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藝術看卡爾
淋漓盡致的情感練習
第一次見到蘇菲.卡爾本人,是在2013年7月的亞維儂。我去看了她的展覽《二十號房》(Chambre 20),她坐在床上與朋友聊天,比起貓的標本、被燒掉一角的床、牆上的照片、文件等記憶,我更想盯著她。那時我一直想像我七十歲時,可還會有面對群眾的表演欲嗎?第二次,她受邀前來觀賞我和Shai合演的舞台劇《不在,致蘇菲卡爾》後,當場的第一句、幾乎是唯一的話語:「你們演得很好,但是,我看不出跟我有什麼相關。」我嚇到了,因為這好像真的就是她!《不在,致蘇菲卡爾》的劇本裡確實沒有她的故事、展示任何她的物件、與她相關的人名、對準她的任何時空點,導演Baboo從她身上得到美學上的啟發,加上周曼儂的文本《自然害怕真空》,融合成這「與她無關」的劇場作品。排練過程中,我認識了她幾個著名的作品:《好好照顧自己》(Prenez soin de vous)、《極度疼痛》(Douleur exquis) 、《睡眠者》(Les dormeurs)、《通訊錄》(Le Carnet d'adresses),心裡很佩服她,她對於「看與被看」、「親密與疏離」、「公私領域」的呈現與挑戰,都效果極好,非常有技巧性地掌握了人們常態的行為細節。
正如閱讀這本《極度疼痛》,雖然一再地重寫被分手的事件,看得我偶爾都嫌煩了,但整個循環似的「回憶運動」,像極了我們在時間推進下,心聲的音軌痕跡,有些時候甚至會因為有新的句子出現而小驚喜,仿佛這個念頭被紀實得更準確了。我這麼說,又好像洩露了我其實不太相信她在書裡所敘述的,但我又會返回來自問,是我被日記這種形式給制約了嗎?而,當我2009、2013在亞維儂演出《給普拉斯》和《不在,致蘇菲卡爾》時,我嘴上念的台詞,難道不曾偷渡我個人的劇烈痛苦?當行為藝術涉及過於私人的感情活動空間時,觀者除了得以窺視之外,對文字的表演性居然還格外清醒。我一度覺得蘇菲.卡爾把分手搞成這樣實在很不厚道,但如此真實、殘忍、娛樂性又高,讓通俗的情殤戲碼令我們印象深刻!身為演員,我略知什麼叫做「表演」,每一齣戲的表演,其實都可以看作是演員再建構的行為。一次次的排練,總在自我與角色的差異處修正,隨著累積,某種演員過渡到角色的transformation便自然地發生了。所以有時候演員去爭取、去拒絕某些角色,也不無道理。但,那麼直接地把自己推上舞台的動機,那種動力,究竟來自一種易煽動的演員性格,還是擁有異於常人的冷血無情?她對政治正確的高度興趣?她覺得自己太平凡了想要引起注意?還是她太不平凡了她得告訴我們他的權利是什麼?我對是什麼造就了這樣獨特的她感到興趣,但一如我對艾蜜莉‧狄金森或是瑪格麗特‧莒哈絲、希薇亞‧普拉斯的距離感:依據多數人的看法,試探表現這三位作家對愛情/寫作/死亡的情感。但從來「她們為什麼是她們」,肯定是我絕對無能體會的。
她像小女孩、像個巫,把那些困守在我們心裡蠢蠢欲動的質問勾了出來,熱愛那已經不會再回頭的,在傷口上盤旋,在時間之流溯溪,從身上口袋掏出愛的信物,讓大家想起自己的愛與被愛,觸發我們對「跟我有關」的細節有感。這未嘗不是藝術家的功勞?我喜歡這本《極度疼痛》中,收集來的「死亡場景」,我喜歡她輕巧的行文偶有美麗雋永的句子。她違反了古典詩人吟詠真善美的做法,她好奇凝視殘敗、用心描繪戲劇性的真實感。至於「傷痛要如何平復?」這個問題某種程度上也很像是「沒有感覺的戲要怎麼演?」我寧可相信這兩者永遠沒有絕對的純淨狀態。她揭示了一種女性的生命觀點,她指認與她生命密碼有關的細節,並與我們分享,不在乎心理分析或社會道德反撲的嬌嗔。
文/徐堰鈴(演員)
藝評家看卡爾
藝術是永久的,情感是短暫的
2009年,筆者在紐約Paula Cooper畫廊參加卡爾個展《保重妳自己》(Take Care of Yourself)開幕。這件作品出現在她接獲一封未署名的分手電子郵件後,信末不知該說絕情或多情的一句《保重妳自己》,成為這段不知名戀情的唯一印證。卡爾決定把信拿給107名婦女(包括一隻鸚鵡),讓她們憑藉自身背景解釋這封信。對卡爾而言分析它、評論它、解剖它,是探索這段感情的唯一方式。畫廊現場,黑白文字與彩色照片簡潔排列,就像一大幅充滿人類學、哲學、戲劇、肥皂劇、精神病學甚至犯罪學的地圖。107個他者,與卡爾一起承擔了這封信。《保重妳自己》,是2007年威尼斯雙年展法國館的展出作品。
