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皮拉哈人的世界1977年12月10日,巴西一個陽光耀眼的早上,我們坐在一架6人座飛機裡,等著起飛。飛機是由我的傳教單位所提供,駕駛員杜威尼爾正在進行起飛前的檢查。他環視飛機一周,檢查油槽裡面的含水量,也測試了飛機螺旋槳的運作狀況。對現在的我而言,以上種種是再正常不過的例行公事,就像是出門上班前要先刷牙,但當時那可是我的第一次。
就在這起飛的當下,我內心則反覆琢磨著「皮拉哈人」(Pirahãs),這支我即將前往與之一同生活的亞馬遜流域原始部族。我要去那裡做什麼?該有什麼舉止?當地人第一次看到我會有什麼反應?而我又該如何回應?好吧,事實上,我大老遠飛去那裡,不只是要見見他們,我到皮哈拉人的部落是為了傳教。我是受美國福音派教會的差派,去「改變皮拉哈人的心意」,說服他們敬拜我所信仰的神,讓他們接受基督教上帝,然後改變他們的道德觀念和文化。即便當時我聽都沒聽過皮拉哈,我卻認為我可以也應該要去改變他們。這是絕大多數傳教工作所抱持的核心信念。
飛機升空了,機場的鏽紅色砂土漫天揚起一片。我看著叢林逐漸吞沒城市周圍的空地。樹木越來越多,波多韋柳也顯得越來越小。我們飛越壯觀的馬德拉河,之後見到迥然不同的景觀:無論往哪個方向望去,視野的盡頭盡是青花菜似的樹木覆蓋成一片綠色樹海。
我將拜訪的是一支罕為人知的部落,他們的語言極不尋常,至少對飽受打擊的語言學家、人類學家以及尾隨而來的傳教士而言是如此。就我們所知,皮拉哈語和目前世上現存的任何語言系統都沒有關連,而我也僅透過錄音帶聽過他們的聲音;另外就是,先前那些研究過皮拉哈語言和人種的語言學家和傳教士,最後都決定要到其他地方工作。皮拉哈人的語言,跟我過去聽過的任何一種語言都不像。看來這是頗為棘手的語言。
就在此時,機身受到亞馬遜雨季典型的日間上升氣流衝擊,我腦袋裡的天馬行空瞬間打住,因為眼下出現更迫切的事。我暈機了。接下來的105分鐘內,我們在雨林上方的微風中飛行,而我不停反胃。正當我用意志力平復翻騰的胃時,杜威拿著洋蔥鮪魚三明治,轉過身來,好意問道:「你們餓了嗎?」我滿嘴膽汁答道:「不,謝了!」
我們終於飛到波斯多諾佛附近的簡易機場。機場是兩年前由史帝夫‧薛爾頓、唐‧派頓,以及一群美國教會的年輕人從叢林中整理出來的。要在叢林裡弄一個這樣的機場,首先要砍倒上千棵樹木,並挖除殘根,接著還必須把殘留下來的凹洞填平,然後在缺乏大型機具的協助下,盡可能把跑道推平。
一切平安,杜威帶著我們平穩著陸了。
我瞇著眼,頭昏眼花離開機艙,然後就有皮拉哈人圍上前來,笑著大聲談論著,認出了杜威和唐。唐試著用葡萄牙語告訴皮拉哈人,我想學習他們的語言。儘管幾乎聽不懂葡萄牙語,最後還是有幾個人搞懂了我是來接替史帝夫的工作。
讓我驚訝的是,從簡易機場走向村落,途中竟要渡過水深及膝的沼澤。我背著補給品涉過溫熱黑暗的水潭,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東西咬我的腳和腿。這是我第一次體驗雨季末期洪水氾濫的麥西河。
第一次看到皮拉哈人,讓我最吃驚的,就是每個人看起來都那麼開心。每張臉都洋溢著笑容,皮拉哈人熱情地指來指去,試著讓我看到他們覺得我會感興趣的東西,像是頭上飛過的鳥兒、獵徑、村裡的茅舍,還有小狗。有些男人帶的帽子上印著巴西政治人物的宣傳口號和名字。女人一律穿著同款式的短袖及膝洋裝,而且全都灰撲撲糊成一片。還有一些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孩全裸著奔跑。人人都在笑。大多數人走向我時都會輕輕碰我一下,就好像我是隻新寵物。人們紛紛向前告訴我他們的名字,雖然大部分我都記不得。
