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之篇 : 畫皮女鬼
太原有個姓王的書生,本來家境貧寒,父母早亡,與其弟二郎相依為命。所幸王生勤奮有加,讀書不輟。
二十歲那年他在山間趕路時無意間救了陽泉城中陳家的小姐,陳小姐對王生一見鍾情,自此二人便常常來往。此事很快被陳家人發現,陳家本是城中的大戶,自然是不太喜歡一介布衣做女婿,無奈陳小姐放出話來非君不嫁,父母只有這一個掌上明珠,便只得應允。
不久,二人成了親,婚後夫妻恩愛不在話下。不到一年,王生考取了功名,此時便提出尚有一弟,如今功名在身,要帶妻子回家鄉,陳家人便備了份豐厚嫁妝送了小倆口回鄉。此時的王生已今非昔比,歸鄉後功名錢財無一不得,妻子陳氏雖無天仙之貌,卻也端莊溫柔,裡外舉辦家務,將事情辦得妥妥帖帖,更對王生噓寒問暖,夫妻一直相敬如賓。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婚後已經兩年,陳氏的肚子卻沒有任何反應。
有親戚朋友便向陳氏出了給王生納小妾的主意,陳氏心中雖然百般不願意,無奈肚子不爭氣,生怕落下妒婦之名,只得答應,不過找來的幾個都被王生以各種理由打發了,陳氏覺得這是丈夫的一片體貼,心中暗暗歡喜,卻不知丈夫其實是另有打算的。
俗話說的好:飽暖思淫慾。王生心中早存著納妾的心思,只是他覺得現在自己家產殷實功名在身,只缺個佳人相伴,因此打定了主意想要個絕色美人,而自己的妻子找來的俱是平庸之色,只為傳宗接代,便找尋些理由搪塞過去。
王生為了讀書,在郊野處專門建了座書齋,有時讀書讀得晚了便不回家,直接在書齋睡下,清晨才回府。這天大霧,王生從書齋往家中走去,途中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正在趕路,步履非常艱難,似乎再走幾步就要倒下一樣。
王生頓生惻隱之心,急跑幾步追上那人影,走進了才發現是個女子,懷抱包袱,這女子看到王生趕來,驚恐地看了他一眼便想逃走。這女子大約十六七歲的模樣,冰肌瑩澈,唇色朱櫻,眉宇間雖有驚恐之色,但卻顧盼生輝,撩人心懷,王生不由得看呆了。
女子見王生面露輕薄之色不由大窘,正想離開卻被王生拉住。王生問道:「小娘子為何天色未明便一人孤零零出行?」女子掙脫了一下,卻發現力氣不足,勉強答道:「你不過只是一行路之人,我的憂愁不是你能解決的,請不必費心再問了。」
王生道:「妳有什麼憂愁,先說來聽聽吧。我雖不才,在這裡卻也能保護妳,只要能幫上忙的,絕不推辭。」女子黯然道:「妾身姓梅,父母貪圖彩禮,將我賣給一大戶人家做小妾,正妻見我美貌,怕我奪了她的寵愛,整日裡辱罵責打我,前些天挑了我的一個錯,將我重重責打一頓關進了柴房,我實在不堪忍受了,才偷偷跑出來的。」
王生道:「那打算去何處呢?」女子道:「逃亡之人,哪裡會有確定的地方,不過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王生聽到此話心中狂喜,暗想:這莫不是上天賜給的機緣嗎?於是忙殷切道:「我家離此處不遠,小娘子如果信得過我,就煩請妳屈駕到我家去。」女子猶豫了再三,細細的打量了王生一番,便將自己的包袱遞了過去,輕輕道:「那便勞煩相公了。」王生十分高興,接過了女子的包袱便將她帶回了自己的書齋。
