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摘錄之一】
﹝身了拂衣去﹞
王安石回來了。近六年的無私合作讓雙方無話不談。只有面對他時,宋神宗才說出了心裡話。以下是史書記載裡他們的對答。
神宗:「遼國人來要土地,怎麼辦?」
王安石:「不給。」
「他們堅持,怎麼辦?」
「慢慢談,拉長時間講道理,備戰。」
神宗突然心慌:「要是真的打起來呢,怎麼辦?」
王安石搖頭:「絕不會。你不要怕,更別示弱。鬼都是怕出來的,過分示弱,對方本不想打,也會開打。」
神宗的情緒更加低落:「我怕的就是遼國會突然出兵。」
這是思維的死衚衕,什麼都為敵人著想,把自己的權力、主動都拱手讓出。這還怎麼做人呢,起碼的生活安全都保障不了,何談發展強大。王安石鬱悶中有些發火,他說: 「遼國現在是強盜,抵在家門口搶劫,如果只想花錢免災,直接給錢割地就是。如果不想,就馬上備戰,還有什麼好商量的?你是怕我們北方空虛,來不及準備嗎?」
神宗點頭,他怕的就是這個。
王安石把一件件的報告擺在桌上。公元一○六九年三月,遼國大臣耶律使遜煽動北部准布部落叛亂,遼國花了很大力量才鎮壓下去;同年十二月,遼國五國各部落又叛亂,遼國動用皇室斡魯朵才能平叛,這改變了遼國力量的格局。
心理上的問題,不是幾句話就能治好的。
不久後遼國使者再次入境,帶來了遼國認定的分水嶺位置,想以此謀利,但他們弄巧成拙了,和當時的宋朝講地理知識,絕對是踢中了鐵板。
宋朝派出的談判大臣是沈括。
沈括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方志、律歷、音樂、醫藥、卜算、水利、冶金等等等等無所不知無所不精。基本上往前推三百年,往後推三百年,總共六百年沒有人能超過他。
他是個神話,天文方面他提出了新曆法,和現代用的陽曆相近;物理學方面,他記錄了指南針原理及多種製作法,發現了地磁偏角的存在,比歐洲早了四百多年;數學方面, 他首創隙積術、會圓術,也就是二階等差級數的求和法,和已知圓的直徑、弓形的高,求弓形的弦和弧長的方法。凡此種種,都只是他龐大知識的冰山一角,多年以後,他寫了一本書,集成了他一生的學術。
書的名字叫《夢溪筆談》。
然而無知識的敵人永遠是無恥。幾經周折之後,遼國人的要價居然重新回到了談判最開始時。宋神宗長吁一口氣,覺得天都陰了,沒完沒了的遼國人,貪得無厭的遼國人!他召見王安石,問這次又得怎麼辦?
這一次王安石也沈默了,他盯著北疆地圖默默出神。好一會兒後說了八個字:「姑欲取之,必先與之。」他拿起筆來,在地圖上划了一道線,把黃嵬山以外近七百餘里的土地都割讓給了遼國……
這成了王安石一生中最大的污點,宋史上說他這大筆一揮把代北最後一道門戶雁門關天險都割出去了,從此之後宋朝徹底沒了北大門,遼國人隨時可以入侵。要注意,這個事實──王安石割讓領土七百里;這個後果──宋朝失去北疆天險,是歷代史書都認定的信史,直到現代新中國建立之後,仍然是官方主流史實。
萬事只怕有心人,真相只有一個,查。
這樣是不是就解決了問題呢?恰恰相反,事兒更多了。眼放著一大片無主地,誰看誰眼紅。這裡不能光說遼國的不是,宋朝人也不怎麼樣。從邊官將軍到有錢的財主,以各種藉口利用荒地生錢。只不過像遼國這樣明目張膽地勒索,就實在是出格了。
出格的程度有多大,關係到了王安石到底有多賣國。在宋朝的官方史書裡就有三個不同的版本。第一,王安石賣了五百里。出自《宋史•呂大忠傳》;第二,王安石賣了六百里。出自《宋史•韓縝傳》;第三,王安石賣了七百里,出自《宋史•韓琦傳》。
當時的邵伯溫寫書了《邵氏聞見錄》,從名字上就知道內容都是看到的、或者聽到的。王安石棄地五百里之說,最早就出現在他的這本書裡。
有個原始資料,是熙寧八年三月二十八日宋朝資政殿上呈給神宗皇帝的一份報告,《所爭界至地名白札子》。裡邊有這樣幾條:
蔚州地分,本朝以秦王台、古長城為界;北朝稱以分水嶺為界,所爭地約七里以上。
朔州地分,往前已經定奪,以黃嵬大山北腳為界;今北朝稱以黃嵬大山分水嶺為界,所爭地南北約三十里。
武州地分,本朝以烽火鋪為界;北朝稱以瓦窯塢分水嶺為界,所爭地南北十里以上。