我第一個記得的人名是科歐易。他蹲在路旁一塊明亮空地上,在太陽底下的火堆邊照料著什麼東西。我碰碰自己的胸,說道:「丹尼爾。」他懂這是個名字,也碰碰胸,說了他的名字。然後我指了指那隻正在火上烘烤的囓齒類動物。
他回答說:Káixihi。
我馬上重覆一次(同時心想著,老天!這十公斤重的老鼠漢堡)。史帝夫跟我說過,皮拉哈語是有聲調的,就像中文、越南話或其他上百種語言。這表示除了注意子音跟母音,我還要仔細聆聽每個母音的聲調。我得好好發出我的第一個皮拉哈語單字。
接著我彎腰撿起一根木棍,指著木棍說「Stick」(木棍)。
科歐易笑了,說:「Xií.」
我跟著說「Xií」,然後放手讓木棍落下,說:「我掉了根Xií。」
科歐易看著我,想了一下,然後很快說出:「Xií xi bigí káobíi.」我到後來才學到,這句話按字面排列的意思是「木棍它地上落下」。
我跟著複述這句話,並抽出筆記本和筆,將這句話譯為「木棍落在地上」或「你扔了根木棍」。接著我撿起另一根木棍,然後同時扔下這兩根木棍。
他說:「Xií hoíhio xi bigí káobíi」,我想這是「兩根木棍落在地上」。後來我也才知道這表示「一根體積(hoíhio)稍大的木棍落在地上」。
我又撿起一片樹葉,然後將整個過程重演一遍。科歐易也如我所願,課程也進展到其他動詞,像是跳、坐、敲擊等等。
我聽過史帝夫給我的皮拉哈語錄音帶,也看過他編寫的一些簡短單字表。所以對皮拉哈語並非全然無知,即便史帝夫曾建議我不要採信他的作品(因為他對品質沒把握),而且這語言聽起來跟讀起來是如此不同。
在我出發到巴西之前,曾修習了一門很棒的田野語言學課程,發現了自己從不知道的語言天分。我和科歐易以及其他皮拉哈人通力合作了一小時,就確定史帝夫和更早的阿爾羅‧漢利希對皮拉哈語的發現是對的,亦即皮拉哈語裡的音位只有11個左右,還有皮拉哈語跟世上大多數的語言一樣,語句的基本組成是主詞–受詞–動詞。此外,他們的動詞非常複雜(現在我知道皮拉哈語每個動詞,都有至少6萬5千種可能的形式)。我對自己的處境不再那麼擔心了,我辦的到!
──摘自第一章 發現皮拉哈人的世界
許多無雨的夜晚
許多無雨的夜晚,皮拉哈村落附近叢林會傳來男子拔高聲線尖著嗓子唱歌的聲音。對我而言,這種假聲男高音聽來頗為空靈。的確,村裡所有皮拉哈人都將之視為神靈考埃波吉,也就是快嘴。這歌聲為村人提供建議或忠告,像是隔天該做些什麼事,或是夜裡可能遇到的危險。考埃波吉也很好色,他經常鉅細靡遺談論他想跟村裡女人交媾的慾望。
有一天晚上,我想親自會會這位考埃波吉。我穿越30公尺的樹叢到了歌聲的源頭。用假音說話的人是另個村落那邊來的皮拉哈人阿嘎比,大家都知道他對神靈的事很有興趣。
我問:「我可以錄下你說的話嗎?」
他立即恢復正常的聲音說:「當然可以,儘管做。」
我對他的「考埃波吉語」做了約十分鐘的錄音後返家。
隔天我去找阿嘎比,我問他:「嘿,阿嘎比,你昨晚為什麼講話像個考埃波吉一樣?」
他大吃一驚。「昨晚考埃波吉有來嗎?我沒聽到。我昨晚不在這裡。」
整個情況非常啟人疑竇。
我和彼得‧高登與一群皮拉哈人互相交流他們的種種經驗。彼得想詢問皮拉哈人有關神靈的事,此時有個皮拉哈男人伊薩歐伊建議:「今晚天黑之後一起來吧!神靈會到這裡來。」
用過晚餐後,我們越過河流回到村落要觀看神靈。我不確定會看到什麼,因為在此之前沒有人邀請過我觀看神靈。
