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國。
韓嶺村距離京城至少一百里地,一條曲曲折折的鄉間泥石路蜿蜒,通往并州郡府。此時正是陽春白日風在香的時節,路邊的柳絮無聲地落在地上,落在一前一後行走的兩個妙齡少女身上。風兒拂過成陣的柳煙,搖曳著一路的泥土氣息,輕柔地吹起她們的衣帶裙角。
「妳倒是給我走快點啊,龔穿針!」
妹妹引線在前面不耐煩地叫喚,蛾眉輕蹙,細長的睫毛就顫顫抖動,那副生氣的嬌態合著鵝兒般黃的嫩柳,更襯得人比花嬌。
後面的穿針抿嘴朝她微笑著,溫和的表情染了一絲歉意,無奈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妳知道我走不快。」她輕輕柔柔地說。
引線看姐姐這樣子,心情越加煩躁起來。
她一路始終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落選呢?單看她倆的相貌,她也比穿針美多了,怎麼穿針偏偏被選上了呢?
兩年一度的選秀是她們這些鄉野女孩子盼望的日子,兩年前穿針未滿十六,今年引線剛滿十六,這次姐妹倆雙雙前去并州郡府初選,引線以為穿針只是個陪客而已,豈料她倒成了穿針的陪客。
當時那個老宮女示意她抬腳,又讓穿針抬腳,便揮手對穿針說了一句:「妳進去。」然後再也不理引線,氣得引線直掉淚。
越想,她越是不服氣,於是乾站著等穿針慢慢走近。
「那個老宮女把妳叫進去做了些什麼?」引線歪著頭問。
穿針的臉霎時緋紅,咬了咬下唇才回答:「沒什麼,就是讓我把鞋脫了……」
繡鞋一脫自然剩下羅襪了,穿針想起她褪了羅襪供老宮女細細端詳的情景,雙頰發燒似地燙。
她那對天生的小足一直是家裡最不齒的,為此穿針蒙了多少的委屈?去年她曾經說上個婆家,但男方不知怎的聽說她小足的事,就託媒人將婚退了。理由是農家要的是行走如飛的大腳媳婦,幹得起農活、治得了家務的,小腳縱是生得再細巧,他們也沒這般閒情逸致,總不能娶個媳婦金屋藏嬌吧?
「初十上京城,下一輪再挑。」當時那老宮女重重地捏了一把她的腳,還嚇了她一跳。
「難道是看中妳的小腳不成?」引線聽了,哼哼道。
「好了,別提了,挑上了又怎樣?像我這樣跑不快的人,做了宮女也是受人欺負的,而且又見不到妳和洛兒,我可不想待在宮裡。」穿針說著,輕輕地扶了引線的肩。
走了這麼長的路,她的腳開始疼起來。
真是命苦!
