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心得
《神的演化》野心相當龐大,把許多學問共冶一爐,處理了許多不同向度的課題,而這些課題又環環相扣。
全書的主幹和一般讀者會較感興趣之處,當然是論人類宗教如何發展演變的部分,先是談了先民社會(狩獵採集社會)、農業初期社會(酋邦)和國家層次社會(美索不達米亞和古埃及等)的宗教特色及其現實根源,然後談了從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三大一神教各自的內部演化及彼此間的演化關係,非常詳盡。這部分(伊斯蘭教除外)是作者綜合前人成果(包括人類學和聖經考據學等)而得,不算太有創見,但仍然非常有趣而條理井然,涵蓋幅度前所未有。我個人最喜歡談古以色列人(猶太教)的部分,因為類似作品較少見,讓人耳目一新,豁然開朗。
但這書的基本目的不在宗教史本身,而在利用這宗教史展示作者自己悟得的一套歷史哲學,並進而以這歷史哲學服務兩大目的︰論證「上帝」可能存在(至少是論證這宇宙具有意義性而非一死物),以及為處於宗教傾軋狀態的全球化社會指出一條出路。(「歷史哲學」是指探索歷史模式、意義、目的的思考,這個領域在黑格爾達至高峰,但自史賓格勒以後便沒有多少有新意的見解,但作者的歷史哲學卻頗新鮮,而其不同於先前各種歷史哲學之處是它具有開放性。)對於「人類是否一直在進步?」這個老問題,他也一反近幾十年普遍的悲觀見解,大膽給予一個肯定答案。
達爾文的演化論是現代學問的基本基礎之一,任何有關宗教的嚴肅探討都不能迴避,作者沒有迴避,直接站在演化論的立場對付了此問題。
(本文本未預定發表,是與編輯私下交流時的討論)
編輯心得
宗教的目的就是處理人存在的問題,解決人存在的焦慮而找到安身立命的方式。因而一般人認定宗教乃是超凡入聖且超然於物外,才能以接近永恆的觀點來考察人世。然而,作者卻舉出多如牛毛的歷史例證,清晰證實了宗教的發展軌跡不但與政治情勢和經濟利益互相糾結,更提出宗教的性格和諸神的面目,是隨著人類文明進程一起演化。
然而,作者認為這樣沾染塵世的宗教,反而是更有生命力的宗教。宗教能在既服務政治又批判政治的緊張關係中,迸發出更貼近人類需求的功能。
過去我們總對於宗教投注過多形而上的幻想,今日,凡是靈性饑渴而又知性嚴肅的宗教人士或信徒,都總得跟這些證據格鬥,想辦法調和信仰和證據間的扞格。
作者於是從交代宗教過往的發展,清晰展演了他調和靈性需求和知性挑戰的過程。不管是信神還是不信神,讀來都讓人覺得暢快淋漓、如獲天啟。
序言
一九九四年,家母所屬的教會對我發出譴責。當時拙著《道德動物》(The Moral Animal)剛出版,而且有幸獲得《時代》雜誌摘錄刊出。轉載的那部分內容談到,婚姻制度之所以搖搖欲墜,是因為它不盡符合人類演化而成的天性︰容易出軌乃放諸四海皆準的共通人性。《時代》的編輯部也刻意在雜誌封面凸顯這一點︰除了一幅怵目驚心的圖片(一枚裂開的結婚戒指),封面上還寫著:「對配偶不忠:該因子也許就在你我的基因裡」。
加州聖塔羅莎第一浸信會的牧師讀到了這篇文摘,視之為無神論者的厚顏無恥論調,並在週日早上於會眾面前狠狠數落了一頓。禮拜結束後,家母走到教堂前面,告訴牧師,文章作者就是她兒子。我敢打賭,她說這話時的語氣一定是充滿自豪(這就是母愛的奇妙之處)。
看看我墮落得多厲害!猶記九歲那年,我在德州埃爾帕索的以馬內利浸信會教會,因為感受到上帝的呼召而接受佈道家馬丁內斯(Homer Martinez)的「邀請」,走到教堂最前面悔改認罪,接受耶穌為救主。幾週之後,我在同一教堂受了浸禮。然後,事隔將近三十年,另一位浸信會牧師卻認為我跟撒旦同夥。
不過,我相信,如果這位牧師有仔細閱讀《時代》雜誌的文摘,便不會那麼怒氣沖沖(我在文中主張,通姦衝動雖然屬天性,卻是抗拒得了也應該抗拒的)。然而,也有些人在讀完整本書後還是認定我是某種無神論者。這是因為我在書中主張,人類某些最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情操(如愛、自我犧牲和道德情感等)都是天擇(natural selection)的產物。該書看來徹頭徹尾是一部唯物主義小冊子,就像是主張︰「既然科學能夠從物質的層次解釋一切,誰還需要上帝?特別是一位可以神奇地超越物質宇宙的上帝?」