應州地分,本朝以長連城為界;北朝稱以水峪內分水嶺為界。
要注意的是武州,之前沒提過,它是遼國當時的地名,在朔州轄區內。這份報告可以作為整個邊界紛爭的基調,這是沈括入遼之前遼國的要價,就算宋朝全答應了,看看割出去的地盤能有多大。
無論如何也沒有五百里,從哪兒算出來的六百、甚至七百里呢?何況兩國談判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宋朝問,分水嶺上也是領土,怎麼分。
遼國人詭譎一笑,到遼國去算。
之後沈括帶著大批量檔案文件入遼談判。至於後來遼國無恥到出爾反而又來勒索,所能得到的可以在同年年底十一月宋廷批給韓縝的談判條件裡找出根據。
──東水嶺一帶從雁門寨北過分划;西陘地合接石長城處分劃瓦窯塢地合案視分水嶺處分劃;麻谷砦水窗鋪當拆移。
綜上所述,爭執集中在兩國邊境上蔚、朔、應三州交界的五片零星小地段。遼國得到的好處精確計算,在平原地段得到了三處,大的縱深十多里,小的幾里多。另外兩片是山地,包括面積 最大,縱深約三十里的黃嵬山北麓和天池廟地區。
像宋史裡所說的,以分水嶺劃界,把雁門關天險都丟了的情況根本不存在。
【內文摘錄之二】
﹝被謀殺的時代﹞
北宋元豐七年(一○八四年)九月的一天,宋神宗在集英殿大宴群臣,剛剛舉起酒杯,突然間群臣發現皇帝的手僵硬了,停在空中,一動不動。下一瞬間,酒杯傾斜了,裡邊的酒都灑在了皇帝的衣襟上。
神宗失去了對身體的自控力,病情惡化。痛苦中,有一次他忍不住呻吟:「我足趺疼痛。」又一次,他嘆息說,「我好孤寒!」
他滑向深淵。
這時他才年僅三十七歲,正是一個男人精力最旺盛,身體最強健的階段,有全國最好的醫生,最好的醫藥來調理,為什麼還會滑向死亡呢?
只有一個原因。他在自我折磨,無論如何都絕不原諒自己。他是這樣得病的,也是這樣死亡的。五路伐西夏,先勝後敗。永樂城淪陷。這是怎樣的慘痛經歷,越是輝煌耀眼的期待,越是深淵地獄般的失望,換了誰能淡然視之。
宋神宗於北宋元豐八年,公元一○八五年二月駕崩。他的一生在《宋史•神宗本紀》中最後的贊裡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贊揚,記錄他當皇子時對弟弟們友善,對老師們尊重。當皇帝後態度端正,努力工作。「小心謙抑,敬畏輔相,求直言,察民隱,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不治宮室,不事游幸,歷精圖治,將大有為。」
之後筆鋒一轉,「未幾,王安石入相……」第二階段開始,為了準確理解,大家直接看原文。
──「安石為人,悻悻自信,知祖宗志吞幽薊、靈武,而數敗兵,帝奮然將雪數世之恥,未有所當,遂以偏見曲學起而乘之。青苗、保甲、均輸、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洶洶騷動,慟哭流涕者接踵而至。帝終不覺悟,方斷然廢逐元老,擯斥諫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變壞幾盡。自是邪佞日進,人心日離,禍亂日起。惜哉!」
這是很高明的手筆,要仔細欣賞。首先文章把宋神宗推到了一個被害者的地位。他的志向是因為宋朝前幾代君主的幽薊、靈武等失敗而產生,這無可厚非。壞事就壞在了王安石的身上,他「悻悻自信」,以「偏見曲學」投其所好。
在這個基礎上,才能既撇清了皇帝,又打擊到政敵。
第二步是文章重點,想瞭解政治的殘酷性、無恥性的朋友們注意了,請欣賞什麼才是選擇性失明。「青苗、保甲、均輸、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洶洶騷動……」寫的全都是反對派們當時的「痛苦」,把與之對立的各層面都忽略掉,而且動不動就把天下兩個字提出來,彷彿是他們的專利。
早就說過了,他們只代表了北方官僚、大地主階層,所謂天下,他們只能佔百分之零點幾而已。排除這些之外,像熙河大捷、平定荊湖、征服交趾等輝煌勝利只字不提,國庫的充足,官員的精減,職位的理順,這些空前絕後的大好事也一件不提。
什麼樣才是成功,要怎樣算才是失敗?
