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地域性建築的纏繞
地理學家研究人類和自然環境的現象、過程、特徵及相互關係在空間及時間上的分佈。以空間及時間影響了經濟、健康、氣候、植物及動物等多種主題,所以高密度人類活動的建築的文化地理也在人文地理學及自然地理學兩個領域間融合成為環境地理學(environmental geography)。建築也如同地理學是一個高度跨學科性的學科。
近年來風土主義與地域主義建築的興起,讓我們有機會重新省察所謂「大建築師」與「地域建築」之間存在的重大斷裂。這樣的斷裂存在於現在的建築師生存位置,與所謂地域風土文化之間有歷史時間的斷差,有文明位置的需要調適與失當,也有對於文化態度不能同理的理解;而理解建築師不是工具理性的工程位置,應該是文化角色的參與。文化是民族共有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而文化與社會是密切相關的,建築只是這其中一個平台作用。然而當建築師從都市進入到地方、或在不同民族文明與歷史脈絡下,卻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平台,而經常成為當代文明表徵的旗手,與部落文化自然有所衝突。本期dA夯12以「地理啟蒙」為題邀稿,試圖從基本的文明、文化、歷史與建築師工作的定義進入了解,這些平台之間缺乏溝通的共同性,如何在遭遇當下互相重作調整。
本期收錄文章包括黃衍明《建築如何背叛地球》,反省建築之於地理應有的態度、褚瑞基《地理啟蒙──真實及虛幻之旅》,闡述地圖學家(cartographers)從地圖製作的態度看待地球上各地方不同人文地理下的詮釋;謝宗哲《台南──城市散步與建築現象閱讀》,解釋了四百年台南的政治與軍事地理學的結果,而謝銘峰《幻�風景的愛戀─象,一群與土地和生活一起思考的空間哲士與建築牧人》,則借鏡象集團在現代主義盛行的1971年開始深入地方的經驗;郭一勤《變奏曲,也是個地方形成的藝術療程-七股龍山社區的藝術行動回想》一文中則可看到,從社區下層往上生長的文化構築,是地方身體自覺與構築的對話。
地域性建築的纏繞
Vitruvius 提到建築是在三種條件上成立:Commoditie、Firmenes、以及Delight。建築是文化的一部分,但是我們現在的建築師(architect)卻只是成為職業一種。從文化到執業的落差極大,認知的差異也自然形成。如果建築是文化的一部分,為何面對風土建築卻進不去呢?
那麼,何謂文明、文化、歷史與建築有什麼關係,或建築師認知的落差因何形成?尤其在一個全球化後的時代,地球是平的,但是文化不能是平的,大家在相同的網路時間,可是南島文明有的還在工具時代與農業時代之間,尚未進入書寫歷史的階段,地球另一端進入了歷史的知識時代。歷史的時間下的文化歷史與文明有千年演化上的進程落差。例如,奧斯曼的偉大建設目的是為了解決因工業化所引起的人口膨脹、交通擁擠及環境衛生惡劣等都市化問題,然而日治時期台灣城市仍保持在農業社會的狀態,與工業化後的歐洲城市截然不同,就連日本內地也才開始摸索學習西方的工業化及政經制度。台灣的農業、日本的工業化初期與歐洲的工業化後期,全在同一時間上發生。那麼全球化的建築師如何調整時間的間距以回到過去?而「住居為誰?」、「住居營建方式為何如此?」這樣的提問放在原住民建築與文化問題下,也常常有若干理不斷的糾葛。因此,在全球化的襲擊之下,地域性的研究特別需要提出釐清。然而如何釐清?問題的真實性何在?問題的特徵又會是在哪裡?
