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練的秋夜。
窗外偶有夜鳥聲,晚風掃過樹葉窸窣作響,陣陣吹拂在瑣窗上。青紗已經撤了,換上厚重的錦緞窗簾,燭光倒映其中,一道道煙霧一樣的影子。茱櫻和淺畫來去均無聲無息,四處靜謐得讓人心中分外壓抑。那樣的靜,靜到可以聽到心口裡沉沉的抽咽聲。
穿針斜靠枕頭,看著半明半滅的燭燈,突然有了一種孤棲難眠的滋味。
引線走了,去了那個穿針最不願意去的地方,望月閣那驚險而心悸的一幕重新浮現在腦海。事隔幾月,她曾經以為會忘卻,讓它慢慢淡成灰,不再記恨。引線的舉動讓她記憶的大門被迫洞開,不是讓人緊鎖眉,就是讓人心痛,沒有辦法排遣,沒有辦法迴避。
千頭萬緒以致不復忍耐,她起身就往外面走。
茱櫻一驚,忙勸道:「娘娘,外面風涼,還是先歇息了吧。引線姑娘會回來的。」
穿針沒有立刻回答,微微停止腳步,才說道:「我不會去那裡的,只是難受。妳們不必跟著,我就在院子外頭閒步一會。」
她一向溫婉輕柔的聲音,聽起來無精打采的,軟綿綿的樣子。
茱櫻心下一陣難過,終是沒有再阻攔。
轉過垂花門,就是羊腸小徑。小徑邊的紅花綠草已經日見稀少,入夜後庭院緊閉周圍更寂靜,穿針彷徨著不知走向何處,見一邊有石凳子,頹廢地坐了上去。
此刻的錦萃堂一定很熱鬧,性情活潑的引線不像她多情人這般愁苦,或者自己不該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引線只是單純的喜歡湊熱鬧罷了。可是,引線眼中的一抹憎恨還是不經意地落在自己的眼裡。
在這溶溶月夜裡,她恍然大悟,引線──依然恨著她。
她一心一意對待的線兒,竟然恨她。
抬眼凝眸天空,無論在白日,在黑夜,為何見到的都是重重遠水,片片孤雲?
望斷秋水,她的心事無處訴,她的引線為何要這樣?有誰能應答?沒人。
她傷心得垂下了頭,萬斛悽慼之淚紛紛墜落,無聲地墜落在草地上。
不知道哭了多久,風又起了,寒聲碎亂,空氣裡隱隱透著一股熟悉的清香,龍涎香的味道。
她抬起淚眼,蕭彥已經悄然站在自己的面前,伸出一塊羅帕給她,望定穿針的一雙眼眸如夜的幽靜,滿臉若有所思的表情。穿針的心莫名的一跳,不知怎的接住了羅帕,垂眸輕輕地拭著淚。
蕭彥起初並不說話,慢慢靠近穿針坐下了,手指滑過她瘦削的肩胛,稍用了點力,穿針的頭無力地靠在了他的胸前。他的下顎輕柔地頂住了她的頭髮,身上溫熱的氣息瀰漫而上,讓她的全身都有種想依賴的感覺。
穿針的眼淚又下來了,她只顧娓娓訴說著自己的心事:「小時候,沒人理我,真的沒人。我娘很苦,除了燒飯做菜,就是整日整日的呆在繡房裡,她甚至……連看我一眼的工夫都沒有。我當時想,要是娘笑著叫一聲針兒,再過來拉拉我的手該有多好……我沒別的奢望,就這些。可是……我很失望。」
她唏噓了一下,繼續道:「線兒還沒學會走路,我一天到晚看著她。她很美很討人喜歡,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守在她身邊,儘管她還不會說話。有一天,她睜著黑溜溜的眼睛看著我,突然一笑,她叫了聲『姐』……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叫我『姐』……」
她不能自抑,哽咽著無法繼續。蕭彥執手幫她拭淚,用另一隻手輕拍她的肩,聲音似是嗟嘆:「知道了……」
「對不住,妾身控制不住自己。」
「哭吧,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兩個人就像聊家常,月光照著他們半偎半依的影子。
「妳如果真的為妳妹妹好,就不應該讓她留在王府這麼久。」他突然語氣一凝,輕聲道。
她驀然仰起臉看他,眼裡含著慌亂:「王爺要趕她走嗎?她離家出走,教她何處安身?請王爺看在妾身跟線兒的感情上,讓她再留段日子吧。」她緊張得想跪地懇求。