熙寧變法是摸著石頭過河,在實驗中有些細節被證明是錯誤的,宋神宗都及時去掉了。這就算是失敗嗎?只有每一項每一條都帶來豐厚利潤,沒有半點失算才是成功?放眼現代的改革,也有個及時糾正的過程吧。
以青苗、保甲、均輸、市易、水利這幾項最重大的改革來看,打擊的是豪強,造福的是國家、小民,除非我們是司馬光、文彥博、韓琦等士大夫階層,要不然有什麼理由說它們是惡法?
外戰的勝負不必再說了,最後兩戰之前保持全勝,僅以最後兩戰為論,西夏受到的打擊也絕不比宋朝小。兩相對比,甚至西夏變得更衰弱。
我知道,這些都是次要的,歷代史書和我們的定位標準是宋朝滅亡了,是被外族所消滅的,是在距離熙寧變法不久之後就發生的,所以,改革是失敗的,宋神宗是失敗,王安石更是失敗的。
這讓人鬱悶至死,讓我想起了法、儒兩家之爭裡,儒家最大的所謂優勢。他們總是說,以法治國都是短命的,看秦朝就是最好的例子。統一天下又怎樣,二世而終。
為什麼就不想想,秦二世都做了些什麼,在他即位之前,李斯這位法家大宰相就被冤殺了,之後二世和趙高把秦朝攪得一團糟。法,是絕對的精準,絕對的平衡才能體現出優勢的。他們這麼搞,完全是背離了法家。
秦之滅亡,正是法制被破壞,直接證明瞭法家的優越。
同樣的,北宋滅亡要看宋徽宗的作為,尤其是徽宗與神宗之間隔了兩位統治者,中間多少變故,為什麼要讓神宗來為結果買單......
──他為他的理想而活,奮鬥始終,做的都是前人、後人所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
如此一生,復有何求?
從這個意義上說,宋神宗活得非常成功。他的光輝是榮耀,就連他的失意,也是一種難得的經歷。對於這樣一個追求、夢想了一生的人,作為有獨立人格,不拘束於簡單成敗結果的現代人來說,實在應該認同他,欣賞他。
雖然他個人的瀟灑之後,留給身後是個比較爛的攤子。但要注意,之所以爛了點, 不在於家底,更不在於政策,而是他的臣子,以及家人身上......
【內文摘錄之三】
﹝百年最強西線﹞
西夏人每年都拿刀子砍過來。當時西夏掌權的梁乙逋砍得興高采烈,每次都帶著血淋淋地刀子回國,向李元昊的子孫族人們叫囂──以前嵬名家族的人掌權,有沒有我這樣的戰功?南朝有沒有這樣怕我們?
章楶在這種局面下來到了邊疆,
章楶在環慶路內修了些不大起眼的堡砦,把慶州城裡的直屬邊防軍派出去,遠遠近近形成了有層次感的防禦圈。
好幾次西夏人進來打劫都滿頭滿臉血地往回跑,次數多了之後,西夏當局憋不住了,集體認為這是對西夏尊嚴的挑釁,是對黨項人良好心情的踐踏,是對梁家尊嚴的褻瀆!
一長串的憤怒之後,被褻瀆的梁家人派出了他們的大領導,西夏太后梁氏御駕親征,率領十萬大軍殺出了國境。
開始時一切正常,西夏人一路推鋒直入,接戰的宋軍、修建的砦堡,罈罈罐罐被他們砸了個稀巴爛,到後來遠遠地看見他們殺過來了,宋軍直接撤退,那模樣真是再純粹沒有的元祐牌。
直到打到環慶路中心,慶州城下,西夏人累了,想喝口水。他們死定了,章楶把慶州城附近的水系裡都下了毒。
西夏人氣瘋了,十萬多人玩命地攻城,打來打去只是用人命去換磚頭。這樣的買賣沒法做了,集體中毒加上又高又厚的城牆,一向作威作福無法無天的梁氏也覺得希望渺茫。她決定收兵回國沿途搶劫,撈一票肥的當旅差費。
邊走邊搶,在軍寨洪德寨附近西夏人被伏擊,西北府州折氏主將折可適率領環慶軍主力一萬軍馬出戰,折可適先是放過了西夏大軍的前頭部隊,在中部攔腰砍了進去。過程很刺激,血肉橫飛,西夏人迅速倒下了一大片。可是最初的突襲階段過去後,西夏人的整體優勢顯露了出來。
西夏最精銳的兵種鐵鷂子,以重甲騎兵列成方陣,既阻擋了宋軍的攻擊,還快速地反壓了回來。
折可適立即退兵,他身後是洪德寨,裡邊早準備好了,要什麼有什麼。等鐵鷂子衝過來,先是一輪神臂弓,接著是更新式的武器虎蹲砲,砸得西夏騎兵滿地找牙,同時發現戰馬很痛苦,很多都瘸了。這時才發現,洪德寨的周圍撒滿了鐵蒺藜,是剛才那批偷襲的邊跑邊扔下的!