Amos Rapoport藉由針對文化地景的看法提出了他對地域性概念的特性,包括聚落形式及模式、住屋式樣、穀倉和其他構造物、廢墟、土地的再分割部分及地名。真正的地域文化是將特徵作一致性的歸因,其重要的組成,包含如空間特徵(Siksna,1981;Rapoport,1990:273),植栽……等。地域的基礎必須建立在以方言、地名、信仰、民族、建築(學)、飲食和政治行為之間的和諧一致(Zelinsky,1982);他提出地域性建築是和風土建築融為一體的,如同特定的地點與人們的習慣暗示了某種自明或可指認的特質是有別於其他地方的。對於風土與傳統性設計的決定則必須分析內部潛在的意義屬性。如此說來現代主義的要求,從某個角度看來,對於風土在地的自明與可辨識性是不足的,甚至無意於其他的意圖傾向。另一方面從建築的運用上,風土主義則是指使用本土在地性材料及本土造型語彙於表達使用上的派別。
建築專業需要的討論素材,其中大抵區分為三個方向:一、在地環境的風土性;二、在地文化風土性;三、在地材料運用的風土性。但是當我們在深入探討的時候,或者當建築師真正執行案子的時候,真的奉行這三個要件就足以應付了嗎?事情或許並非如此單純。從演進的文明狀態來看,我們的時間平台並不相等,所以文明、文化與建築上面的定義方式,對於彼此而言並不相同。
因此黃衍明這篇《建築如何背叛地球》說明上世紀文明的發展趨勢如何使建築背叛地球;但同時也有另一股浪潮湧向了風土建築(vernacular architecture),揭示建築應該忠實回應建築地點的氣候、材料、社會。這些都是我們在借鏡文化與文明差異的族群社會觀察時,常常強烈反省的狀態;在相同的當下時間,進展速度卻有極度落差。這裡有幾個問題是值得反省的,特別是相同措辭在不同價值下的解讀。
而需要反省的字詞裡面,第一個字詞是「文明」。一方面這個字詞已經太習以為常,另一方面這個字眼中也具有排他性特質,有文化的高尚與低下的貶抑意味。這不見得是字眼問題,而是使用者的問題;使用適當才能辨別建築師如何調節這其中的落差。
郭一勤《變奏曲,也是個地方形成的藝術療程-七股龍山社區的藝術行動回想》則是一個「藝術介入空間」的例子,透過「桶更寮環村藝廊」計畫作為一個研究的發問,形成一種觀看、描述七股的方法。桶更寮是對過往的記憶之鑰,以及意義堆積而綻放的花朵。藉由這個計畫形構認同,不只看到自己生活,也看到過去積累下來的文化。這是個建築裡面的文明或文化的問題。
而何謂文明?文明:一般是指有人居住,有一定的經濟文化的地區。文明經常與城市有很密切的聯繫,因此文明一詞本身就有「城市化」和「城市的形成」的含義。英文中的文明(Civilization)一詞源於拉丁文「civis」,意思是城市的居民,其本質含義為人民和睦的生活於城市和社會集團中的能力。引申後意為一種先進的社會和文化發展狀態,以及到達這一狀態的過程,其涉及的領域廣泛,包括民族意識、技術水準、禮儀規範、宗教思想、風俗習慣以及科學知識的發展等等。既然文明意味著先進的社會和文化發展狀態,所以當以「不文明」的措詞,即已經具備的十分明顯的貶抑姿態。
「文明」其中最重要的前提條件是城市出現,可以說城市是文明的標誌。現在一般認為,最早的文明大概出現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人。文化變遷對於文明的產生有很大的作用:蘇美人從游牧到農耕方法的改變,勞動開始分化、統治階級分化,也就是中央政府的出現以及社會階層的出現,這些都是文明產生的重要特徵。
特別是在都市社會中生活的建築師,回到原住民部落,要進入他們的生活場域做設計服務的時候,就會產生很大的視角上的偏差。這時候「文明」一詞是不當的比較。這種落差可以算是「文明」的落差嗎?雖然在同一時間,但是卻有不同的「文明」狀態出現。如果文明出現的判定標準,主要是以城市出現、文字產生,以及國家制度建立來看,如果對當今文明的進路、發展歷程進一步了解,或能幫助我們了解如何措詞,以及這些原以部落方式為主的原住民社會,如何受到時代環境的文明不斷拉扯進入我們認為的教化過的「文明」,進而能具體看見部落社會的文化自然與我們的文明觀點與文化習癖完全不同。
