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飛梅
她到底是誰?
在畫裡佔著這麼顯著的位置,這女人應該是這圖中的重要角色才是。
陳祇言是這麼想著的。
陳祇言不想先開口,反正他已經等得夠久了,也不差這麼一下。於是又等了好一陣子,女人似乎耐不住性子,終於先開始說話。
先是一連串毫無意義的笑聲,再來是墊起了腳尖,好像想要看清楚他們的模樣。
之後又是一陣尖銳的笑。
「這就是張炳的孫女……呵呵呵……還只是個小ㄚ頭嘛。」
「哭了就睡,真是個小鬼。」
「長得也沒多漂亮……」
毫無意義的批評,一再重覆。
「請問妳是哪位?」
女人不答,緩緩在周圍繞著圈圈,走動了起來:
「這花挺美的。」
她欣賞的,恐怕是地上的梅花影子,火狐狸聽見她的笑語,嚇了一跳,巴噠巴噠的在原地繞著自己的尾巴打轉,卻不知道該躲到哪裡去。
「不過狐狸我就討厭。」
「啾!」火狐狸聽得一身毛都豎得老高。
火狐狸的叫聲,把原本就睡得很淺的縷兒吵醒了,她茫然抬起臉,看見陳祇言的眼神,在和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對峙。
「不懂事的死ㄚ頭醒來了。」女人照舊在遠處笑道,語調尖酸刻薄。
「縷兒,沒事。」
陳祇言小聲哄道,卻緊緊抓住縷兒的手。縷兒不自覺的朝著陳祇言的視線處望去,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
陳祇言原本以為她看不見那雙腳。縷兒往他的身上一縮,兩個人擠成一團。
「妳看得見?」
「嗯。」縷兒嚥口口水,驚懼地點點頭:「怎麼可能……」
「連這也不懂,真是張炳死老頭的孫女?」女人又嬉笑罵道:「是那個騷狐崽子的燭光吶,先生,您可真有雙厲害的手,妾身我全見著了。可真是不得了的才能吶。嘻嘻。」
「這燭光……」陳祇言回想剛才製作蠟燭時,心裡所想的條件:照出一切。他明白了,原來這光照出的東西,不僅是自己,就連縷兒都能看得清楚。
「這兒平時挺熱鬧,不過大家都怕給那光照得現形,都走掉了。真託您的福氣,又變得空蕩蕩的。」
走掉……意思是,這兒是有路可以離開的囉?
「不曉得這位小姐,知不知道出去的路。」
「哈哈哈哈哈哈──小姐?」女人狂笑一陣:「對了,妾身忘了,是妾身拉您進來的。您怎麼會知道出去的路呢?妾身真是糊塗。」
「是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看那燈上的梅花挺漂亮,若是摘一枝作髮簪,您說美不美?」
那女人似乎在開他們的玩笑,一點兒也沒想要正經的回答。陳祇言不禁蹙眉。沒想到這個時候,縷兒抓了他一下袖子,用唇語和他說:說漂亮。
陳祇言雖不明究理,但還是照做了:「很漂亮。」他客氣的回應道。
「適合妾身麼?」
「嗯……」連面都沒見到,竟丟了個難題給他評論,他左挑右撿,總算找了句比較圓滑的話來回她:「我擔心這花不夠漂亮,搭不上妳。」
「呵呵……」女人聽了這奉承,笑得可樂了:「那妾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雙慘白的腳,小碎步的往兩人走來,停在二人的三步之外。
雖然已經如此的接近了,火狐狸的燈卻沒有照出任何的東西,沒有人,只有一雙腳的模樣。就在此時,一隻女人的細手自黑暗中浮出,穿透了燭光,陳祇言緊捉住嚇得猛發抖的火狐狸,不讓牠逃脫。
那雙細手的指尖,在燈光下化為實體,反手,自燈骨陰影處一勾指節。
粉色的花瓣自指縫中溢滿而出。
一枝粉白色的梅花枝,捏在指尖端似雪綻放。
女人咯咯的輕笑幾聲,花瓣飄落四散,粉白粉白的落在她的腳邊,雖然身影溶在黑暗之中,兩人卻彷彿在眼前看見一個風姿綽約的古裝女子,正將綻滿的梅花枝往她的髮髻上安去。
白色的腳在原地轉了一圈,像是女人在鏡子前打轉的步伐,突然間,她竟扯開了嗓子,仰天放聲大笑,狂奔而去!