這仗沒法打了,黑夜裡誰知道宋朝人還有什麼怪招。撤,結果撤退時剛剛跑得比兔子還快的折可適突然間又衝了出來,沒完沒了的追擊,西夏人一時心急,在黑夜裡跑錯了方向,向一條大山溝衝了過去……黑暗的大溝是張巨大的茶几,上面全是党項牌杯具,事情到了這一步,連梁氏都嚇癱了,她把首飾珠寶皇袍玉帶什麼的都扔了,套上件大兵外衣, 才逃回了西夏老家。
五、六年來未有之大勝,結果是章楶被調往南方任職。舊黨要的是安寧,是安寧不懂嗎?!
章楶沒回環慶路,而是調任涇原路。
在這裡,章楶決定把永樂城慘案加上利息還給西夏人。
這座城的具體地點在現在寧夏固原市原州區西北約三十八公里的黃鐸堡村境內,為了能順利地建起來,章楶做了兩手準備。
第一,他要求西北各路除涇原以外的鄜延路、環慶路、秦鳳路、熙河路集體開工,大修堡壘。把西夏人的注意力轉移走。
第二,他秘密籌集大量建築材料加民工,先摻雜進前面四路的建築工地裡去,再悄悄地向築城點移動。另一方面他抽調了各路的精兵,有熙河軍三萬、秦鳳軍一萬、環慶軍一萬,加上涇原軍本路兵馬,共計八萬,歸他統一指揮,確保這座超級軍城的順利建成。原名好水寨,後改名靈平寨。
平夏城峻工後的第五天,西夏發動了攻勢。由阿埋、妹勒親自領軍,共十多萬人全副武裝外加實用型外掛,衝向了宋軍陣地。
每個西夏大兵右手拿刀左手鐵鍬背後一大捆乾草,隨時準備殺人、填溝、拆城。接近平夏城,他們先扔出了乾草,想像一下不管宋軍挖出的壕溝多深又寬,十多萬捆乾草扔下去是什麼狀況,至少某一個地段的溝瞬間被填平。
兩軍接戰,形勢迅速向西夏人預料的方向發展,第一次衝鋒就用了十多萬。沒用多久,宋軍第一條防線被衝破,全軍被壓向城門。
危機到了,如果宋軍就勢躲進城去,永樂城的戰況就將重現。西夏人以絕對兵力屯兵城外,宋軍只有死路一條。考慮到章楶之前已經是集西北諸路聯軍出戰了,不可能迅速組織到第二波救援隊,怎麼看都無法避免永樂城悲劇的重演。
關鍵時刻一個傳奇出現,大宋百年西北軍中有兩大傳奇姓氏,一個姓種,另一個姓姚。姚氏,在平夏城之戰中第一次嶄露頭角。
熙河軍姚雄。
十多萬西夏人衝上來,姚雄帶著七千人反攻過去。當他出現現時,一群群的西夏人已經衝向了城牆,正用鐵鍬拆城,局勢已經沒法再惡劣,眼看城牆倒塌,全線崩潰。
姚雄沒管城牆,他衝向了壕溝,那裡最初時被乾草填平的一塊地段是西夏人源源添加兵力的缺口,他要堵住這裡,斬斷西夏人的後援部隊。
沒有比這個更關鍵的點了,也沒有這裡更凶險的地段,姚雄一下子陷進了西夏人的漩渦裡,只有七千人,隨時能被衝進來的敵軍吞沒,更何況正在攻城的西夏人隨時能回身反撲。沒人能明白,他為什麼選中了這一點,這明顯是送死,轉眼就完蛋,根本沒有價值。
可就是在這樣的必敗絕境中,姚雄奠定了姚家軍的傳奇地位。
區區七千人,不僅擋住了前進的西夏援軍,更把身後邊反撲的攻城部隊隔斷,使他們首尾不能相顧,能互相看見,就是匯合不到一塊。
其他的宋軍如夢初醒,迅速加入了戰鬥,可憐的西夏人,這條人工挖成的壕溝成了他們的噩夢,成了一條不可逾越的天塹,讓他們越來越絕望。隨著時間流逝,雙方都達到了極限,結果出來了,溝外邊的西夏人狼狽退走,溝裡邊的被迫投降,投降的人數是……三萬!