讓我們回來看看文明的演化。以人類進化與「文明」發展進程為例,地球上的每一個人類文化或文明的演進是否相同?而且維持原狀者,與持續向前發展的,其落差之大,是否可以想像?現在的都市文明已經進入了這樣一個演進的軌跡,其他亦各自有不同的演進軌跡。從前面的歷史發展也可以想像,現在的建築師或地域建築的研究者如果要針對不同文明階段進行研究是很困難的,與其用文明還不如用文化這個措詞。
那麼再舉用「文化」這個詞彙來檢討,也是在這個地域建築研究發展中常用到的詞語。文化與文明如何區辨?何謂文化?文化:是指人類所創造的精神財富,如文學、藝術、教育、科學等。在考古學上則指同一歷史時期的遺跡、遺物的綜合體。同樣的工具、用具、製造技術等是同一種文化的特徵。精神與物質兩種表現都是一種文化結果,是狹義的文化(廣義的文化指所有人類的活動,都可以叫作文化)。在漢語中文化實際是「人文教化」的簡稱。前提是有「人」才有文化,意即文化是討論人類社會的專屬語;「文」是基礎和工具,包括語言和∕或文字;「教化」是這個詞的真正重心所在──作為名詞的「教化」是人群精神活動和物質活動的共同規範。
有時文化也指文明。在這裡文化與文明兩者的差異,文明帶有進步論的觀點,而文化直接指人類的活動在精神與物質結果,沒有進步與否的觀點。文化也是對一個人或一群人的存在方式的描述。人們存在於自然中,同時也存在於歷史和時代中。
《幻的風景的愛戀──象,一群與土地和生活一起思考的空間哲士與建築牧人》一文,在訪談中,先以文字介紹「象集團」花了十年(1971-1981)所進行的全面性田野調查,從零開始認識沖繩。在懷疑近代建築全球化路線的象集團原始成員眼中,沖繩富藏著珍貴而原始的文化素材及地方風情,與歷史中國的交流、南洋群島的地理血親、軍管的美國文化、及政治歸順的日本……等交織並存。
文化是對一個人或一群人存在方式的描述;而時間則是一個人或一群人存在於自然中的重要平台;社會、國家和民族(家族)是一個人或一群人存在於歷史和時代中的另一個重要平台;文化是指人們在這種存在過程中的言說或表述方式、交往或行為方式、意識或認知方式。文化不僅用於描述一群人的外在行為,文化特別包括作為個體的人的自我的心靈意識和感知方式。一個人在回到自己內心世界的時的一種自我的對話、觀察的方式。這點也是特別能說明都市中的建築師角色,與在部落文化對於建築所具備承載的文化意義不同。在風土建築中,建築是一個時間與文化平台,有著與生活相接的重要位置。透過場所的重塑與營造,象集團在建築創作與環境改造的作品中展現並保存沖繩。
另外還有一個差異的是對於歷史的概念不同。何謂歷史?歷史(history):泛指所有事物的演變,一般專指人類社會與文明的演變情形,某種事物的發展過程或個人的經歷。在文明或文化的演化史,每處地球上的族群全都不同。十五世紀末開始,廣義的history被以「關於過去的有系統的知識」(organized knowledge of the past)加以定義;history與story源自同一字根,這兩個字不是用在記述想像的事情,就是記述已被認定為真實的事件。也就是說歷史與過去的真實有關,而當下與當時的現在真實不脫離,那麼過去與現在之間的真實,對於建築師在對待其對象的故事當下亦無不同。可是,建築師的歷史與對象的歷史時間脈絡與時間軸的位置卻不一定在同樣的位置。所以歷史的解釋面向之一是「人類自我發展」(human self-development);甚至社會的演進,也就是從歷史概念的投射例子,而這樣的不同代表的是對於價值觀與意識形態的不同。社會的比較裡有一種是稱之為社會進步的概念。社會進步:指從一個社會在其成員的一般觀點中,社會取得進步而逐步改良的過程。社會進步也分成幾個階段:一、啟蒙時期;二、自由觀念;三、馬克思的激進思想;四、現代主義;五、後現代主義;六、新趨勢。而在不同民族自然有不同的歷史概念,也因此歷史演進與歷史時間脈絡的位置是無可比較的。