見狀,引線心裡總算好過了些,有點憐憫地瞧了瞧穿針的腳,然後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拐過泥石路,沿著爬滿青苔的石階走。前方有一棵高大且枝葉茂盛的樟樹,龔家破舊的院牆有一大半被濃密的樹蔭給遮住了,而龔父悠閒的小調聲則透過院牆隱約傳來。
姐妹倆相互對視了一下。穿針放開了引線的手,低著頭往院門走。
木門突然開了,十五歲的慶洛從裡面跳出來。
「小弟,別老是毛毛躁躁的。」穿針和氣地朝他笑了笑,逕直進了院門。
「二姐,選上了沒?」慶洛朝著後面的引線喊。
「選你個大頭!」引線就勢敲了下他的腦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打得慶洛哇哇直叫。
穿針穿過晒滿衣被的院子,一眼瞥見龔父蹺著二郎腿坐在堂屋門口,凌厲的寒光掃射過來,她急忙低了頭,匆匆地走進了龔母的繡房。
「妳妹妹沒被選上,這可怎生是好?」
繡房內,龔母聽了穿針的簡單敘述,著急起來,「妳爹算過妳妹妹是當皇妃的命,他一發火這下又不得安寧了!」
果然,龔父嘶啞的叫罵聲從院子裡傳來,「該選上的沒選上,不該選上的倒選上了,老天爺長不長眼睛啊?咱女兒定是被這掃帚星給沖了!」
「叫嚷個什麼勁兒?」引線的聲音蓋過了龔父,「你想讓全村的人都聽到嗎?你不要面子,我還要面子呢!」
龔父的聲音頓時啞了。
屋裡的穿針已經紅了眼圈,龔母只能安慰道:「妳別難過,妳弟弟、妹妹是他親生的,他自是疼愛了。妳就受點委屈吧!也怪娘生了妳這雙小腳,娘命又賤……」
「我知道了,娘。」穿針乖順地坐在龔母身邊,拿起龔母的繡作細看。這是一方大小的裙衣料,在輕薄柔滑的白單絲羅上,層層疊疊的祥雲、彩禽精繡,瓣瓣的雜花間雜其中,繡紋皆以鳥羽毛所捻製的線繡成。近看這一方裙料凹凸分明、深淺有致,遠看又是一幅富貴綺麗的彩色筆墨。龔母的針法細緻、精到,花葉深淺、遠山近水,無不煞費心機地退暈換色,不知熬出了多少心血。
「娘繡得真好,都似活的一般。」穿針讚嘆道,「要是穿上一定很漂亮!」
龔母嘆息道:「娘當了二十年的繡娘了,還沒給針兒繡過一件衣裳,可娘太窮了,買不起絲線啊!娘總是想,等妳跟線兒出嫁,一定要給妳們各自繡件最好看的。」
「娘就繡給線兒好了,女兒自己繡幾樣花草,雖死氣敗樣的,倒還能穿得出去。」
龔母正要說話,卻聽得龔父在外面叫喚,連忙應了一聲,然後拉住穿針道:「妳爹在喚妳做飯呢!不管他怎麼罵,妳別說話就是了。」
穿針點了點頭,站起身往外走。龔母眼瞧她走路一拐一瘸的,關切地問:「妳的腳怎麼啦?」
穿針淡笑,「走了一段路,腳就疼了,揉揉就好。」
龔母目送穿針慢慢出了屋門,不禁搖搖頭,無奈地嘆了口氣。
穿針快滿十八了,那戶人家的退婚著實讓龔家抬不起頭來。穿針雖是沒嫁人,可說到底也是遭了羞辱,從此更是無人問津了。要是被宮裡選上也好,免得在家一天到晚受氣,她就當把這女兒嫁了。
***
初十那日,東方剛露出魚肚白,并州郡府就派了馬車來接。穿針出門時,龔家的人還縮在被窩裡,龔母站在樓上的窗口邊向外眺望,老樟樹下還是晨靄紛紛,在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中,眼看著穿針上了馬車。
過了泥石路不久,馬車在郡府門前停住,接著相繼又過來幾輛同色的馬車,幾名秀女站在門外集合。一名身穿暗紅色、操公雞腔的公公過來訓了一頓話後,秀女們又上了一輛繡圍香車。