2013年,筆者再次於東京原美術館參訪卡爾大型個展《最後與最初之時》(For the Last and First Time), 展覽由兩組作品組成,一是卡爾在伊斯坦堡的「盲人街」採訪失明者所見的最後之物,以他們的照片與文字組成《最後的影像》(The Last Image)。另一組《看海》(Voir la mer),是伊斯坦堡內離海岸僅二十公里的貧民區,卻居住著來自內陸、一生從未見過大海的人,卡爾帶他們來到海邊,錄下他們第一次看海的表情。
自1970年代末,卡爾便以極具爭議、類似田野調查的創作,面對自己的情慾與心理生活。她如偵探般探索人際關係,並大膽、挑釁地突破倫理界線。1979年的《睡眠者》(Les dormeurs),是卡爾邀請29位朋友先後來到她房間就寢8小時所拍攝的作品。1985年的《盲人》(The Blind,1985),是卡爾問先天性盲者「什麼是最美的東西」所得的答案──盲者、視覺與心理間的關係,是卡爾持續探討的重要命題。1992年《昨晚沒有性愛》(No Sex Last Night),是卡爾與美國藝術家謝潑德(Greg Shephard)共同製作的自傳作品,兩人架設錄影機,記錄她和他乘坐謝潑德老舊的凱迪拉克,自紐約橫越加州的每分每刻。影片錄像與靜態圖像、配音與對話、英語與法語穿插,巧妙交織兩位藝術家對彼此的複雜情感,甚至恐懼與怨恨。〈昨晚沒有性愛〉在1993年惠特尼雙年展發表,轟動一時。2010年,哈蘇攝影獎(Hasselblad Award)頒發給卡爾,集結她各系列攝影作品的《真實故事》(Ture Stories)收錄了她最知名的自拍照:2002年《視野之房》(Room with a View)──卡爾一襲白色睡衣,輕靠素枕,斜倚著艾菲爾鐵塔頂端。
儘管卡爾獲得攝影獎,但她絕對不單是個攝影家,事實上她的藝術形式難以定義,甚至連說她是概念藝術家都略顯不足──她運用他人的故事、影像、紀實、文字,讓曾被概念藝術斷絕的情感獲得調和,又在一種似乎沒有觸及任何人真實感情的虛構中,呈現巨大的情感能量。卡爾的多數作品呈現隱藏住藝術家自己的「對話」,類似歐洲文學中的戲劇性獨白,也就是透過各種跡象顯示了說話者並非創作者自己,且透過非創作者自身的第一人稱講述,自然地表現出非「作者意識」的主觀。這種架構解體了傳統藝術體系,拆解分離由作者意識所完成的「事實」與「價值」。這些非藝術家的素人回應,最精采的不在對話內容,而在無意間暴露他們自己的性格、他們內心世界的微妙變化,悄然揭示他們靈魂深處連自己都不曾面對或不知道的隱密。這讓藝術家有另一種空間表達,也完成了卡爾的主題「不在」。一個不以藝術家出發、一個藝術家不在的藝術,卻又如此充滿了她的身影。
這些作品引發更深層的對話是,若說藝術家所能表達的東西,是透過經驗的在場方式,也即是一種存有方式,把意識聚集於他的本質之中,或是在意識的轉化中,讓藝術家體現了發生於意識背後的東西,那也意味著藝術家所能表達的東西,必定是在他的存在中能夠抵達的東西。那麼,一個藝術家自己永遠無法抵達(經驗)的世界究竟如何表達呢?一個我們無法看見的世界(如盲者的世界),又應該如何表達呢?對筆者而言,卡爾的作品便探索且提供了這些問題的解答。
這本《極度疼痛》,則是卡爾創作的另一典範。與戲劇性獨白相比,《極度疼痛》是藝術家的口述抒情詩,使我想起畫家、文學家之間的來往書信,或介於自傳、虛構、日記間無法定義的創作形式。梵谷曾在寫給貝納的信件中說道,藝術是長久的,生活是短暫的。但在卡爾的《極度疼痛》中,這些自剖,或說其實對象就是卡爾自己的情書,讓我們明白藝術會是長久的,情感卻只能是短暫的。
儘管愛永遠讓我們刻骨銘心。
文/黃亞紀Huang Yaji(亦安畫廊台北負責人)
中文版翻譯與卡爾
初次認識蘇菲.卡爾的作品,應該是在某家書店,可能是巴黎香榭大道的Virgin Mega Store,也可能是拉丁區的Gibert Joseph書店。圖片配上不算很長的文字,好適合法文還有點吃力的外國人閱讀!當時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本,是她在某段期間,每天只吃一種顏色的食物,還用攝影記錄下來。我心中馬上認定這女人是怪胎,而且還是有錢有閒的怪胎。而我剛好頗受怪胎吸引……(不然也不會去法國了!)
