來,他的政治地位更加鞏固不說,還會加上一層神秘的光環——太祖、太宗皇帝選中的臣子!到了那時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缺點與不足,都會被這道光環給掩蓋。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來到太皇太后曹氏所住的慈壽殿。還沒到門口,便聽到裡面鶯鶯燕燕的笑聲。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國公主在講柔嘉的調皮,順便取笑一下初為人婦的韓梓兒。曹氏和高氏都出於勳族名門,自小受的教育相當嚴格,但也並不是嚴肅枯燥之人,曹太后是名將曹彬之後,在仁宗朝便親身指揮宮女內監抵抗叛亂,英宗即位初期曾經垂簾聽政,政治才能相當出色;而高太后在石越的時空中,被稱為「女中堯舜」,也絕非沒有原因的溢美之辭。難得的是,這兩個女人,都沒有過分的政治野心。這時候兩位太后聽到柔嘉的種種,也不由好笑,不過反映卻各不相同,曹太后一邊笑一邊對韓梓兒說道:「這可真難為你夫君了。」高太后卻毫不客氣的訓斥柔嘉:「這成何體統。十九娘,以後你不要隨便出門。」
韓梓兒連連謙遜,她自然不會知道,曹太后之所以不訓斥柔嘉,不過是因為柔嘉是英宗的親兄弟的女兒,對於濮王一脈的皇族,曹太后雖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卻從不會厲聲訓斥。這件事情,通常由高太后來做。
趙頊聽到裡面的聲音,對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卿先等一會兒,朕先進去。」說完也不等石越回話,便快步走了進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隨皇帝一起進去。只好老老實實站在外面候著。不一會兒,聽到裡面一陣響聲,然後便是蜀國公主、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還有自己的夫人韓梓兒從慈壽殿的偏門退了出來。石越見韓梓兒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關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示意沒什麼事情,不過這場景下,兩人也只能用眼神遠遠的打個招呼罷了,便連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內侍走出來,尖聲唱道:「宣翰林學士石越覲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冠,隨著內侍走了進去。這時候曹太后、高太后已坐在珠簾之後,皇帝卻站在珠簾之外。待到石越見禮完畢,曹太后溫聲問道:「石學士,卿家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與卿,個中詳細,可否為我再說一次?」
石越知道這個太皇太后是個精明的角色,絲毫不敢怠慢,當下依言重述一遍。
曹氏聽石越說完,思慮良久,才開口說道:「如此說來,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我看來,祖宗托夢給石學士,應當是可信之事。」她這話說出來,眾人都不免大吃一驚,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卻不知道這正是曹氏的聰明之處。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幹,既然曹氏表了態,她也說道:「官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靈,而誤了天下蒼生,這個罪過就大了。」
聽到這番話,石越頓時一個激靈。高太后故意強調「敬祖宗」與「不信祖宗」,只怕不單單指眼下這件事情。他突然間有一個預感:這件事情,只怕不會這麼簡單的解決!不過他本人並不知道,他這樣做,同樣是在冒險,因為他並不知道在蝴蝶效應的影響下,熙寧七年的旱災,會不會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數。若是不來,在掀起軒然大波的情況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說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殺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第十四章 汴京•杭州
巳時鐘聲響過之後,身穿紫袍,腰懸金魚袋的石越,笑容滿面的走進大廳。眾人連忙參拜,石越笑著一一見禮,自彭簡以下,張口便能叫出每個人的官職表字。寒暄半晌,眾人這才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個二三十歲的官員面前,抱拳笑道:「張大人,別來無恙,不料在此相遇。」此人正是監兩浙路鹽稅的前御史張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也抱拳說道:「石大人,別來無恙。」
石越點點頭,走到廳首位置上,朗聲說道:「在下奉聖命,牧守杭州,日後還盼能與諸位同僚同心協力,治理好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負皇上重托,下不負百姓之望。今日便在此略備薄酒,邀諸位大人前來,一來是大家見個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來卻是有一件大事,要與諸位大人商議。」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簡心裡有點不舒服了,心道:雖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議?