到了書齋之後,王生先把女子安頓了下來,女子前後轉了轉,發現室中並沒有其他人,便問道:「相公家中沒有家眷嗎?」王生邊收拾床鋪邊答道:「此處是我的書齋,平時沒有我的允許沒有人會進來的,安全得很,梅姑娘且安心住下吧。」
梅氏並沒答話,一時間書齋靜了下來。王生抬頭看去,只見梅氏面帶微笑,顏色豔若桃李,一雙妙目定定地看著自己,目光所及之處便如暖水泡過般身體上下無一處不舒服,當時便有些把持不住,心猿意馬起來。
此時便聽得梅氏嬌滴滴道:「郎君心中所想妾身早已知道,感謝您的救命之恩,此處很好,不知能否長久地住下陪伴您左右。如若郎君對妾身有憐憫之意,愛護之情,請一定保守祕密,切勿將行蹤透露給他人。」王生大喜過望,自是滿口答允。當夜兩人便成就好事,一番海誓山盟之後,王生方才離開。
自此日之後,王生便將梅氏金屋藏嬌起來,頻繁來往於書齋和家宅之間,過得好不快意。時間長了,妻子陳氏有所察覺,某天張口問了王生,王生當下也不隱瞞,便將如何遇到梅氏,如何成就好事一一說了,只是隱去了梅氏是別家逃妾這一節。陳氏當時便如同遭了晴天霹靂,愣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心下苦痛不已。
王生安慰道:「妳是正妻,她不過只是一小妾,自然比不上妳的位置,如果妳不喜歡,等她生下孩子打發她離開便是了。」陳氏聽了這話稍許安慰,只是轉念一想,問丈夫道:「你可知她的詳細來源嗎?」王生道不知。
陳氏急道:「萬一她是哪家大戶人家的陪嫁侍妾,這一跑怎麼得了,人家找上門來便麻煩了,趕快打發她走吧。」王生自然不肯,陳氏也無可奈何。
這些日子,王生與梅氏打得火熱,梅氏十分喜愛整理妝容,胭脂水粉消耗極大,而王生不以為然,只覺得佳人上妝美不勝收,有時還親自上街市為愛妾挑選上品。這天,王生再去集市,迎面走來一人,道士打扮,但道衣破損,絲毫沒有修道人應有的方外之氣。
道士見了王生,十分驚訝,連忙上前問道:「不知施主近日是否遇見什麼不潔之物嗎?」王生只當對方是為了訛詐錢財的宵小之輩,冷淡答道:「不曾。」
道士道:「施主印堂發黑,目光無神,近日應當精氣大損,時常感到疲勞,這便是邪氣縈繞之兆,怎麼會說是沒有呢?那近日可見了什麼奇怪的人沒有?」王生這時才覺得有些奇怪,自己近日是漸感精神不佳,總以為是與梅氏縱慾太過,莫非這道士指的便是梅氏?再轉念一想,梅氏明明是漂亮女子,白日可出行,照光有影,軀體溫如常人,怎麼會是妖怪呢,這印堂發黑之語往日裡也有人拿來哄騙錢財的,於是再不理會道士的詢問,轉身便離開了。只聽得道士在身後自言自語:「真是糊塗!這世上竟真有死到臨頭而不醒悟的人啊!」
胭脂水粉沒買成,王生便早早地回了書齋,走到門口卻發現推不開,仔細一瞧門從裡面被堵住了,經過道士剛才那一鬧,他雖然不信,心中到底生了疑,於是從後院的殘牆翻過,偷偷進了書齋,沒想到內室的門也被鎖住了。