「她跑了!」
「走。」
陳祇言往前直衝,縷兒叫道:「等等──」她一把拎起火狐狸,這才往前去追陳祇言。火狐狸咕啾一聲,連眼睛都急得瞇成一線,深怕自己從縷兒的手上滾了下去。
前方不見女人的身影,只能聽見她快速的腳步聲,與沿途瘋狂的尖銳大笑,他們追著笑聲往前跑,撲面而來的風中,夾雜了滿滿如小雨似的梅花瓣,飄落不盡,不知追了多久,也許是五、六分鐘,女人的腳步聲停了,周圍又陷入整片的黑暗。
用這種速度跑了這麼久,就算是體力較好的陳祇言也覺得有點吃力,更別說是平常少運動的縷兒,一停下腳步,根本是扶著自己的膝蓋大口喘氣,腦門發暈。一時之間,陳祇言在黑暗中,只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不見了……?」
可是伸出手,還碰得到在風中飄落的梅花瓣。
應該沒有追丟──還是,躲起來了?
他張望四周,再低頭看看火狐狸,火狐狸的尾巴上沾了幾片花瓣,火光微弱的照亮地磚,地磚的隙縫間,塞著許多枯萎的柳葉與泥土,一如之前所見。
「等等。」
但乍看之下,好像有哪裡覺得奇怪。
光影顫動著,無法細看,分不清地上的影子究竟是自己在動,又或是因為火光不穩的緣故……
原本飽滿鮮嫩的梅花花瓣,竟在眨眼之間枯萎了。
好像看見快轉的影片,地上的花瓣在瞬間捲縮枯黃,化為塵土消散,陳祇言和縷兒共同目睹了這一幕,看得說不出話來,更驚人的是,化為塵土之後,數十株鮮綠的植物幼苗立即自土表竄出,抽出枝葉,縷兒發出尖叫,往後退去,啪嚓幾聲,腳跟踩斷了身後的數枝樹苗。
轉頭一看,身旁全是梅花!
「怎麼回事!」
「小心!」
縷兒呀的一聲驚叫,一枝梅花瞬間自她的腳邊抽高,陳祇言用力將她拉離,那棵樹幹發出細碎的聲響後,開展枝葉,迅速向上竄生,磨擦出像孩子哭叫的聲音。
嫩芽長成了老枝,嬰孩的哭聲混著女人的笑,兩人朝向聲音的來源定神一看,原來梅花的樹窩竟長成了女人臉的形狀,樹皮斑駁,滿是皺折,好像她的臉皮一塊一塊的碎裂掉落;女人臉痛苦的張開嘴,嘴裡嘩啦啦的濺出幾道黑水,縷兒看見,在那堆黑水的中央,應該是女人舌頭的東西,尖端被切掉了,剩下一個切口。
幸好周圍太暗,看不清楚,要不現場的景象恐怕讓人崩潰。隨著女人臉裂開大嘴,嬰孩的哭聲消失了,轉而變成嘻嘻的呻吟,兩人一愣,那不正是那女人腳的笑聲嗎?
「快走!」
一定是中計了!陳祇言拉住縷兒便往回跑,沿路的梅花越長越密,轉眼間已從幼苗幻化為陳年老樹之貌,高過二人的頭頂,且還在繼續抽高。頂上的綠葉落盡,笑聲不絕於耳,縷兒停下了腳步,顫抖的指向眼前。
梅花叢如今已完全擋住了二人的去路,但從老樹幹上垂落下來的,卻不是枝幹,而是人的手腳。枝葉尖端垂下之處,不是枝椏,而是一根一根白骨貌的手指。
枝末的紅色不是梅花,而是成千百隻慘白的女人手指尖上,指甲的血紅色蔻丹。
滴答滴答。
有溼冷的水珠滴在兩人的臉上、手上。縷兒一抹手,整片的紅色。
鮮血自豔紅色的指甲中擠出,滴滴答答,落下一場血雨。
嘻嘻……
女人瘋狂扯破嗓子大笑的聲音,仍舊不絕於耳。
血。
滿手的血。
陳祇言同樣的一抹手,但他看見血的表情,卻和縷兒是大大的不同。
他嚥下滿口苦澀的味道,雙唇微微顫抖,呢喃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後,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然後往前倒下。
走在他身後的縷兒,見到陳祇言就這麼倒了下去。她原以為陳祇言是絆倒,一看卻不見陳祇言爬起身來。「快走啊!」她大喊,用力的扶起跪倒在地上陳祇言,攀在縷兒肩上的火狐狸,照亮了陳祇言的臉。
陳祇言的黑色雙眸,空空洞洞的,他的手不停的在發抖。
「你……!」
縷兒不明白怎麼回事,她硬是拖住陳祇言的手,想將他扶起,可是陳祇言幾乎有縷兒的二倍體重,光一條胳臂就壓得縷兒緊皺眉頭,縷兒只能勉強的拖動他,根本沒法子逃走。
