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無星無月,北京南北池子的長街上黑洞洞的,四名御林軍校尉抬著一頂綠呢大轎,在那條用青石板鋪成的馬路上叭噠叭噠地一陣小跑。
皇宮太醫院的正六品院判嚴津梁,手裡攥著一張出入東華門的金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路追趕著轎子奔跑。
綠呢大轎裡面,本朝正一品內閣首輔大臣、華蓋殿大學士兼領兵部尚書、御賜少傅之銜的楊士奇,顧不上轎子的顛簸搖盪,扒開轎簾,再三地對院判嚴津梁詢問:「是不是洪熙皇帝,親自派遣你來的?」
嚴津梁一邊拼命地倒著氣,一邊匆忙地回答:「又吐血了……傍晚才止住了咳……剛剛卻又吐了血……。。」
楊士奇一拍轎門,打斷了嚴津梁的答非所問,焦急地說道:「唉!唉!唉!我問你!是誰派你來找我的?」
嚴津梁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沖著楊士奇扒開的轎簾就是一陣暴喘,急匆匆地答道:「回……回少傅公……話……血止不住啊……。。」
四個御林軍校尉健步如飛,說話的功夫,轎子已經過了騎河樓,轉過彎去,就該進宮門了。
楊士奇急了,他在轎子裡頭拍篷頂,腳跺底板,連聲大喝:「停轎!停轎!給我停轎!」
轎子刷地一下子,停在了漆黑一片的筒子河畔,楊士奇不顧斯文,連扯帶抓地掀開轎簾,一把揪住嚴津梁的脖領子,厲聲地問道:「說!皇上、甯王、內廷總管王無庸,到底是哪一個人,派你來的?」
嚴津梁撲通一下子,跪在了綠呢大轎的面前,涕淚直下,嚎啕大哭:「少傅公!救救皇上吧……救救皇上啊……。」
楊士奇一巴掌甩在嚴津梁的臉上:「誰派你來的?」
嚴津梁脫口說道:「皇上!是洪熙皇上的口喻!」
楊士奇伸手把嚴津梁抓到自己的眼前,嚴厲地問道:「是洪熙皇上的口喻?」
嚴津梁連連點頭:「是!是!是!是洪熙皇上的口喻!」
楊士奇急忙又問:「還有誰在場?當時都有誰在場?」
嚴津梁惶惶不安地答道:「太醫院從二品監丞包融慧、正三品院使黃香亭、御藥局正四品尚藥紀士林、從四品禦奉方才稚……連同修造湯煎副使、直長……能在場的都在場了呀!可……就是止不住血……止不住吐血啊……楊少傅公!」
楊士奇聽完了嚴津梁的這一番話,臉上的血色慢慢地恢復了常態,他緩了一口氣,又對仍然在不停地打著哆嗦的嚴津梁問道:「除了太醫院的人,洪熙皇上的駕前,就再無其他什麼人了嗎?」
嚴津梁一聽,又大哭了起來:「連監丞包融慧、院使黃香亭這樣的驚世名醫,都治不好皇上的病,還能找其他什麼人來啊……楊少傅公……求求您老人家……快救救皇上吧……。」
楊士奇用力地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之後,對著那個嚴津梁說道:「唉……我看你,真得是急糊塗了!你好好地看看我,看看我這個一品少傅,是那種醫得了疾病的人嗎?啊?你呀,唉……皇上傳我,不是醫病,而是醫國!」
隨著楊士奇這一句話的出口,嚴津梁猛地一下子愣住了,他驚得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半晌緩不上氣來。
楊士奇一伸手,端起了嚴津梁的下巴頦,嚴厲地說道:「如果不想讓脖子上面的那個腦袋掉下來,你給我好好地記住兩件事──第一,洪熙皇帝所患的疾病,只是偶感風寒!第二,今天晚上,你根本沒有見過我楊士奇!」
嚴津梁驚恐萬狀,連連點頭,上下嘴唇都咬出了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楊士奇匆匆忙忙地一揮手:「起轎!」
二
那四個御林軍校尉腳下生風,轉眼之間,那頂綠呢大轎便到了欽安殿前。
楊士奇顧不上禁宮禮儀,不等轎子停穩,便一把掀開轎簾,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進殿內,撲到洪熙皇帝的龍榻前,接著撲通一下子跪倒在地,隨著一句呼喚,楊士奇聲淚俱下:「皇上……。」
龍榻上,病入膏肓的洪熙皇帝朱高熾掙扎著醒了過來,他那一雙乾枯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楊士奇,乾咳了半晌,終於,氣若遊絲地說道:「怎麼辦?」