香車啟動,沿途吱嘎吱嘎的聲音直響。
車內很沉悶,幾名秀女雖是長得清秀,可也沒出過遠門,到底緊張,都不吭聲,至於穿針也只管文靜地坐著。到京城時,已是夜色闌珊,月亮如一彎金鉤高掛在夜空上,穿針能夠清晰地望見月光下那箭樓上的紅色繡球燈和遠處鼓樓的翅簷,周圍人聲、笑語聲喧嘩,夜裡的京城燈火輝煌。
順著御道,馬車在宮門外停了。穿針等了片刻,才聽見讓她們下車的吆喝聲。
抬起酥麻的雙腿,穿針跟著幾名秀女魚貫而入,沿路只見重重飛簷疊壁,璨金琉璃瓦鋪襯了清夜。前面有個手提彩絹宮燈的宮人引路,穿針只管跟著機械地走。那宮人將她們帶進一座院落時,流紗燈下早有兩名嬤嬤等在那裡,而宮人出去後便將大門﹁哐啷﹂一聲關上了。
兩名嬤嬤講了一遍宮規禮節,秀女們又累又餓,卻又不敢聲張,乖乖地站了個把時辰後,兩個嬤嬤方才離開。用完夜膳,幾名宮女抬了幾桶熱水進來,穿針接了木盆梳洗身子後,雙腳已經站立不住了,連忙扶了木椅坐下。
將雙腳泡進溫熱的水中,穿針這才吁了口氣。低眼看其餘的幾名秀女,皆是清一色的小腳,有雪白豐潤的,有尖長纖細的,姿態各異。她感到好生奇怪,再看自己的腳,雖是柔若無骨,卻瘦小得尤為可憐,她不由暗生愧意,偷偷轉了個身去洗。
一宵睡得也是朦朦朧朧,還在迷糊著,嬤嬤進來喊話了,穿針她們已經趕緊起身,早早開始做選秀的準備了。
排隊出了院子往裡面走,又是一道把守森嚴的宮門,穿針這才知道昨夜裡睡的地方並不在宮裡,真正的皇宮還在前面呢!隔著老遠就看到眼前層層紅牆碧瓦,此時天空中幾筆彩雲在太陽的掩映下,落下道道五彩光輝,彷彿千條瑞靄浮在水天相接處,使重樓嵯峨的皇宮更顯得金碧交輝、灼人眼目。
前面已有一排粉姿齊整的秀女進入,接著後面又出現一排,粉紅帶綠的秀女們豔豔一片,雲朵般地向大殿緩緩移動。
已近了辰時,鏤雕為花的紅木窗子排排關閉著,殿內芸香拂拂,花光側聚,四周盡是裙襬輕觸的沙沙聲。穿針自一覺醒來,全身已是難耐的痠疼,眼前又是這般光景,彷彿熱氣滲入了骨髓,她只盼著選秀早點結束。
遠遠的,一名青衣內侍走到了殿外,見了滿殿花環纏繞的她們,忍不住眉頭一皺,尖著嗓子喝斥道:「王爺說話就要過來了,妳們還不一邊跪著去!」
兩名嬤嬤一驚,忙令眾秀女按早已指定的位置伏跪在殿的兩側,守在兩邊的宮女隨即落了垂地的紅紗幔帳。突如其來的厚紗將秀女們與外面隔了一道牆般,漫天漫眼的紅映照著穿針驚魂不定的臉。
殿外隱約有年輕男子的說話聲,微透著幾絲愜意的笑。想必是有兩人在外面說話,穿針正猜測著,說話聲已停止,周圍寂靜得讓人不得呼吸。
隨了嬤嬤的吆喝悶悶地響,穿針起身坐在位置上,除了薄絲的繡鞋,嶄新的羅裙襯托著白藕一般的小腿,一雙如霜雪白的腳顫顫地伸向了幔帳外,落在厚實的地氈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明媚的陽光從對面的窗外透入,穿針能模糊地看見紅紗外人影綽綽。一個高大的影子正從右邊朝著她的方向慢慢移近,恍惚之間,那影子就落在她的正面。穿針依稀感覺有道映著電光的黑瞳,比最深的夜色還要深,此時正凝在她的雙腳上。她的心緊張得狂跳起來,腳趾本能地動了一下,雙腳怯怯地往後面縮了縮。
那道影子也只是稍微停滯,轉而移向穿針的左側。穿針眼望著那影子漸漸離她而去,便將雙腳偷偷退回了幔帳裡。
選秀就這樣在無聲無息間結束了。
穿針低頭細審著自己的腳,淺淺的,幾近溫柔與無奈的,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