石越轉過身,朝彭簡微微笑道:「彭大人不必著急,稍候便知。我們先上酒菜,吃完之後,再談正事不遲。」說罷擊掌三聲,便有僕人把酒菜端了上來,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飯一碗,無鹽無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石越鬧何玄虛,石越卻不答言,只說聲「請」,便坐了下來,端起糙米飯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吃一口飯,又把青菜往那碗水裡一浸,原來那卻是一碗溶了一點鹽的水,青菜這麼一沾,才算是略帶鹹味。石越自己吃完,往眾人看時,卻只有張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來風聞蔡京吃東西最是講究,不料吃這種難以下嚥的東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飴;李敦敏默不作聲,張商英臉上卻略帶冷笑——此外諸人,或者略略動了動,或者根本沒有去碰。
石越把臉一沉,寒聲說道:「諸位大人是覺得本官請客太過於寒磣嗎?」
「不敢……」
「既是不敢,為何不吃?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費糧食,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石越冷笑道。
「這……」富陽知縣劉非林壯著膽子說道,「回大人,這實在有點難以下嚥。」
「嘿嘿!」石越臉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內,若知道百姓受苦,便會憂形於色,經常吃不下飯。」
「聖天子天生仁愛,此我朝百姓之福。」眾人齊聲頌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為元元罷膳。諸位大人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們平日所吃的東西,焉有難以下嚥之理?咱們杭州的百姓,還有許多未必能有這麼一頓吃呢。」石越一邊說,一邊把眼光投向彭簡。
彭簡自生下來,何曾吃過這種東西?但是他既不願意公開得罪石越,這時候也只好咬咬牙,拼命把這一碗糙米飯給吞了,心裡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眾人看到彭簡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擺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個個心裡罵娘,苦著臉硬生生吃下這頓飯。
石越待眾人全部吃完,這才笑道:「諸位大人,味道如何?」
「還好,還好。」 劉非林習慣性的隨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還好,那麼只須我們杭州治下,還有百姓吃這種東西,那麼每月十五,本官便請諸位來這九思廳,領略一下百姓們的家常飯菜。」
眾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裡已是暗罵富陽知縣:「劉非林,多嘴的豬。」
不料劉非林卻絲毫沒有自覺自己多嘴,道:「石大人,若是我富陽縣沒有百姓吃這種東西了,總不能也叫我來吃吧?」
「那當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這種東西了,那麼劉大人來的時候,你桌子上擺的東西,應當會可口得多。」
張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這個飯,應當有個名目,便叫『親民飯』如何?」
彭簡心中雖不樂意,不過此時飯也吃了,樂得做個好,也笑道:「石大人這個主意果然不錯,這也是與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大人心裡萬不可怨怪的。」
「豈敢,豈敢!」眾人言不由衷的應和著。
「既然眾位大人都深明大義,那就再好不過了。」石越正色說道:「本官在汴京之時,以為杭州是富庶之區,雖然春夏有旱災上報,公文邸報,卻都說已經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後,才發現遠不是這麼一回事。諸位大人,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於東南之漕運,朝廷的糧食,全指望著淮浙蜀三地供給,兩浙路大旱,是能動搖國家根本的大事呀!」
「回大人,旱災其實已經過了,現在也已下雨,應當不至於有大事。」劉非林倒是個老實人,心裡想什麼說什麼。
「這幾日我調閱了各縣案卷,又遣人分往各縣查訪,各縣補種『百日熟』,能夠成熟的不到一半。請問各位大人,到明年收成時為止,百姓的口糧要如何保證?明年的種糧,又要如何保證?災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決問題?」
「這……」杭州的大小官吏們,一時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石越卻是知道這些官員們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爛攤子;有些人卻是自以為自己馬上就要三年任滿,以後的事情不關己事;有些人則是得過且過,只需百姓不造反,自己並不算有罪過……
石越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官員,眾人都把眼皮垂下,不與他對視,當他目光落到富陽縣劉非林身上之時,劉非林卻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別的縣我不知道,富陽縣只需大人一紙公文,許我開常平倉,這些都不是難事!」他話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隨聲附和,點頭稱是。