夜很黑,天空裡眾星閃耀,銀河清晰可見。河裡大青蛙呱呱叫著,幾個皮拉哈人坐在樹幹上面朝叢林。我和彼得架設好專業的錄音機,上頭還附有高品質的外接麥克風,然後一起坐在他們旁邊。幾分鐘過去了。皮拉哈小孩嘻笑著,幾個小女孩用手遮臉,從微微張開的指縫間看看我們又看看叢林。
神靈戲劇化登場。我和彼得同時聽到假聲男高音,然後有個男扮女裝的人從叢林現身。伊薩歐伊將自己裝扮成某位剛過世的皮拉哈婦女,尖著嗓子就像是女人在說話。他在頭頂披了一件衣服,往後一擺,好似女人的長髮。
這名「婦女」身著一件洋裝,大談她葬身的地底是多麼冰冷黑暗。她也提到死亡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地底其他神靈。伊薩歐伊的神靈使用的言談方式,與皮拉哈人的日常言談大不相同,他說話的音節兩兩一組(二元音步),和日常交談時三個音節為單位(三元音步)的方式不同。從這名「婦女」登台到退場的這段時間,我心裡想的是她說話的方式,對於我分析皮拉哈語的音韻會是多麼有趣。
幾分鐘後,我和彼得又聽見伊薩歐伊說話。這回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沙啞,此時「觀眾」開始傳出笑聲,眾所周知的滑稽神靈即將登場。突然間,伊薩歐伊從叢林現身,全身赤裸,並拿著一截沉重的樹幹敲打地面。他一邊敲,一邊說著他什麼都不怕,有人膽敢阻擋他就會遭殃,還有他在男性荷爾蒙激發下的自誇自擂。
我和彼得發現,這根本是皮拉哈人的戲院!當然這是我自行做出的歸類,皮拉哈人絕不會如此形容,即便它確實提供他們觀賞戲劇的效果。對他們來說,他們看到的是神靈。他們用的稱呼都是神靈的名字,而非伊薩歐伊這個名字。
但我們所見的並非薩滿,因為沒有特定的皮拉哈人代表神靈和族人發言。雖然有些人更常扮演神靈,但基本上任何皮拉哈男人都可能擔任此角。這麼多年來,我看他們都是用這種方式來表示神靈的意見。
隔天早上,我和彼得告訴伊薩歐伊我們昨晚觀看神靈看得很愉快,但他就跟阿嘎比一樣,告訴我們當時他並不在場,拒絕承認他知曉任何與之有關的事情。
這件事讓我更投入考查皮拉哈人的信仰。這些皮拉哈人會認為我所見到的事情是虛構或是事實?真有神靈到場還是戲劇表演?不管是稍後聽到錄音帶或是其他村落的皮拉哈人,都一致認為當天確有神靈到場。在我和彼得觀看「神靈表演」的當時,坐在我身旁提供即時注解的年輕人向我保證,我們看到的是神靈而非伊薩歐伊。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結論是,對於皮拉哈人來說,這是與神靈相會的場景,就類似西方文化中的降神會或是通靈。
皮拉哈人認為他們確實看見神靈,也和祂們交談。不管他人怎麼想,所有皮拉哈人都會說他們遇見神靈。因此,皮拉哈的神靈也是當下經驗法則的例證之一。所有其他文化的傳說故事也同樣必須遵循這項法則,否則在皮拉哈語中就找不到適當的方式來談論。
我們有理由進一步追問,我們是否可能經驗到西方人認為不存在的事物?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可能的。當皮拉哈人宣稱他們遇見神靈,他們的確是遇到了某樣事物,而他們認為這樣事物就是神靈。
但如果所有皮拉哈神話都得符合當下經驗法則,那麼許多世界宗教的經典,像是聖經、古蘭經、吠陀等等,都無法以皮拉哈語翻譯或討論,因為當中所涉及的故事都沒有尚存人世的見證人。這就是近三百年來,沒有傳教士能影響皮拉哈人信仰的主要原因。閃族語系的信仰故事缺乏活著的見證人,至少在我還是個虔誠的信徒時,所實踐的信仰確是如此。
──摘自第七章 自然與當下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