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也讀達菲 陳黎(詩人)
二○○九年榮膺英國冠詩人的達菲(Carol Ann Duffy),是三百四十多年來英國首位女性桂冠詩人,同時也是第一位蘇格蘭籍的桂冠詩人。達菲於一九五五年出生於蘇格蘭的格拉斯高(Glasgow),五歲時隨家人遷居英格蘭的斯塔福郡(Staffordshire),後來進入利物浦大學就讀,於一九七七年獲哲學學士學位。二○○八年,她獲基爾(Keele)大學和斯塔福郡大學頒發榮譽博士學位。一九九九年,她曾是桂冠詩人候選人之一,許多評論家認為她當時未能入選的原因有二:她是女性;她是女同性戀者。
達菲的詩作曾多次獲獎。從一九八五年出版的《站立的裸女》(Standing Female Nude),到二○○五年出版的《癡迷》(Rapture),她總共出版了十本詩集,其中最著名的,除了贏得「艾略特詩歌獎」的《癡迷》外,當屬一九九九年出版的《世界之妻》(The World’s Wife)。這本詩集題材多元,詩風多樣,時而幽默滑稽,時而嘲諷批判,時而抒情憂傷,達菲透過三十位古往今來知名男士的妻子、情人或女友之口,以戲劇性獨白的手法,試圖從女性觀點,重新審視、詮釋,甚至嘲弄、顛覆慣常以男性為主體的人類歷史、神話故事、小說故事或民間傳說。這些角色包括:小紅帽,莎樂美,《美女與野獸》中的美女,貓王的孿生姊妹,以及伊索、達爾文、西西弗斯、浮士德、莎士比亞、佛洛伊德、李伯(Rip Van Winkle)、伊卡勒斯(Icarus)、金剛、魔鬼……等之太太。二○○○年,被改編成戲劇,在愛爾蘭的劇院首演,此後在各地不斷上演,二○○九年由名女伶Linda Marlowe擔綱演出的版本,八月從愛丁堡開始,巡迴英國各地與境外演出。
試看其〈伊卡勒斯太太〉一詩:
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站在小山丘上
看著她所嫁的男人
向世界證明
他是個徹頭徹尾、如假包換的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希臘神話裡以蠟翼翱翔空中後為太陽所融墜海而亡的伊卡勒斯,不但得不到妻子的讚賞或憐惜,反而被她冠上「徹頭徹尾、如假包換的天字第一號大笨蛋」的封號。伊卡勒斯的妻子更大膽直言:像她先生這種自以為是的笨蛋男士大有人在。同樣令人莞爾的是〈達爾文太太〉一詩:
我去了動物園。
我對他說——
那邊那隻黑猩猩某些方面讓我想起你。
創建「進化論」的達爾文,在妻子眼中和動物園裡的黑猩猩有若干相似之處,這究竟是稱許丈夫立論正確,還是暗諷提出進化論的丈夫其實仍有待進化?不懂科學的妻子從日常生活的角度解讀科學,十分有趣。
在〈安.海瑟薇〉一詩,達菲借莎士比亞妻子安.海瑟薇(Anne Hathaway)之口,述說她與莎士比亞的親密關係。這首詩採用莎氏常用的十四行體(不過押韻未如此講究,只有前四行用韻,最後以押韻雙行體couplet作結),引莎士比亞遺囑「我給我妻子之物:我次好的床……」為前言,以充滿感官聯想的「書寫」意象隱喻性愛場景:
我們繾綣其上的床是一個不斷旋紡的天地,
森林,城堡,火炬之光,斷崖之巔,他
潛尋珍珠的海洋。我愛人的話語
是墜落大地的流星雨,化為吻
在這些唇之上;我的身子時而是較柔的韻,
時而是回聲,與其和鳴協韻;他的觸摸
是動詞,在一個名詞中央舞蹈。
有些夜裡,我夢見他書寫我,床是
他作家之手底下的一頁稿紙,由
觸覺,嗅覺,味覺演出的傳奇和戲劇。
我們的客人在另一張床,最好的床上打盹,
流著散文體的口水。我生動歡笑的愛啊——
而今我將他納於我這寡婦的頭棺中
一如他在那張次好的床上將我緊擁。
莎士比亞留給妻子的是「次好的」床,以及「最好的」愛的回憶。
另外在〈李伯太太〉一詩,我們看到美國小說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著名短篇故事的主角「李伯」的妻子,在丈夫長睡不起的時候過得充實且愜意——擺脫家庭的枷鎖,告別性愛的義務,培養旅行和繪畫的嗜好;有一天她返家,發現清醒的丈夫竟然坐在床上急忙服用威而剛:「我像一粒石子沉入∕後中年期∕靜靜深深的海裡,∕從頭到腳都痛著。∕∕樂在吃喝∕放棄運動。∕好處多多。∕∕在他睡覺時,∕我替自己∕找到了一些嗜好。∕畫畫。遊覽∕夢寐已久的風光:∕∕比薩斜塔。∕金字塔。∕泰姬陵墓。∕我將它們全都畫了∕一些水彩畫。∕但最棒的是,∕輕輕鬆鬆勝過∕一切,∕向性愛說聲一點也不深情的∕再見。∕直到有一天∕我返家,帶著這幅∕尼加拉瀑布圖,∕見他直挺挺坐在床上∕急吞下威而剛。」在女性自主意識抬頭(不需男人也可自得其樂)之時,男人還陷在以性征服女人的傳統迷思中,此情此景,讓人搖頭,也讓我們為達菲以詼諧輕快之筆,靈巧處理嚴肅議題的能力叫好。