王生躡手躡腳走到窗口窺看,這一眼望去,嚇得險些魂飛魄散,內室之中,只見一隻面目猙獰的鬼,翠色臉皮,牙齒長而尖利,像鋸子一般。平日裡供二人歡愉的榻上正鋪著一張人皮,這鬼正手拿畫筆將各式胭脂水粉調和起來,然後在人皮上細細描塗,過了一會兒就扔下筆,抓起人皮在空中抖了抖,接著便像穿衣服般將人皮披在了身上,轉眼之間就化為了容貌豔麗的梅氏,披上人皮的厲鬼還在鏡前演練惑人的姿態。
看到此刻,王生的腿早已軟在當地,站立不住,想邁步離開,卻發現腿根本不聽使喚,最後只得爬行而出。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才出了書齋。剛出了門,王生便一路狂奔到市集,想找到剛才見到的道士,誰知四下裡都找不到,問了別人,說這道士往野外去了。王生便一路趕到野外,終於見到了他,嚎啕大哭地跪在道士面前乞求他救自己一命。
道士道:「你讓我趕走鬼卻也不難,不過這鬼我認得,命很苦,剛剛找到替身,我也不忍心傷害她的性命。」說著,便把自己手中的蠅拂交給王生,令王生把蠅拂掛在臥室門上,臨別時道士叮囑道,若有變故便在青帝廟見面。
王生回家後,不敢進書房,便睡在了內室,在門上懸掛蠅拂。妻子不明白這是何意,王生將事情全盤托出,夫妻競相駭然。是夜一更左右,只聽到門外有牙齒磨動的聲音,王生嚇得躲在被子中,叫妻子去窺看情況。果然是那女子來了,此時已全然不是美人兒的模樣,顯出厲鬼的猙獰,只是遠遠望見蠅拂不敢進門,站在門外咬牙切齒,霍霍有聲,繞了很久才離去。
陳氏這才放下心來,回去告訴了王生,夫妻兩人長長舒了一口氣方才睡下。半夜時,家中僕人只聽主人房內陳氏一聲慘叫,婢女們連忙跑進房內,只見陳氏昏倒在地,王生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經被生生撕裂了肚腹,腹腔中的心臟早已不知去向,血從床上漫出淌了滿地。眾人皆駭然,連忙喚醒陳氏。
陳氏清醒後邊流淚便說了這趟變故,原來兩人睡著後那厲鬼並未離開,過了一會兒便回來,直接取下蠅拂扯碎,撞壞臥室門闖了進來,在床前罵道:「道士嚇我!想讓我將吃到嘴裡的東西再吐出來?白日作夢!」說完便直接登上床,一把抓過陳氏摔在地,接著卡住王生的脖子直接撕裂肚腹,掏心而去。
事已至此,天亮後,陳氏便讓王生弟二郎往青帝廟一趟,告之道士事情原委。道士聞言大怒:「我本來同情她,鬼東西竟然敢這樣!」於是便隨二郎一起來到了王生家,到了地方道士仰首四面眺望道:「幸好還沒逃遠。」接著問道:「南院住的是哪位?」二郎道:「是我在住。」
道士道:「那鬼現在就在你那裡。」二郎十分驚愕,矢口否認。道士問:「那家中是否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來?」二郎回答:「我早上趕赴青帝廟,實在不知道。待我回去問問。」去了一會兒又返回來,道:「果然有個這樣的人。早晨一名老嫗來,想要為我們家做僕傭,我妻子留住了她,現在還在我家。」道士道:「這便是那個鬼了。」
於是道士便隨二郎到了他家。進門後道士手拿木劍,站在庭院中心,大喝道:「孽鬼!賠償我的蠅拂來!」老嫗在屋子裡,立時怕的變了臉色,轉身出門便想要逃跑。道士連忙追上去擊打,老嫗僕倒,人皮嘩的一聲脫下來,立時變成了惡鬼,躺在地上像豬一樣地嗥叫。道士一劍砍下了厲鬼的腦袋,那鬼身便變作濃煙,旋繞在地,成為一堆。