我認為,用「唯物主義」界定我的立場不算錯誤。事實上,在各位手上這本書中,我就是從唯物主義的立場來談宗教的歷史與未來。我相信,宗教的起源和發展都可以歸結到一些可觀察的具體因素,包括人類天性、政治和經濟因素,還有科技的變遷等等。
然而,我不認為用「唯物主義」來探討宗教的起源、歷史與未來,必然會否定宗教世界觀的有效性。事實上,我相信,本書所呈現的宗教史雖然是唯物主義取向,它卻又同時承認宗教世界觀的有效性。不過,這裡所說的宗教世界觀並非傳統意義下的那種。
這話聽起來很弔詭。我一方面相信,宗教是起源於錯覺,而神祇觀念的後續發展都是這個錯覺的演化;另一方面,我又相信:(一)宗教的演化故事向我們顯示,有可能真有某種神祇(divinity)存在 ;(二)在宗教演化的過程中,原先的「錯覺」不斷煉淨,變得愈來愈真實。在這兩個意義下,原先的錯覺都變得愈來愈不像錯覺。
這話說得通嗎?大概說不通。但我希望,讀者在讀完本書以後會覺得它說得通。不過,我還是要事先聲明,即便神祇的觀念煉淨後會更有可信性,它仍然不是大多數信徒所相信的那種神祇。
本書最後還會探討另外兩個課題,這兩個課題都跟當代世界的處境息息相關。
一是所謂的「文明的衝突」,也就是「猶太教–基督教西方」與「伊斯蘭世界」的緊張關係,最受到矚目的展現就是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自那之後,人們一直納悶,發源自亞伯拉罕的三大宗教在隨著全球化的進程而接觸愈發頻繁之際,要如何才能和平相處?
其實,文明衝突的事例在歷史上屢見不鮮,而職是之故,文明不衝突的事例亦屢見不鮮。在文明有時衝突又有時不衝突的人類歷史裡,宗教觀念所扮演的角色很具有啟發性(它們有時扮演煽風點火的角色,有時扮演澆熄烈火的角色,而且常常隨著大環境的變遷改變角色)。我相信,以這部歷史為鑑,我們將會更知道該如何處理當前的「衝突」,才能獲得較完滿的結局。
第二個我要探討的當代處境是另一種常受到討論的衝突,即科學與宗教之間的「衝突」。這種衝突與第一種衝突雷同,其歷史悠久且具啟發性。科學與宗教的衝突至少可以上溯到古巴比倫時代,當時第一次有人發現,日月蝕的出現是有固定週期的,因此是可預測的,從而不再需要用某個不安好心的神祇來加以解釋。
在那之後,有更多這類讓宗教不安的發現出爐;儘管如此,神祇的觀念總是可以挺得住科學的衝擊,繼續存在。在這個過程中,神祇的觀念不得不一再作出若干改動,但宗教卻仍繼續屹立。事實上,同樣的情形也見於科學:科學本身也是一直在變動,不斷修正甚至摒棄舊理論,但沒有人會因此認定科學已經動搖,反而認為科學經過不斷重新適應的過程,會更加趨近真理。也許,相同情形也發生在宗教身上。也許,到最後,科學對人性的冷酷解釋終將跟某種宗教性世界觀並行不悖,而在這個過程中,宗教的世界觀也會不斷獲得煉淨,愈來愈接近真理。
我們可以把這兩大課題綜合為一個問題:現代世界的三大一神教有可能彼此調和,並且與科學調和嗎?衡諸三大一神教的歷史,我相信答案是傾向肯定的。
那麼,在經過這樣的調適後,宗教會變成什麼模樣?出人意外的是,這個問題相當容易回答,至少要勾勒其大致的輪廓並不難。首先,宗教必須能填補現代世界帶給人類的心靈空虛(否則宗教不會獲得接納)。其次,宗教必須要能闡明某種「更高目的」(higher purpose)︰某種可以讓我們組織日常生活、分辨善與惡、弄懂禍福意義的根據(否則宗教便構不成「宗教」)。
接著輪到真正難答的問題。各大宗教要怎樣才能達成這樣的壯舉?(它們最好是能做到,否則我們所有人,包括信徒、不可知論者和無神論者,也許就會陷入大麻煩。)各大宗教要怎樣才能彼此調適並跟科學調和?在一個科學突飛猛進和快速全球化的時代,怎樣的宗教才適合?它將會指向何種目的,提供何種方向?真有一種合乎知性又包含宗教性的世界觀,是可以在紛亂世局中為個人提供指引,帶來慰藉,甚至讓世界減少一些混亂的嗎?我不敢自稱知道答案,但線索會在我們講述上帝故事的過程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來。所以,讓我們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