他按住了她,默默地沉吟片刻,方回答道:「在本王看來,妳妹妹沒妳想像的這麼簡單。照妳說的,你妹妹從小受妳家人的寵愛,她逃婚出來這麼長日子,妳家人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穿針目光一顫,隨即斷然道:「我爹娘向來讓她自在慣了,她膽子又大,出遠門不會不放心。」
「或許是本王多疑了。」蕭彥一笑,「要嘛先讓她回去一趟,看家裡的情況怎樣,如若不好,再接她回來也不遲,妳做姐姐的也好放心。」
穿針釋然,不禁微笑:「王爺說的極是,妾身這就陪她回去,線兒的事情做姐姐的當然要管。」
蕭彥凝重的臉上舒緩開了,難得綻出露齒笑意來,低頭望向穿針,摟了摟她:「這回妳可以施行晉王妃子的權力,看他們敢不敢違抗?」那無法疏遠的味道,讓穿針驀然不得呼吸。
那種莫名的緊張感又上來,穿針抽身而起,斂手福禮道:「謝王爺,夜已深,妾身就先行告退了。」
抬眼的一瞬間,卻望見蕭彥臉上的笑意迅速的褪去,眉端微微蹙起,他的動作很迅捷,一改剛才的溫和,近似凶狠地將她拽到自己的胸前。
穿針睜大著眼睛看他,卻見蕭彥黑亮的眼眸裡染了怒意,他的聲音沉沉的:「龔穿針,妳好沒良心。本王陪妳哭夠了,妳就這樣感謝本王?」
說著一手覆住她後項,往前用了點力,他的舌尖就含住了她的唇片,探舌進去,越吻越深,灼熱的氣息漫漫蕩漾。
他摟緊她的力氣大得讓穿針無法掙脫,只是惘然地望著他的眼。
「別動,抱緊我。」他似是發覺了,那聲音如楊柳拂水,絲絲細細扎進穿針心尖處最纖弱的神經,讓她全身柔綿得無法站立,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腰部。
耳邊是夜蟲的啾鳴聲和輕踏草地沙沙聲,穿針敏感地瞟眼看去,引線站在小徑處直直地看著他們,而她的臉,因為隱在重重夜的陰翳下看不分明,而胸脯卻在劇烈的起伏,她在小徑處只是停留了不久,就如風一般飛進了垂花門。
穿針想掙扎,蕭彥吻她的動作卻始終沒停止。
「你是故意的。」穿針的聲音極為虛弱,剛說出口就被他緊接而來的深吻吞嚥了。
良久,他才低笑起來,臉上有著一抹說不出的稚氣,附在穿針耳邊低語道:「就是要讓妳妹妹看看,晉王和她的姐姐是十分恩愛的。」
此時,夜風順著他們重疊的身影吹進,紗袍間微微地相觸著。夜涼如水,柳濤起伏,萬葉千聲俱是低婉的嘆息。
他扶著她的肩走,垂花門內落葉無聲,小院寂靜,斜月遠遠地落下餘暉。兩人的步子皆落得極輕,可還是驚起草間棲息的小蟲,發出細微的聲響,翩翩地飛翅遁遠了。
臥房裡的燭燈燃著,從屏門看去,蒙了輕紗般,透著朦朧的光亮。
「妳進去吧。」他微拍了她的肩胛。
穿針施了禮,慢慢地往房門走。快到了門口,她轉過身去,蕭彥離去的身影已經離開了屏門,步履卻是緩慢的,走得很沉。
她心念一動,踩著細碎的腳步小心地跟了出去。
不遠處守候的宮人出現了,提著柿漆宮燈往前引路。蕭彥不知說了什麼,他們不是慣常的直接往晉王寢殿走,而是拐過遊廊,走上了通往景辛宮的青石道。穿針疑惑地拂柳看去,但見蕭彥踏上了一座石拱橋,極目面朝景辛宮模糊的疊壁簷角,止步了。
他默默地凝望著,似是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夜風侵欄,飄動他的衣袂,他修長的身影漸呈淺淡。此刻,他定是在時光倒流中浮沉,依稀看見冷霜兒如一襲梨花,朝著他殷殷盛放。
穿針想,對於蕭彥的癡情,冷霜兒一定是明瞭的。
是否,有那麼一天,自己能聽蕭彥說著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故事混雜在他冷凝而蒼涼的表情裡,想著他們彼此相顧的微笑,穿針的心裡,有微微的疼。她彷彿看到冷霜兒似水的眼眸,如月的深,如月的清,如月的靜。她和蕭彥緊緊相偎在一起,那時,冷霜兒並不知道,她等不來開花結果,得不到與他長相廝守。
她突然聽到一記長嘆聲,橋上的蕭彥轉過身來。夜霧籠月,她看不清他此時的面容,只見他無聲地下了石拱橋,橋下的宮人促步跟上,他走得很快,這回,他真的去晉王寢殿了。
她的心裡忽涼忽酸的難受,幽幽地嘆了口氣,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