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顏自述寫作
據說古龍先生寫稿前一定要潔淨雙手、修剪指甲,這不單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態度。
每個人寫作時的習慣各有不同,聽音樂應該是比較大眾的一種。我寫故事時也喜歡聽音樂,不過一段時間內只聽一首,用千千靜聽的單曲迴圈模式反覆播放,直到我完成那一進程或場景。於是某段故事跟某段音樂就有了微妙的聯繫,譬如趙扶風在廿年後回到臨安的心情軌跡與張韶涵的《吶喊》,譬如東京夢華卷〈明月千里寄相思〉一折與Vitas的《星星》。
這種聯繫如此緊密,以致我在聽到特定歌曲時就能在腦海中調出對應的場景和當時的情緒。這種聯繫對讀故事的人來說並不要緊,對我來說卻獨具意義。由此我得到一個結論:從始至終,推動我寫作的不是情節、人物或別的什麼,而是情緒。
大家都知道我寫得慢,其實不是敘述本身慢,而是我進入敘述狀態的那個過程緩慢。每次寫完一個大場景,我都需要調整和緩衝,這種醞釀的過程有時會拖很長時間。一年三六五天,我用三百天的時間來積累,只有六十五天的時間真正在寫。
逾求是我的雜誌編輯,他看過《三京畫本》的大綱,所以有時會委婉地提醒我:既然整個故事走向明確,情節全都成竹在胸,為什麼不能按時交稿呢?新年上班的第一天,接到他催稿的電話,我很不好意思,告訴他東京夢華卷(下)的稿子又得拖一拖。
講完電話,我反省了一下。《三京畫本》是從2004年初夏開始寫的,六年間,它的骨架被反覆校正和打磨,它的流線在我的腦海裡熠熠發光,思維的手指停在哪個骨節上,哪個場景就會浮現出來。在我心裡,這是一個早就完成的故事,創作的熱情和樂趣被過早消耗,支撐我完成它的動力只剩下因為連載而對讀者產生的責任。
儘管如此,我仍然希望用恰如其分的文字再現場景、表達感情,我不願意讀者看到一個敷衍塞責、沒有光彩的故事,所以我用了很多時間積攢情緒、進入狀態。如果故事呈現出來的面貌與我的構想存在差距,那我決不會把它交給編輯。
——當然,這種寫作狀態並不好,不夠專業,過於任性。
我相信,如果現在寫一個新的故事,應該能結束這種磨人的狀態,但在完成《三京畫本》以前,我的責任心和對《三京畫本》的重視程度都不允許我去寫別的故事。陷在這個悖論裡,我只好這樣鞭策自己:《三京畫本》的故事發展到後半部,從人物關係的複雜程度和情節衝突的激烈程度來說,還是很有挑戰性的,我要竭盡所能地表達出這個故事的感情和力量。
現在寫到了東京夢華卷的第七折,聽的歌是《500 Miles》。乘火車遠行,離家一百里、兩百里……五百里,歌詞簡單,旋律宛轉,蘊涵的鄉愁卻能刻骨。這首歌有N個版本,我最喜歡the Innocence Mission唱的那一版,女主唱清淡溫柔的聲音真可謂百聽不厭。
談到火車、遠行、離別這些意象,馬修‧連恩的《布列瑟農》也是一首很美的歌。
我喜歡這些歌。因為我想做一個流浪者而不可得,所以總是讓我故事的主人公遠行和流浪:我讓趙扶風跨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在異國的聖索非亞教堂裡,以中國俠客的自由精神和獨立人格,與君士坦丁主教長代表的神權對抗;我賦予南海神刀門在遊歷中磨礪刀術的傳統,讓不停行走的雷景行遇見四處流浪的蕭鐵驪……
這種補償,就像好友麗端說的:「我想我自己仍然會一直寫下去的。阿顏也會一直寫下去的。我們都有一個共識,能夠寫點東西,是我們能夠暫時擺脫庸碌生活的唯一方法。」
就像我在《十二城記》中寫到陽朔時:「我沒法自己丈量的土地,希望我的遊俠們代我領略;我渴慕而不能穿越的歷史,希望我的英雄們代我見證;希望他們代替我住到碧蓮峰下……呵,那些一生都沒有辦法實現的理想,就在我躑躅於陽朔西街的那個夜晚,像青鳥一樣撲棱棱飛起,飛越這塵世,飛進那清澈高遠的世界。」
是的,一直寫下去,向著我們的理想國。
也許有一天就會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