石越一邊打量著眾人,卻見座中不過彭簡、張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個人不動聲色,蔡京臉上更是微露諷刺,石越心裡不由對這個「歷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來。本來他以為蔡京不過是以書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愛幸,加上勾結童貫,所以才能擅權,因此心裡雖然不願意因為一個人目前還不存在的歷史就把他打入另冊,但是說到重視,蔡京在他心裡,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這時開始,他卻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來。
「自古大奸大惡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邊心思轉動,「嶽不群的這句話,自有他的道理……」一邊卻是離席走到劉非林面前,冷笑道:「劉大人,你們富陽縣常平倉現在實有餘糧三百石,你想靠這三百石餘糧去救濟百姓?!本官就給你這一紙公文,你可有辦法?」
「三百石,怎……怎麼可能?」
「你是富陽縣知縣,不知道常平倉裡有多少餘糧?」石越一邊說,一邊從陳良手中接過一本帳冊,扔到劉非林桌上,「還要請劉大人過目!」
劉非林和眾官員哪裡知道,這十日之內,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調了一些平素得到蘇軾認可的小吏,加上從唐家臨時借來幾十個帳房先生,從杭州開始,重新清查兩浙路常平倉的帳目,結果發現僅僅帳目上的存糧,就已經少得讓人不敢相信——其中因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沒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災用的——這幾項幾乎便把現在統計出來幾個州的常平倉儲糧耗光了,餘下的那點糧,別說救災,連給老鼠吃都不夠。石越又派人去悄悄檢視,發現有不少州縣,更是有官員把常平倉的儲糧借出獲利,實際儲糧又不及帳目的一半!可笑杭州至兩浙路大小官員,自以為天高皇帝遠,又以為這裡素是產糧之區,一個個想當然的以為糧倉的糧食,必然不少。這時候石越把統計出來的各縣的帳簿一一分發到各縣知縣的手中,而給彭簡一份總冊,立時眾人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特別是冊中詳列帳目儲糧幾何,實際儲糧幾何,在座官員,沒有私借常平倉牟利的,十無一二,這時哪裡還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員,只怕眾人早已打好回去寫彈章,構陷長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紅人,這個事實,總算壓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動。
九思廳內,此時靜得只聽見翻動帳冊的沙沙聲。
杭州通判彭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常平倉帳目與實際的虧空,他只怕要佔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論,他並不受知州節制,但是石越在帳冊上用的印,卻是提舉兩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這個印,卻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來想的主意,卻是平常,不過是『以工代賑』四個字,用常平倉之餘糧,雇用受災百姓,修水利,建驛道,恢復生產。不料這常平倉所餘之糧,卻未免是過於觸目驚心了。因此召眾位大人前來,一起想個主意,總得把這個難關過了。」石越回到座位上,徐徐說道。
「除去常平倉,州縣還有備三年用度之錢吧?」劉非林飛快的瞥了石越一眼,小聲說道。宋朝財政上也是行強幹末枝之策,各州縣錢糧,都是計算好只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餘的全部轉往京師。杭州畢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別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設商行之後,棉布行銷天下四海,單單是商稅,已經很是可觀,因此三年用度之錢,的確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說還好,一說更有不少憤恨的目光投來,常平倉的糧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儲錢,貪污的,挪用的,拿去高利貸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錢上面的帳目,更加好做手腳。
「嘿嘿……」石越乾笑幾聲,目光逼視著劉非林,厲聲說道:「備三年用度之錢,你富陽縣有嗎?」
不料劉非林這時卻並不示弱,朗聲道:「三年之錢是沒有,朝廷詔令救災、修水利,已用過不少。蘇大人在時,浚清西湖,重修六井,雖然是惠民之舉,也是要用錢的。州府也因此問各縣借調過一些,借據尚在,大人可以查證的。」
石越見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並不是想打貪官,現在首要之任務,還是恢復生產。天下承平已久,清廉的官員不能說沒有,但官員們絕對是魚龍混雜——貪污腐敗畢竟是無論民主或專制都不能徹底解決的問題,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權壓得屬下暫時清廉,但是只要他前腳一走,後腳必然死灰復燃,這種人治下的清廉,意義相當有限。至少以輕重緩急而論,現在的確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他不過想借此一面威懾群僚,讓他們對自己有所畏懼;一面引出自己的辦法來,以減少反對之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