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岸
十月,南台灣的太陽依然毒辣,空氣中吹來窒悶的海風,有點鹹味兒,我站在船頭,後頭許多皮膚黝黑的人說著腔調很重的台語,抽菸的、嚼檳榔的、大家開懷大笑,跟陽光一樣晴朗。
「會暈船嗎?」男人走了過來,陪我站在船頭,甲板很小,大部份人都坐在裡頭。
我搖了搖頭,光看著遼闊的大海就心曠神怡,哪有什麼暈船的感覺?而且自東港到小琉球的海面相當平靜,完全不顛簸。
男人將我摟了過去,我溫順的依偎著,只是雙目凝視,兩人就能會心一笑。
這是難得平靜的日子,我們之前在德國受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所以我跟米粒終於有時間渡蜜月囉!
「第一次旅行這麼少人。」我感嘆地說著。
「這是蜜月旅行,人當然愈少愈好!」米粒低低的笑著,聲音自他胸膛漫開,傳進我的耳裡。
以往不是員工旅遊、就是目的性的旅遊,人再少也有基本成員,我、米粒、彤大姊跟炎亭;前三位以前都是同事,後來成為出生入死的夥伴,而我跟米粒一個月前登記結婚,現在是夫妻。
彤大姊在新工作崗位繼續發光發熱,而炎亭呢……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炎亭是一具木乃伊乾嬰屍,那原本是泰國養小鬼的最佳容器,通常是使用甫出生即死亡的嬰孩,將他們的屍體製成乾嬰屍,再敦請天生靈力高強的嬰靈佔據空殼乾屍,加以侍奉。
而炎亭是一具非常非常特別的乾屍,他的靈魂與身體存在於同一個軀體裡,不需要移靈,而且靈力相當高強,是人們覬覦的魔物,但卻與我特別有緣,認定我為主人。
一般小鬼要以血肉餵養,炎亭善解人意(或是其實它有更想吃的),所以從不以血餵養,而是以「玉米穀片」;那傢伙超級愛吃,一點點牛奶搭上一大堆穀片瞬間吃得乾乾淨淨,特愛吃巧克力口味。
因為與它的相遇,讓我瞭解我的過去與前世的悲涼,我自出生起就是個情感闕如的人,沒有極致的喜、怒、悲與恐懼,連家人雙亡都沒有極度的悲痛之情;炎亭讓我尋回佚失的情感、瞭解到我的前世,而我也幫它進入正道輪迴。
它就像是一路陪伴我的家人,一個月多月前,我們終於分離,因為它進入輪迴,離開了我。
說不寂寞是騙人的,每天早上吃著玉米穀片,看著小小的圍兜跟湯匙,就不免會想到它。
「上次看見海的時候,是在巴東海灘吧?」我遙想起去年年底,南亞大海嘯五週年的忌日,我就站在那片沙灘上,與海嘯未返鄉的亡靈們對峙。
「這次不會有事了。」米粒搓了搓我的肩,「妳的情感尋回了、炎亭也走了,一切都會安然無事了。」
「是嗎?」連我都忖疑。
「一定得是!」米粒堅定地說,「我們目前為止的旅遊都超級不平靜的,總不會連蜜月旅行都悽慘吧!」
「呵呵……」我笑了起來,環住他的腰際,「我們一定可以平靜的渡過!」
「我希望妳加上甜蜜兩個字!」
他低首,吻了我的額頭。
甲板上其他人吹起口哨,逼得我羞紅了臉,結婚後米粒愈來愈大膽,老是在大庭廣眾做一些親暱動作,我原本以為我不在意,但是面對他人的反應還是會害羞。
自東港到小琉球,船程約半小時即抵達,看船員迅速俐落的把木板往外頭架好,走道遂成,船客們熙攘地往碼頭去;碼頭那兒有許多機車正等著歸來的家人,而米粒則是帶著我先去租摩托車。
這一次我們做好蜜月計畫,挑了一間新的民宿,也查詢過島上值得遊玩的地方,我們要過一個真正的蜜月旅行,沒有人打攪、沒有鬼的干擾、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世界。
我拖著行李下船,空氣裡帶著濃濃海水味,碼頭邊有許多戴著斗笠的女人在賣魷魚,她們拿著竹籃,四處兜售;人潮一下子湧入也一下子散去,人們一一搭乘車子離開,碼頭頓時一空,要等到下班船來時才會再有生氣。
我在外頭等米粒辦理租車手續,環顧著四周,看著阿姨們拿著魷魚到陰涼處休憩,然後……有個女孩突兀的站在碼頭邊,穿著跟阿姨們一樣的衣服,全付武裝的防曬裝,長袖長褲加袖套,斗笠戴得很低,幾乎遮去她整張臉。
重點是,她在滴水。
女孩全身上下都在滴水,滴答滴答地往地上落,而且她手裡沒有拿任何魷魚,而是雙手自然下垂般的站在那兒。
我不動聲色,我知道自己看見什麼了,因為她一身灰暗,陽光彷彿曬不到她的身子。
女孩似乎也捕捉到我的眼光,咧嘴而笑。
「移開目光。」米粒的聲音冷靜地自後頭傳來,我自然的回首,彷彿剛剛根本沒看見她似的。
「大海總是不太平靜。」米粒攬過了我,「我們可別再扯上些有的沒的。」
「嗯!」我第一次百分之百同意,無阻礙與危險的蜜月假期,千萬不要再橫生枝節了。
跨上摩托車,我們先找地方把油加滿,選擇的民宿是藍與白的純粹希臘風情館,補足一下我們沒在國外好好渡假的癮;到小琉球來玩的人還不少,都是青年學子,摩托車頻頻在身邊呼嘯而過。
騎上了山路,不一會兒就到了我們的民宿目的地。面海的海景住屋、加上藍白色的希臘建築,叫人心曠神怡,而且浪漫滿點;米粒預定的是雙人套房,其實所費不貲,但非假日來也省了不少錢。
之前在國外的花費實在太兇了,我的積蓄所剩無幾,而米粒呢……咳,不愧是兼職模特兒,雖然結婚了,我也尚未清楚他的財務狀況,總之,非常過得去就是了!