「你怎麼了!你快醒醒啊!」她索性對著陳祇言的耳朵大叫,但沒有反應,於是她又狠狠的在陳祇言的臉上揍上一拳:「快起來!」
陳祇言的耳中,只模模糊糊的聽見了縷兒的吶喊,五感離現實越來越遠,他的眼前看見的,是另一番走馬燈般的記憶景色。
掌心滿手的血,他看見血花幻覺似的浮出……
開在老家樓下,鄰居家牆外的大紅色扶桑花。爺爺……小時候的自己……陳舊的、滿是火痕的工作室……
被砍斷的雙手,滿地的鮮血。
──石晴。
原來他的名字叫做石晴。
太好了。
如果那個時候曉得了他的名字,也許就會閉上雙眼,安心的死去。
記憶的畫面又被拉回了更久以前,將他拖往從來沒有見過的地方。一睜開眼,他看見了一雙死魚白的雙腳,躺在滿是鵝卵碎石的河床上。腳上滿是被刮傷的痕跡,皮肉都翻了起來。
很久以前,有個女人……
往前,往前。
時間倒轉。
長得很美豔的女人,講話聲音嗲得像糖水似的女人。總是穿著紅衣綢緞,髮髻上叮叮噹噹晃著珠翠,墊著小腳,走路搖搖擺擺的有錢人家女人。
她是一個壞心的女人。
出身在富商之家,母親曾是名妓,一生下來就有傾城的美貌。有錢有家世、又有美貌的大小姐,她什麼都有了,還有一顆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惡毒的心。
還在襁褓之時,聽見奶媽嘆氣的聲音,就開心的哈哈大笑。稍長一點之時,就轉而欺負身邊的ㄚ環。趁著四下無人,把ㄚ環推進井裡,ㄚ環在井裡掙扎了幾下,沒了氣,她從頭到尾都把頭探在井口上看著,像是看戲一樣開心。
再稍長一點,到了給人提親的年紀,別說是把下人們當螻蟻賤踏,當她發現玩弄男人心更加有趣時,她一頭栽了進去,沉迷不已。但父親將她嫁給了一個無趣但非常有錢的老頭子當繼室。這讓她感到非常的生氣。
她開始變本加厲的惡毒,將家裡搞得烏煙瘴氣。還去豪賭,欠下大筆債務,逼得丈夫自殺,最後被賣進了妓院還債。
這件事在當地鬧得沸沸揚揚,許多人都說她的丈夫是被她毒殺的。原以為被賣入火坑,會讓她收斂一些,卻沒料到在妓院這種勾心鬥角,險惡萬分的地方,反而趁了她的心意,她當妓女當得如魚得水,非常快活。
轉眼間她竟成為和她母親當年一樣的名妓,渡過了氣燄極盛的年頭,三十來歲時的她,存夠了錢,計劃著要開一間屬於自己的妓院。可惜就是這個決定出了亂子。
一山還有一山高,當年與她競爭的妓女感受到了壓力,於是痛下殺手,將她推入河中淹死,屍體在下游被撈起時,渾身赤裸,滿是傷痕,一照到太陽,口鼻都留出黑血,足見她的怨氣之深。
原本她就該這麼離開人間,當時卻有位書生得到了這幅畫。
這也許就是她的報應。
那時的畫裡,只有暗巷和柳樹。書生與朋友談笑聊天,講到了城內名妓淹死的八卦,聽說女人死時光著腳,又沒穿衣服,於是提起了筆,在畫上加了幾筆,繪上了一雙赤裸的女人腳。
從此之後,女人的魂魄就被困在這圖裡頭,在永夜的暗巷中走著,沒有盡頭。
來回的走啊,走啊。
有落入圖中的倒楣鬼,就將他們吃掉,剝他們的衣服穿;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她想念過去又不敢去想,在孤寂中發狂。
時光飛逝。
女人的一雙赤腳,又不知道在這圖中走了多久,陳祇言又是一閃神,這次他見到了一張有些熟悉又認不太出來的臉。
『這不是原圖有的東西。』
『這是誰添上去的?』
『似乎不太好談……裡頭的……是妖物?誰封的?』
二個男人,站在一張長桌前,他看見其中一個男人將二捲畫軸攤在桌上,仔細端視,他抬起小眼鏡,皺眉看著圖中的女人腳,和身旁的人指指點點。桌上的圖,一張是熟悉的柳樹夜巷,而另一張,同樣也是夜巷,還是成對的場景。
『花了好多力氣,總算把一對找回來了……』
『我就收下了。』另一個男人,看不見樣貌。
『那麼……的事情……就……』
陳祇言仔細回想,他很肯定自己一定見過那個男人。一會兒後他記起了。
那男人是年輕時的張老爺子!