這裡對照歷史的討論是謝宗哲所寫的《台南-城市散步與建築現象閱讀》,整理了台南市在不到四百年的時間之內,經歷各種統治者的更迭(荷蘭、明鄭、清、日、民國),不同時空背景之下的城市紋理相互交疊下所造就的城市風貌。
如果我們從現在對於建築師的形成過程了解,就不難理解,在職業的機制下,在文化教育的不足之下,建築師遇到文化問題的無力招架。建築師(architect)是一種職業。他們只通過與工程施工方的合作在技術,經濟,和功能,造型上實現建築物的營造;但是其他部分還需要不同專業把關。過去農業時代的建造者是artisan(工匠),craftsman(工匠),skilled worker(技術工人),現在的建築師要具備有如下的知識背景,scientist(科學家),technologist(工藝學家)與artist(藝術家),但卻不一定需要了解文化的技術。
褚瑞基《地理啟蒙──真實及虛幻之旅》,從地理或是從製作地圖的專家,收集了各個不同地方與時間建築師的地圖及許多「地理座標」:在西西里島首府帕拉摩有一座由Ferdinado I國王所建的怪建築:Favorita中國亭;在巴伐利亞,Ludwing II(1845-88)這位被判定精神錯亂、並淹死在他受軟禁地點的瘋狂國王,在他生前也為建築史上添了幾個傳奇性的建築案例:Neuschwanstein(新天鵝堡)、 Linderhof渡假屋, 以及Herrenchiemsee皇宮。1499年出現的一本奇異「浪漫小說」《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中,主角Polifilo 在夢裡經過長旅行去追尋他的情人Polia,這個旅程顯然也是個想像的建築及地理之旅,因為這旅程中所被描繪的地理及建築既奇異又夢幻;而最終Polifilo所到的島嶼Cythera看來正是源自柏拉圖的亞特蘭提斯。1721年65歲的維也納建築師Fischer von Erlach出版了未完成巨作《Entwurff einer Historischen Architecture》。他的書中出現了傳說中的建築「七大奇蹟」,是時間及空間交錯、真實及想像下的新建築符號。瑞典的蘇格蘭建築師William Chambers則出版了一本有關中國建築的小冊子,收錄從1755年起他開始為皇家進行的一系列奇異建築設計及建造,如孔夫子之屋、回教屋、中國亭(留存)、古代拱門(存留)、潘神小屋、勝利女神之屋、奧古斯都之屋、太陽之屋、和平之屋……。
當我們開始關注的問題,不再是原型、理想、理性、成熟、進步、現代化,而是回到自身的認識與覺醒時,北回歸線的建築美學是否可能存在?建築與都市對於自身地理的文化回應又是甚麼?
亞洲的啟蒙,混雜著政治與帝國的視野。是他者的文化陰影,對於這樣的狀態下我們該如何看待自己的建築?踩在腳下的土地一定是自己的,但地理是不是我們面對自己真實的機會?台灣的溼熱氣候、颱風、地震等因地理狀態,是不能逃離的現狀,也是我們的真實。北回歸線通過的台灣,比起其他北回歸線國家,有更豐富的自然生態:如雜木林、近4000公尺高山、地理、土壤、生物、氣候,加上殖民文化的多重編織;豐富的民間生命力,在民間生活中表面紊亂的系統,卻含有內在的自我調整,能將擾動轉化成彈性能力的內在隨機性(inner randomness)。民間建築的混沌邊緣的自組織(self-organization)現象,多元的文化(物質的與非物質的文化)所展現的空間形式,有沒有在其交互間的文化地理學(cultural geography)下的建築思考?在文化地理學的範疇,建築在不同狀態下有沒有自己的時間地理學(time geography)?在地理啟蒙觀念下的自我重置,除了地域性建築的觀點,是否也有建築與都市的後現代文化狀態下的可能?
劉克峰∕本期策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