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
不過,沒關係,道路就是生命。
——《在路上》
自序
讓時間凍結的方式|My Light Shines On
這本書在二〇一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完成,花了兩年的時間。
過去幾個月,島嶼並不平靜,大家曾經堅信的價值,漸漸變得脆弱;曾經維護的理想,開始動搖起來。每天呼吸的空氣中,充斥著各種紛亂的雜音、混淆的意見,人心浮動。自我有記憶以來,目前或許是這座島嶼最茫然的時刻。
編稿的這段日子,我很難完全靜下心,總有不同的牽掛,得應付突來的變動:撰寫多年的《破報》停刊了,我也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沒日沒夜地使用自己的身體,它需要休息與調節。年過三十,我體悟到自己的平凡,一次只能做好一件事;也體悟到歲月奔逝,創作能量有限,我也許不會是太多產的作者。
六月初突然接到一封信,發信人是政大廣電系第二十三屆畢展的總召,比我小了十三歲的學妹。信中寫道,今年有幾組同學的畢製是音樂相關的創作,想請我回校當講評人,但時間緊迫,座談日期訂在三天後。
正值此書緊鑼密鼓進入編輯作業的階段,這封信又來得臨時,一般情況下我大概會婉拒。然而身為系友,如此邀約實在很難回絕,那蘊涵了一種潛在的召喚,似乎是要我憶起自己曾經是誰,現在的位置在哪,離以前訂下的目標還有多遠。
那其實也等同於一個人旅行時,得懇切面對的三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往何處去。
沒多加考慮,我同意了。六月八日中午,搭捷運到動物園,攔了一輛計程車。司機很會鑽小路,竟然開過學生時代我居住兩年的那條窄巷。我在校門口下車,狹長的指南路、擁擠的人行道,又是個潮濕的陰天,木柵別來無恙。
週日的校園有許多年輕身影穿著學士服拍照,勾肩搭背笑得天真爛漫。四維堂的門上掛了幾個花圈,體育館的牆上留有未撕的紅紙條,寫滿祝福的話語,原來昨天是畢業典禮。我被雙腳引導,不自覺走向河堤,我記得那樣上山比較快。
踩上高起的直路,整片青山於焉展開,雨群的籠罩下霧濛濛的,我上次來河堤正是四年前寫完第一本書的子夜。
畢展場地在藝文中心,有名從未學過樂器的學弟,憑直覺譜出一首怪異卻個性十足的樂曲,全無人聲,僅由不協調的音階構成。他對自己的作品和別人不一樣感到不太自在,好像還沒有勇氣聽從心底的自我。
我給了他一些建議,接著台下有個熟悉的臉孔舉手發言,是大學時期系上影響我最深的郭力昕老師。老師身穿卡其褲與軍綠色襯衫,樣子幾乎沒變,我想起大二大三那兩年,傳播學院的「現代文選」課堂時光,那些珍貴的、替我建立起知識系統與價值觀的啟蒙語言。
老師拿起麥克風,不疾不徐地說了一段話,那堅定而溫暖的聲音,隔了十多年,一字一句再次灌入我的耳中:
我想提醒的是,相對於我們這個文化習慣於輕鬆的東西,創作的時候不用去對比別人在做什麼。你現在想這樣說話,就很絕對地把它表現出來,對自己誠實就好。否則我們這文化習慣輕飄飄的東西,其實會讓你的藝術創作,對自己的忠誠度、純粹性,那個情感會打折扣的,並不是好事情。
也之所以是那樣一個經過壓力的東西,它會一下子跳出來,會覺得它是獨特的。這是我們經過一點壓力生活的領悟,一些老人言。
我坐在台上,感覺自己不再是講評人,身分又變回學生。老師的聲音是那麼明確,替編輯過程中對一些內容取捨尚有疑慮的我,清楚指出了方向。在這個回憶湧現的場合,我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重新支撐著我,將我扶正、抓牢,導回正軌。關於人生與創作的種種,我還有好多要學習。
活動結束我沿風雨走廊下山,想到一九九九年就是在這裡的布告欄上看到英國遊學的傳單,開啟了最初的音樂祭之旅。佇立在落雨的山腰,我忽有一種頓悟,原來這是我結束第二本書必須完成的最後一趟旅程:回到事情萌發的原點。
我想謝謝總編輯賴淑玲與特約編輯歐佩佩,讓我保持清醒,避免陷入文字建構的迷宮。謝謝企畫陳詩韻,處理各樣疑難雜症。謝謝美術設計王志弘、Ricky與攝影師趙豫中,你們的專業堅持與最高標準。
感謝書中出現的每一個人,豐富了我的生命,特別是林生祥、袁智聰、詹偉雄這三位朋友,帶給我精神上的啟發。感謝在阿姆斯特丹讓我借住一晚的Meg與Panos,感謝James讓我們將他的照片放上書封,他的下一趟遠征是聖母峰的基地營。
更感謝毫無保留支持我的家人,總在我意興闌珊的時候灌注元氣給我,做我最堅實的後盾。
相對於前一本書,這次的寫作狀態更隔絕,最後半年我甚至不開手機,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並非我多耐得住寂寞或辛苦,是我想早日完成。唯有將這些故事寫下來,我才能踏上新的旅途,去認識新的友人,擁抱更多未知,遇到更多故事。
每一次長征的終點,都是下一次出發的起點。
寫書的過程當我獨坐在房裡面對電腦,心念卻四處馳騁,重訪每一個走過的地方,記起每一張交會的面孔。那些敲下的字帶我重回路上,重回機場、車站與駐足過的月台。推開房間的門,我彷彿就望見聖家堂、冠軍黑膠唱片行、天堂搖滾俱樂部,或日落時的阿姆斯特丹運河、飄雨的新潟大草原、落雪的冰島荒漠公路,忽然綠光一閃,天際畫過美麗的極光。
每當我打開音響,Primal Scream的主唱Bobby Gillespie便穿著那件紅色襯衫,在書桌旁手舞足蹈地唱著〈Movin’ On Up〉,我們會在副歌時一起高唱三次:
My light shines on
My light shines on
My light shines on
青春當然可以無限延長,只要你能找到讓時間凍結的方式。對我來說,就是寫下這本書。
謝謝你的閱讀。
陳德政 2014 夏 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