後來跟學設計的室友一起參觀巴黎鐵塔附近那間現代藝術美術館,在一堆「黑色的檸檬」(Thomas Schütte的雕塑作品)附近,看到了蘇菲的「真跡」,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她的藝術家身分。此後,只要遇到這個名字,我都會多瞄兩眼。
不過,蘇菲的作品真正吸引我的地方,還是文字。雖然我一開始並沒有把她當成作家,卻不能否認她的文字具有一股莫名的魅力。看她的文字,好像在看法國電影。看似平淡的敘述,藏著說話者的個性,與對話之外的暗潮洶湧。有人特別迷戀法國電影,但也有人覺得法國電影很悶。對我而言,法國電影有意思的地方,也許正是平淡表相下的暗潮洶湧:一些沒說出的弦外之意,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可能有人會說,是看的人想太多了吧?然而我卻想相信,整個法國的人文科學或許就是建立在想太多的行徑上?法國人是不是總是很認真的去研究我們覺得稀鬆平常、不足為奇的事物?
蘇菲或許不是小說家,不過她講的故事,卻十分引人入勝。我想了很久,到底是什麼構成了蘇菲的文字魅力?也許是好奇?她對人好奇,也對自己好奇。遇到事情,她不是想想就算了,她一定要記錄下來,她一定要表達自己。而我被她的文字吸引,也許正是因為我對她的好奇心感到好奇?
在初次認識蘇菲.卡爾多年後,能夠在台灣與她的作品再度相遇,我把這種機會看成天賜的緣分。
《極度疼痛》這本書的前大半本,都只是個醞釀的過程,記錄蘇菲心不在焉的遊記。而「痛苦發生之後」,才終於導入正題:蘇菲把這件令她痛苦的分手經驗說了三十六次!還配上她蒐集到的另外三十六人的痛苦經驗。讀著本書後半段那幾十篇痛苦經驗分享,讓我不禁也思索起,自己有沒有辦法用一頁的空間,說完此生最痛苦的經驗?我想這是個有益健康的練習。要說出痛苦的經驗,並不是容易的事。而且還要能說得如此簡潔。我的至痛經驗是多年前的喪貓之痛。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好好說出自己那段人生故事,正式跟我的愛貓道別……這種自我治療方式可以算是挺正向的吧?訴說,聆聽。感覺好單純。但我好想知道那三十六篇痛苦經驗分享,在風格上有多少成分是出自於故事的主人翁?又有多少是來自於蘇菲?
而蘇菲說了三十六遍自己的故事,讓我想起法國語言學校老師曾經推薦過的一本書: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的《風格的練習》(Exercices de style,1947年出版)。內容是個窮極無聊的故事:某甲說他在公車上遇到某乙,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兩小時後他又在巴黎的某火車站遇到某乙。就這樣。然而作者卻用九十九種方式,敘述了九十九遍。
蘇菲的「三十六遍」並沒有刻意尋求風格上的變化,有的只是心境上的變化,完全主觀,也不盡合情理。黒底反白的文字,宛如電影字幕。讓我想起當年在波提埃大學電影系上課時,曾聽說系上某位教授寫過一篇關於電影字幕的論文¬¬,提到電影結束的字幕,是對於映畢電影的一種悼念/守喪(deuil)。蘇菲這三十六篇文字,正是對於逝去戀情的哀悼:敘述越來越短,文字越來越淡,最後痛苦終於fade out(淡出)。
說穿了,蘇菲就是個drama queen。她總是要讓自己當主角。我再怎麼不想在乎她,最後卻總是一步一步地被她吸引。她就像艾莉絲夢遊仙境的那隻兔子,一旦掉入她的洞裡,你會想一直挖下去。
如果我們也像她這樣,找出某種方式,讓自己當主角,把自己心中的小小的神經病發揮/發洩一下,也許我們都能挖掘出住在我們自己身上、而我們卻一直沒有看見的那位藝術家?
文/賈翊君(本書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