『等等……』
『誰在這裡?』
張炳抬起頭來,與陳祇言四目相接。
……他看得到?
這不是只是幻覺嗎?他看得到?不可能的。
「陳祇言!」
縷兒?
陳祇言猛地從幻覺中驚醒。縷兒的聲音,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
「陳祇言你快起來,你好重我搬不動你──」
在另一邊,死命的拉著他的身體的縷兒,真是恨不得自己多長一點肌肉。因為逃不走的關係,那些梅花枝已經慢慢纏住她的手腳,讓她無法動彈。
「拜託……我走不動了……」
她在陳祇言的衣服上又扯又拉,想至少不要讓他被樹枝給埋住,在這手忙腳亂的亂扯之間,陳祇言身上帶著的黑剪刀,掉了出來。
「糟了!」在一片黑中,縷兒完全看不見黑剪刀的蹤跡。只知道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就在黑剪刀落地的那刻,剪刀喀的分成了二把尖刀。
兩把尖刃發出清脆聲響,往梅花枝上一撞。
反彈、飛出!
沙的一聲,縷兒只感覺一陣颶風掃過頭頂,身上纏住的的梅枝全給砍成碎片,頭頂上被切裂的梅枝碎片,像用倒的一樣落的她滿身都是。她拍拍頭上的小枝條,那陣颶風一樣的聲音還在身邊迴響,女人的笑聲靜了下來,隨後轉為淒厲憤怒的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落荒而逃的聲音。就在這時,陳祇言用力的咳了二聲,總算回神醒了過來。
「唔……」他抬頭一望,縷兒見不著他的刀子,但他身為刀的主人,看得非常清楚。純黑的尖刀旋轉成圓盤狀,在周圍猛烈的破壞,刮爛一切碰得到的東西,也在黑暗的天空中割出了數道的白縫。
那是什麼?陳祇言一愣,他伸出手,張開五指,單柄黑刀啪的一聲撞回他的掌心之中。他揮過尖刀,隨手將刀尖朝地上砍去。
堅硬的石板路,竟毫不費力的被斬開一道大縫。
他恍然大悟:「對了,這裡是畫裡──」
所以,這裡所有的一切基礎,都是建築在──「紙」之上!
「你總算醒了,你還好嗎?」縷兒站在他的身後,緊抱住已經縮成球狀的火狐狸。她得把火狐狸的肚子扳開,才能看到多一點燈火。
「還行。」陳祇言擦了擦自己的臉,滿是紅色。
「那是墨水……水彩之類的東西。我還以為是血。」
「還真的是畫,嘖。」他把嘴裡沾到的紅水吐掉。
她望著天上的白色痕跡懷疑道:「從那裡可以出得出去?」
「不曉得,試試看囉。」他道:「不過不是從那邊。」
他再次伸手,第二把刀也立即回到了陳祇言的手中,他將二刀重新合回剪刀的姿態,集中精神。
想像著用剪刀,在這片黑暗之中,剪出一個通往畫紙之外的門扉。
一定要離開這裡。
一定要到外頭去。
絕對不能……讓縷兒死在這兒。他一咬牙,握住指環,往空氣中剪去。
黑色剪刀的刀尖,閃起金色昏黃的微弱火光。火光燒開黑暗,領引著刀尖處,劃出一個硬幣大小,長方型的輪廓。
「成功了嗎?」其實他也不敢肯定。
兩人摒息,望著微小的方型光點,中間變成了挖空的光亮,不是白色,而是真正的光。他成功了!