七千降三萬,姚雄一戰成名,從此在本土奠定下了他傳奇戰將的聲威。
這次失敗之後,西夏人有些被打傻了,失敗過,可沒這樣失敗過。之前李元昊時期、永樂城時期,宋軍的勇將層出不窮,可都是在絕境中寧死不屈,沒見過姚雄這樣的在絕境中把敵人逼向絕境!這簡直沒有道理嘛……鬱悶中西夏人想起了老上級。
遼國。
梁氏很懂得怎樣揣摩大人物的心理,她以一個可憐無助的寡婦身份向上級哭訴,作為東亞地區傳統上最牛的大佬,現在宋朝這樣暴戾,您是不是得出面呢?很快她贏得了遼國的國際援助。
遼國給宋朝發了份正式國書,用詞非常傲慢,充滿了上位者的優越感。
──我親愛的兄弟宋朝皇帝,你好。西夏是個主權國家,曾經兩次娶過遼國的公主, 是我的親戚和下屬。近來它寫了很多的報告向我申訴,說你們宋朝無故發兵搶了土地殺了百姓毀了合同,這實在太讓人遺憾了。現在我要求你轍兵,歸還侵佔的土地,毀掉私建的城堡,希望你能答應。如果不聽話,小心我有別的舉動(如尚稽違,當遣人別有所議)。
這份國書哲宗看到了,章惇看到了,按照傳統,不管怎樣都要有個禮貌得體的回付,誰讓宋朝是禮儀衣冠之邦呢?可這次遼國被徹頭徹尾地侮辱了,它寫了這麼長一封信,連根毛的回應都沒有。以為你是誰啊,大爺沒空理你。
遼國人很平靜,被漠視之後啥表示都沒有。
西夏人必須拔掉平夏城這根頂在他們的喉嚨上的刺。他們在第二年,宋朝的元符元年(公元一○九八年)的十月,發動了第二次平夏城之戰。這一戰西夏人集結了三十萬大軍,由皇太后梁氏率領出征。
越過邊境線後,西夏兵團沒有四散出擊,也沒有確定主攻點,而是遠遠地吊在宋朝西北四路的中間地段,像是對每一點都保持了打擊性。
對於這一點,宋朝的樞密院很重視,給章楶下令,密切注意敵情,確保境內每一處安全。
反觀章楶,他從第一刻起就把賭注都壓在了平夏城上。道理超級簡單,如果不是與之前的失敗有關,僅僅是例行入侵打劫,西夏人會集結到三十萬人嗎,用後腿跟想都能搞清楚,目標必是平夏城,唯有平夏城!
所以樞密院是外行,梁氏更是頭企圖爬上樹的母豬!沒有技巧就不要炫耀,白白地耽誤了戰機。
在梁氏忙著「愚敵」時,章楶從容地調撥兵力,先確定了平夏城的主將,再四路徵兵組成了攻擊陣容。注意,不是救火隊,而是攻擊性的伏兵。
西夏軍團穿越沒煙峽進入涇原路,走過之處全部控制,到達平夏城後,布下連珠大寨,東抵葫蘆河,西連石門峽,綿亙百餘裡,聲勢空前浩大。實事求是地說,數遍北宋發兵史,都沒這規模的。
人數多等於拳頭大,拳頭大還很謹慎。梁氏在外型上看還真不大像草包,她把重兵集結在平夏城下,攻城由嵬名阿埋負責,另分配出去一部分精騎由妹勒率領,遠遠地兜到外圍,時刻警惕宋朝的援軍。
除此以外,在更遠的大外圍,派西夏駙馬罔羅屯兵羅薩嶺牽制熙河兵團,大首領布心屯兵梁檉台、嵬名濟駐守白池,抵御鄜延、秦鳳諸路。
這樣遠近搭配形成梯次,既圍城又打援再牽制,可以說面面俱到了,按著梁氏的思路,戰爭以這種形勢進行,宋朝膽小的話,她可以穩穩地拿下平夏城,撥掉這根釘子,順便砍死一大批宋朝官兵,重現永樂城戰績;如果宋朝膽大,敢調動兵力四下增援的話,她能把平夏城周邊變成屠宰場,讓無數的宋軍死在這一戰裡。
那時會產生一個新名詞,叫「平夏城攪肉機」。
然而她根本不知道,此時此刻,有一支數萬人的宋軍已經悄悄地運動到了平夏城周邊的一個山坳裡。這支部隊眼睜睜地看著西夏人猛攻平夏城,祈禱攻得越狠越好,讓西夏人在平夏城下把戰力、士氣都消耗光了才最理想!