楊士奇忙不迭地對著洪熙皇帝磕了個頭:「皇上只要好生調養,一定會立起陳屙……。」
洪熙皇帝一把抓住楊士奇的手臂,兩隻深深陷入顴骨的眼窩裡面,閃爍著一份哀求:「直說啊……直說……怎麼辦……。」
楊士奇望瞭了望命懸一線的洪熙皇帝,忍不住淚流滿面,他揮手將殿堂內的御醫、宮女們都哄轟了出去,然後,俯在洪熙皇帝朱高熾的耳邊,低聲說道:「要想辦法讓皇長子朱瞻堂殿下,繼承大統啊!皇上!」
朱高熾努力地點了點頭,卻又惶恐不安說道:「是啊!可……怎麼辦……怎麼辦啊……。」
楊士奇望瞭望四周,低聲說道:「兵權!」
朱高熾痛苦地搖了搖頭:「來不及了!」
楊士奇稍加思忖,馬上說道:「那,就只能依靠我大明王朝的那塊傳國之寶了!」
朱高熾聞聽一愣:「傳國之寶?」
楊士奇連忙點頭:「傳國之寶!」
朱高熾頓時領悟,趕緊問道:「怎麼辦?」
楊士奇望著朱高熾小聲問道:「這四門之內,皇上可有信得過的人哪?」
朱高熾聽了連連搖頭:「唉……要是有,朕,還用得著派遣一個御醫,去出宮叫你嗎?」
楊士奇臉上一凜,思想了片刻,趴在朱高熾的耳朵邊上,低聲說道:「那,這件事情,就得這樣緩和地去辦了……。」
朱高熾呆呆地愣了半天,兩大顆渾濁的淚珠,不由自主地從深陷的眼窩裡面,慢慢地湧流出來:「那麼,照你這樣一說……朕,是無法親眼看到,皇兒朱瞻堂承襲我大明的江山了?」
楊士奇急忙搖頭說道:「那也不一定!那也不一定!這件事情,一要看甯王殿下的品德操守,二要看皇子殿下的才幹作為!」
病榻上的洪熙皇帝忍不住一聲苦歎:「唉……天不假日……天不假日啊……。」
楊士奇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哀痛地說道:「皇上!惟有甯王不反,方可讓天地平穩,四海安詳啊!」
三
大明皇宮,欽安殿內,已經病入膏肓的洪熙皇帝朱高熾,軟弱無力地坐在龍椅上面。
內廷總管王無庸等四名太監待立在他的左右。
皇子朱瞻堂,洪熙皇帝的親弟弟甯王朱高煬,首輔大臣楊士奇以及一干大臣們,恭恭敬敬地肅立在大殿之內。
朱高熾面紅耳赤,虛汗淋漓,一邊咳嗽,一邊掙扎著說道:「都到齊了吧?朕……朕的……喉疾又犯了!太醫們說,這一回,得讓朕多多靜養一些時日了……所以,朕打算讓皇兒朱瞻堂,代替朕來照料國事!今天,朕把你們都叫到這御前來……就是要當著你們的面,將我們大明朝的傳國之寶……交付到皇兒朱瞻堂手中,以後,就由他來代朕頒旨行政……處理國事好了!」
朱瞻堂連忙上前一步,雙膝觸地,撲通一下跪倒在洪熙皇帝朱高熾的面前,高聲說道:「兒臣接旨!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瞻堂在跪拜之後,走到龍椅旁邊,恭恭敬敬地以雙手從洪熙手中捧過那塊刻著「大明傳國之寶」的玉璽,立在了父親朱高熾的身旁。
華蓋殿大學士、首輔大臣楊士奇,立即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面向朱高熾和朱瞻堂,下跪磕頭:「臣奉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上的其他文臣,也連忙面向朱高熾和朱瞻堂,下跪磕頭:「臣等奉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片刻之後,一些武將,也開始下跪奉旨。
俄頃,皇宮大殿之上,眾臣皆已跪下,惟獨甯王朱高煬,仍然立得筆直筆直。
朱高熾掙扎著瞪大眼睛,望著俯首跪地的文武大臣,又盯著筆直而立的甯王朱高煬,幾經努力之後,他口流著涎水,大聲地對著朱高煬說道:「你……啊……你怎麼……還不趕快奉旨啊……。」
楊士奇見狀,趕緊帶領文武大臣又一次跪拜:「臣等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是,甯王朱高煬依然佇立如松,不肯向洪熙和朱瞻堂跪拜奉旨。
洪熙急了,他拚了命地指出手來,指著朱高煬的臉,大口喘氣,聲嘶力竭地厲聲喝道:「你……你……你……跪下……。」
終於,朱高煬極其勉強地慢慢跪了下來。