房間算是寬敞,房裡是粉紅色調,大床在中央,柔軟舒適;裝飾兼具希臘風情,還有可愛小熊,靠窗的地方有個舒適的躺椅,躺在那兒就可以瞧見大片窗戶外的海景。
打開天藍框的門就是陽台,雪白的牆搭上藍色的欄杆,陽台上也有兩座木製躺椅,可以盡情的躺在那兒悠閒渡假,聽海浪拍擊岸邊的聲音;而最精緻的是隔開每個的陽台牆,是做拱門形狀的,只要站在原地往其他房間看,就成了一條藍白相間的拱道!
我打開窗戶,海風吹拂而至,接下來幾天都可以這樣望著海,真是太悠閒了!
「喜歡嗎?」身後的男人走來,輕輕的環住我。
「非常喜歡。」我仰起頭,這是屬於我們的世界,我嬌媚的索吻。
米粒泛出俊美的微笑,輕柔的撫摸著我的臉龐,湊近了他的唇……
啪!
我們不約而同顫了一下身子,表示彼此都聽見不尋常的巨響。
「什麼聲音?」我不由得往窗外看去,豔陽下的白浪滔滔,但沒有大浪,怎麼會有如此大的海浪拍打聲?
「海那邊傳過來的……」米粒定神瞧著,表情有點不悅,因為我們的吻被打斷了!
我們兩個跟呆子一樣,專注於海平面好一會兒,卻再也沒聽見那巨大的拍打聲,可是我們確定誰也沒聽錯,那的確像是大浪擊向海岸、或是大魚甩尾的聲音。
米粒無奈的先離開窗邊,稍事整理行李,我也把易皺的衣服拿出來吊掛,不經意發現我們的門縫下,有著一抹黑影。
有個人站在我們房門口,半晌都不動,就像是在偷聽!
我立即跑到米粒身邊,扯扯他的衣袖,讓他也往門縫下看;他要我假裝沒事的繼續聊天,而他則趴在地上,確定是否有人躲在我們門外偷聽。
「我們等會兒要先去玩嗎?」
「嗯!先去島上晃晃好了。」米粒對我點著頭,果然有人。
他比了一個噓,躡手躡腳的暗自走到門邊,我則繼續高談闊論關於島上的景點──一瞬間,米粒猛然把門拉了開。
我就站在跟門筆直的方向,他拉開門時,我卻什麼都沒瞧見。
我趕緊奔上前去,米粒則蹲下身子,專注的望著我們房門外的那一灘水:腥臭的、還帶著海草,甚至有些軟殼動物也在那灘水當中。
米粒緩緩的往左方看去,有人沾著水的足跡,一步步往走廊的左方前去。
「跟來的?」我皺起眉,很難忘記港口的女孩。
「應該是。」米粒凝重地踏到外頭去,「不過她每個房間都有停留。」
站在走廊上,可以看見整條走廊上的房門口都有相同的死水,帶海草跟沙子,以及蔓延的腳印。
「看來是在找人。」米粒輕嘖了聲,往我們的房裡看,這讓我不由得也往裡看去,難道當我們開門的那一剎那,女孩也跟進來了嗎?
「在裡面嗎?」
「我看不見,等會兒我淨化一下。」米粒無奈的搔了搔頸子,「麻煩妳去叫服務生把走廊清掃一下吧!」
「好,我順便去拿地圖!」我嘆了口氣,才剛抵達又遇到奇怪的亡靈,實在很難叫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