那扇門不是真的只有硬幣大小,而是遠在百公尺外。陳祇言大喊一聲,抓住縷兒往前跑,突然間,那女人的腳又再次出現在他們倆人的眼前。
女人再次大笑,但這次是極其欣喜的狂笑,帶著些微嗚咽的哭腔。
不知道多久多久,她沒有再見過真正的光。
在張老爺子發現她的存在之時,也曾想要把她從這畫中弄出去,奈何卻沒有成功。這些日子她吃了無數的人,張老爺子與她約定,只要她待在張老爺子的手下,張老爺子就會供給她吃喝,終有一天,會找到救她出去的方法。
張老爺子給了她一個工作,守著這條暗巷。
只要不是他吩咐過的人,就通通收拾掉,一個都不准通過。
她幾乎已經忘記光的模樣,拔腿衝往那扇照入白光的門中,縱身一跳,陳祇言與縷兒追在後頭,隨著她的步伐,他們在女人跳出門外後,順著風一起衝出那片黑暗。
「呀啊!」
縷兒掉出那扇門後,摔在地上,跌得裙子都走了光。她狼狽的爬起身來,後頭的陳祇言倒是穩穩跳下,將她扶起。
他們沒見到女人的蹤影,他們落在一間裝潢得很復古的客廳裡,有著木格子窗和竹拉門,牆壁邊放著泡茶的矮几。房子的大門是打開的,外頭一片漆黑,唰啦唰啦的聽得見海浪聲。
風捲著地上的梅花飄了出去,落入漆黑無盡的大海之中。
縷兒冷得打了一個哆嗦,她回頭看,這屋子的牆上掛了一幅幾乎和那幅柳樹夜巷一模一樣的畫軸,畫軸的中央,被撕裂了。
陳祇言走出門外,外頭門柱上的門牌,寫著九份。
臺北縣瑞芳,九份金瓜石,古樓茶館。
縷兒隨著陳祇言走出門外,說不出話來。也沒有欣喜的感覺,就是很累很累,她沉默的和陳祇言一同看著海,許久。
□
她想著,那雙腳究竟到哪裡去了。
剛才的一切都消失了,除了身上沾著的梅花,剛才大吼大叫的逃離的事情,好像是一場惡夢。
「縷兒,等等叫計程車回去吧。」看著看著,陳祇言終於累到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他提出的建議,縷兒舉雙手贊成。
「不過我沒帶錢。」她說。
「那……其實我也沒帶錢。」他問道:「九份,離妳家很遠嗎?」
「哈。」不知為何,她笑了出來。
「你是臺灣人嗎?怎麼連九份在哪裡都不知道。」
「嗯……」雖然他想說其實他現在在理論上不是,不過還是算了。
「還好身上沒有顏料,我還很擔心出來時會滿身都是血。」
「這不是重點吧?」
「我快餓死了。」這倒是真心話。
縷兒坐到他的身邊休息。
「我爺爺他……做的就是這樣的工作嗎?」她發愣。
「嗯。」陳祇言點點頭,好一陣子後,他突然回頭問道:「妳覺得如何?」
她認真的思考了一下,這還真是她第一次遇見所謂的靈異事件,第一次就遇上這麼驚悚的,幸好不是很久。「我覺得還可以啦。」
「真的?」
「嗯。」火狐狸咕溜的從縷兒的肩上跳下,牠抱著自己的寶貝燈籠,嗚嗚的發出沮喪的聲音。縷兒把牠拎起來一看,發現燈籠上的梅花枝,被折掉了一角。
「啊……」縷兒摸摸牠的頭:「秀秀,可憐喔。」
「待會兒我幫他修好就行了。」
茶館的人似乎回來了,店裡傳來騷動的聲音,他們似乎是看見了畫上的裂痕,在吵鬧著發生了什麼事。陳祇言於是折回店內,留下電話地址,與他們商談賠償的事宜。
□
那雙腳到哪裡去了?
店內掛著的畫軸,看樣子是巷子尾,這麼說來,縷兒家的那一幅,是巷子頭。陳祇言看了畫,但在茶館裡的畫,就只是一幅普通的舊畫,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所以縷兒家的畫,是入口,這兒是終點。
終點的茶館附近,有間老房子,房子的二樓,住著一位獨居的老人家。老人家平時沒什麼特別的嗜好,只喜歡寫寫書法,聽聽老歌。十幾年前,老人家的養子在附近租了店面開茶館,看見家裡掛著的老畫軸,覺得畫得挺有氣氛,便和老人家要了來掛在店裡,從此一直掛著,沒有拿下來過。
老人家晚上正在書房寫字,忽然一陣風吹響門板。
他抬起頭,望著微啟的門縫,吹進幾片淡粉色的花朵。
一雙女人白皙的腳,緩緩走到桌邊。
「喔,是妳啊……」老人家的表情,是驚喜中夾雜了些感嘆。「好久不見。」
女子不語,只是淺淺應了一聲。
「現在要去哪兒呢?」老人繼續寫他的字,微笑問道。他即是當時與張老爺子一同看畫的男人。
「去哪裡都可以。」此刻,在燦爛的燈火之下,她非常幸福的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