火光劇烈升騰,西夏人從最開始就用上了專業攻城器械。
近百年來的宋、夏戰爭既鍛鍊出宋朝最強的部隊西北軍,同樣也給了西夏巨大的收穫。党項這個鄙陋粗俗沒有歷史底蘊的種族有了文字、統一了衣冠、細化了政府職能,更豐富了戰爭兵種。
他們不僅會騎馬,更會攻城了。他們造了幾百輛木制的、高達十幾米的、下邊帶輪子的戰樓。這些戰樓每個能裝好幾百個士兵,外邊蒙著牛皮厚氈,頂著雨點似的箭向平夏城推了過去。同時又悄悄地溜到了城牆底下,開始挖洞。他們的手法非常詭譎,只是挖進去了一截,充其量只夠到城牆的一半厚度就停下了,接下來架木板木槓支撐起牆體,繼續挖、繼續撐,到達一定量之後人都撤出來,放火燒木頭。
這些都是宋軍常用的攻城辦法,西夏人都會了。
然而宋軍才是當時城牆攻防戰的集大成者,半個月沒到,西夏一方崩潰了,梁太后每天看著平夏城內外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她的戰樓一台台地變成禮花炮台,她的地洞兵一群群地埋進地道裡,每一個招數都失靈了,她懷疑是不是宋朝早想陰她,故意拋出的這些廢物技術!
更可恨的是,每天晚上都是西夏人的噩夢。白天累得死梗的西夏兵剛想睡著,小小的、煙薰火燎的平夏城居然敢派兵出來偷襲,一砍一個准,每晚的方向、地點都不同,除非撤銷圍城躲遠點,否則根本防不住。
同時她的糧道被宋軍劫了。
梁氏仍然想克服層層困難,把平夏城撥掉,這對她的政治生命、人生幸福無比重要。可是又過了三天,她一生中最衰的時刻到來了。那一晚狂風大作,整個西夏軍團大難臨頭。
除了城牆存在,什麼都不存在了,大風吹倒了戰樓,吹飛了帳篷,吹得火光沖天,西夏一百裡連營變成了一條火龍,三十萬人像洪水裡的螞蟻,只能隨波逐流。梁氏原形畢露了,這女人嚎啕痛哭,像個死了滿圈肥豬的農婦一樣,再沒了半點的貴婦形象。
西夏軍隊在逃跑過程中被早已埋伏的宋軍伏擊,逃回邊境線時損失慘重。
二十多萬西夏大兵在寒風中發抖,這時是農歷十月中旬的西北荒原,沒糧沒草沒帳篷,要走回興慶府去,搞不好得人吃人才行。
苦難中,梁氏命令全軍調頭重新殺回宋境,目標是邊境線不遠處的鎮戎軍軍城,那裡有海量的物資。在全線潰敗時突然殺個回馬槍,宋朝人肯定料不到,把這座城洗白了,對政治意義、軍事態勢,當然最重要的是救命的物資,都有巨大的好處!
太后英明。
實事求是地說,梁氏這條命令真的是集歹毒、突然於一身,在全盤崩潰時用出來,絕對的出人意料。歷史也證明梁氏都料準了,章楶手邊所有的底牌都壓在了平夏城一線,一三天的攻防對抗過結束後,他已經手無寸鐵,甚至西北四路都處於虛脫狀態,無論梁氏返回身攻打哪裡,基本上都會得逞。
然而等西夏大兵們千辛萬苦不顧一切地趕到鎮戎軍城下時,天氣又變了,這次不是大風,而是下起了漫天大雪。沒糧沒草沒帳篷……來回的跑還得繼續跑,面對這些誰都發抖,很大一部分西夏兵決定不玩了,他們選擇了直接凍死。
第二次平夏城之戰以西夏徹底失敗告終,三十萬大軍能活著回去的不足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