然而,他卻只跪而不拜,面對朱高熾和朱瞻堂一言不語,臉上顯示出一副桀驁不馴的表情。
洪熙拚盡全力地瞪著龍椅下面的朱高煬,怒不可遏地斥責道:「你……你……你……。」
朱高煬終於面對洪熙勉強一拜:「皇兄萬歲!萬歲!萬萬歲!」
四
午夜,皇帝寢宮,洪熙朱高熾仰臥在床上,幾名太醫精心地侍奉著他。
朱瞻堂、楊士奇立於床邊,默默無語地觀察狀況。
一個太監悄悄地站在暗處等候旨意。
朱瞻堂憂傷而恭順地說道:「父皇啊,這會兒,您感覺好一些了嗎?兒臣懂得一點氣功,兒臣給您按摩一下,或許,能讓覺得父皇舒坦一些!」
朱高熾氣喘噓噓地搖了搖頭:「不必了!朕的病……朕知道,恐怕一時,很難好轉……或者,乾脆把話說白了,從今往後,朕已經不可能再上殿執政了!唉,朕登基僅僅八個月……八個月就立太子,於國家太不吉利呀!所以,只好當著滿朝文武們的面,把傳國之寶交給你,其實,大家的心裡全都明白,這件事的意思……同嗣傳帝位,也是一樣的了!你把酥妃以及你的侍女們……都接到坤寧宮去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就住在宮中,一切全部都按照皇帝的規格來安置。至於朕,日後,你當作太上皇來孝敬吧……。」
朱瞻堂淚流滿面,努力地安慰著朱高熾:「父皇!您不要這樣想,您的病一定會好轉的!兒臣天天陪著您!」
朱高熾對朱瞻堂搖了搖頭,休息了片刻之後,他開口把大臣楊士奇召喚了過來:「唉……楊士奇啊,你過來!」
楊士奇連忙上前:「臣在!請皇帝吩咐!」
朱高熾艱難地取出兩個信封,挺足了精神對楊士奇說道:「昨夜,朕想了很久,由皇子代朕掌國執政這件事情……於文官這一方面,大約都是會從命的!可是,令朕放心不下的是武將。長期以來,全國衛所和軍隊的指揮統領之權,盡在王府而不在朝廷!朕實在是擔心……擔心衛所和軍隊會藉機生出事端,禍亂國家呀!朕知道,皇兒瞻堂的手中,目前尚無一位兵勇可用,好在朕的另一位皇兒瞻基……在雲南護國君府……已經編練了兩鎮精銳之師。因此,朕親筆書寫了這一道聖旨和一封家書,都是給皇兒朱瞻基的,已經用皇印封了,你即刻派遣幾個信得過的人,秘密地送到雲南護國君府中……千千萬萬……要當面交到瞻基皇兒本人的手裡啊!」
楊士奇連忙以雙手接過朱高熾遞過來的聖旨和家書,恭恭敬敬地說道:「臣領旨!臣這就派出最為親信的家丁馬上去辦!」
朱高熾望了望楊士奇,又掙扎著說道:「楊士奇,你跪下!朕這裡還有一道旨意……是專門給你的!」
楊士奇連忙恭敬地跪下:「臣聽旨!」
朱高熾指著朱瞻堂一字一頓地說道:「朕今天將這輔佐皇兒的重任,交托於你!日後,若是朝中無事,當然最好!可是,萬一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你可一定要從中調停軍政,設法疏導是非,千萬不可以讓國家生出禍亂呀!」
楊士奇老淚縱橫,連連叩頭:「臣楊士奇領旨!臣楊士奇知道此事的輕重!臣一定會謹遵聖旨,以國家大義為上,遇到禍政亂國之事,絕不惜肝腦塗地、粉身碎骨而盡力為之的!請皇帝您就放下心來,安心地調養龍體吧!」
五
中午時分,太醫院內,一群太醫,正忙碌得手忙腳亂,甯王朱高煬突然率領著四名武士,帶劍闖入。
太醫們嚇得大吃一驚,一下子不知所措,頓時慌作一團。
朱高煬伸手抓住一名從六品的常侍御醫,極其威嚴地問道:「告訴我,洪熙皇帝得的是什麼病?」
那名御醫嚇得渾身發抖,如背書一般脫口而出:「喉疾!洪熙皇帝不過是偶感風寒,喉疾而已!」
朱高煬揚手一劍,斬殺掉了那個應答的御醫。
然後,又抓住一個正七品的太醫院典簿,再次喝問:「老實告訴我,洪熙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那個典簿嚇得面如土色,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大聲說道:「血癆!咳黑血而吐紅痰,症狀極烈,病入膏肓,如今,已是無藥可醫的了!而且,皇帝脈壓極高,心跳之快如馬蹄奔騰,使得那病癆之血,隨時都在侵腦攻心,只要再遇上一絲不適,便馬上會使血貫顱頂,即便是當時不死,也必定會因為中風,而導致終生癱啞於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