達菲可謂當今以英語寫作的女詩人中最出色的幾位之一。
推薦序2
一把鑰匙,揭露一切幽暗 鴻鴻(詩人)
相對於台灣近年來翻譯小說的出版盛況,我們對當代世界詩壇的認識跡近一片空白。若非與諾貝爾獎沾邊,辛波絲卡這樣的偉大詩人恐怕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以中文發聲。或許由於,詩比小說更難翻譯。詩的意趣往往出自其想像所帶來的新鮮感,在熟悉與不熟悉的語法之間維繫的美妙平衡。一經翻譯,詩人和該種語言讀者之間的默契斷裂,留存的字眼遂顯得陌生、奇特,像漂浮空中的島嶼,令人炫惑,卻無路可達。
然而,我們卻不能沒有譯詩。當譯者與詩人心靈契合之時,一種嶄新的語言就如有神助,會直抵讀者的深心。像胡品清譯的《法蘭西詩選》、余光中譯的《土耳其現代詩選》、非馬譯的《裴外》,乃至陳黎與張芬齡譯的《聶魯達雙情詩》,早已成為台灣現代詩傳統的一部分。經由陳育虹的譯筆,英國詩人安.達菲,也理當成為這幅版圖的新板塊。
誠如大陸知名詩人與譯者王家新所言:「譯詩正如寫詩,這只能是一種不計代價的生命的投入。」在我的經驗裡,譯詩的艱難,事實上遠勝過寫詩。譯者往往是感激詩人寫出了自己寫不出的,才甘願以翻譯作為回報。必須對作品有極大的熱情,才可能啟動如此不成比例的勞碌,談一場只問付出、不求回報的戀愛。我以為,陳育虹譯安.達菲,若非這股熱情,絕無法譯得這麼神采飛揚、形神俱足。
安.達菲是當代英語世界備受尊崇與歡迎的詩人。這本情詩集,既傳統、又現代。傳統的是她援引自然意象、神話指涉,去豐富,乃至提升,詩人愛慕的對象與這愛情本身的價值。現代的,則是她遣詞用字的大膽、寫作策略的險絕。
愛情事實上是生命中最重要,也因而最易落入濫調的題材。《癡迷》卻是不折不扣的一本情詩大全。比起艾倫狄波頓《我談的那場戀愛》之於愛情歷程的精闢分析,一卷安.達菲這樣的情詩,或許更能曲盡愛情種種狂熱與失落的無名深淵。她寫作策略的大膽,正是為了挖掘這種「無名」狀態。例如她善以反筆書寫。寫情人離去的〈古巴〉,通篇以「沒有」否認一切:「沒有法蘭絨衫。沒有未來計畫。……沒有晚安吻。沒有古巴。」另一首〈新年〉則以「錯」肯定愛之必要:「我們的愛,悲傷的反義詞,一韻到底,地點錯了,時間錯了」──既然押著韻,順了心,一錯再錯又何妨?
在「對」的世界,一切清明;「錯」的世界,始有餘裕可以狂亂、可以誘引、可以迷失。如同〈森林〉裡,「荊棘在我胸口,雨在我嘴裡,泥砂在我赤裸的腳上,粗糙的樹皮摩擦我的背」,在這原始如神話卻又深具真實質感的世界中,「我正在那兒,迷路在森林,因樹的巨大而渺小。來找我吧。」
這片森林在全書往復出現,即使情人已杳。「我此刻在你曾在的地方。我掌下的夏草是你的髮。你的味道是鮮活的空氣。」情人的形象並不永遠那麼清晰,反而經常是不在的,令人疑忌的。〈倚色佳〉這首詩,便引用了希臘英雄尤利西斯離鄉二十年後,返回故鄉倚色佳的典故。久別的妻子,仍然忠誠否?曾經,情人的名字從專有名詞,變成了護身符,如今他就靠著這護身符引他前行,但他在趑趄躊躇什麼?擔心什麼?詩人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地,成了這個「荒謬的英雄」。
同樣的不確定感,在另一首〈文本〉中,安.達菲又換了一種極為現代的意象表達。她關注手機的簡訊,卻感到焦慮:「不論我拇指按下什麼∕都永遠不會被聽見。」
極大的焦慮,促成極大的許諾──比如〈回答〉這首義無反顧的求愛詩。詩中依次形容情人的全身,如果是石頭做的,「我願意我願意」;如果是火做的,「我願意我願意」;如果是水做的,「我願意我願意」;如果是空氣做的,「我願意我願意」;然而,「如果以上皆非,而其實你是死神,那回答仍然是我願意,我願意。」
這首詩真能讓鐵石動情。否定一切,即是死亡。安.達菲的愛,卻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此強大,如此執著。然而反過來看,沒有衝突阻障,又何須如此決絕?詩集中隱含的憂傷情緒(即使在無比歡愉之時),正是這些情感如此動人的主因。在全書尾聲,詩人揚言她要學習「不愛」這個「曾經有你」的世界之時,在無比絕望的時刻,回憶──或者更像一種永恆的呼求──忽然湧現:「你花費整一個鐘點,用草編結一枚戒指好娶我。我再次喚著你的名字。那是一把鑰匙,揭露一切幽暗」。
愛情會逝去。偉大或渺小的皆然。然而詩人把鑰匙留給我們了,讓我們可以隨時開啟,這飽滿充盈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