道士拿出一個葫蘆,拔去塞子把葫蘆放在濃煙中,像口吸氣一樣,濃煙颮颮地進入葫蘆,瞬息間濃煙就被吸盡。道士塞住葫蘆口,把葫蘆放入囊中。大家一同去看人皮,皮上眉目手足,沒有一樣不具備。道士把人皮捲起來,一併也裝入囊中,於是告別準備離去,被陳氏攔在了門口,女人跪拜著,哭著求問能讓丈夫起死回生的辦法。道士推辭無能為力。陳氏更加悲傷,伏在起上不住磕頭。道士沉思了一陣道:「我的法術尚淺,實在不能起死回生。我給妳指示一人,或許能做到這一點,去求他一定會有效果。」陳氏問:「何人?」道士道:「集市上有個瘋子,常常躺在糞土中。夫人可以試著問他哀求他。如果他發狂侮辱夫人,請千萬不要發怒。」
二郎經常來往於集市,對此人也有耳聞,立時便告別道士,同嫂嫂一起去找了那個瘋子。在集市上,見到一個乞丐瘋瘋顛顛地在道上唱歌,鼻涕流有三尺長,全身骯髒得不能靠近。陳氏跪下來用膝蓋行走上前,乞丐大笑道:「佳人愛我嗎?」陳氏告訴討飯的人來求他的緣故。
乞丐又大笑道:「人人都可以成為妳的丈夫,救活他做什麼?」陳氏堅決地哀求他。這人立時臉變了色道:「奇怪啊!人死了求我把人救活,我是閻羅王嗎?」接著怒氣沖沖地用手裡的拐杖向陳氏打去。陳氏忍痛挨打。
此時看到這場熱鬧,集市上的人們漸漸聚攏過來,將四周圍得水洩不通。乞丐見狀咯出滿把的痰和唾液,托著送向陳氏口邊說:「吃了它。」陳氏面孔脹得通紅,十分為難;可是想起道士的囑咐,又想起家中的夫君,勉強咬牙吃了下去,只覺得那東西進入喉嚨中,像團絮那麼硬,結果吞下去,便停在胸口部位。
乞丐大笑著道:「佳人愛我啊!」於是起身,大步走開不再回頭。陳氏連忙尾隨跟上,一路便進入了青帝廟中。陳氏正想追上去接著哀求,乞丐卻突然不見了蹤影。陳氏不死心,在廟宇前前後後細細搜尋,一無所獲,只有慚愧怒恨地回家。
到家後,只見王生依舊開膛破肚地躺在床上無人收殮,家中人站著看,沒有誰敢靠近。陳氏一把抱過屍首,將丈夫被生生扯出的腸子放回腹中,邊整理便放聲大哭,既傷心丈夫死得淒慘,又後悔受吃人痰唾的羞辱,仰向天、俯向地哀哭,恨不得立刻就隨丈夫而去,哭到聲嘶力竭之時,突然覺得胃中一陣翻騰,胸腹之間方才吞下去梗在那兒的穢物突然從口裡奔出來,來不及細看,已然落在王生屍身的腹腔中。
陳氏大吃一驚,慌忙奔過去,看到那竟是一顆人心,在王生屍體的腹腔中突突地跳動,並且冒著熱氣。陳氏感到十分奇怪,上前用兩隻手合住腹腔,撕開的身子層層裹上來,屍身漸漸由涼變溫。半夜裡她打開被子看看,鼻子裡已有呼吸了。到天亮,王生竟然活轉了過來。後來有人問起當初的情形。王生道:「恍在夢中,只覺得腹上隱隱作痛而已。」
尋根溯源
《畫皮》因為涉及到了美色及家庭問題,所以歷來都是人們最津津樂道的故事之一。如果說浪漫是皮,現實是肉,那麼能夠左手抱老婆,右手和諧地摟著小三兒,大抵是很多男人的終極夢想。
然而好事兒怎麼可能全讓你一個人遇上呢?在美色之下,是有多少判斷被表象所迷惑的?各方心思角鬥,真真假假難以捉摸,身邊的人,哪個是安全的?哪個是危險的?《畫皮》的結局從不會讓任何一個有個完美的收場,厲鬼被滅,王生經過一場大驚,怕是以後都對美人有了恐懼之心,可憐陳氏一片真心,誤嫁如此狼心狗肺之人,不知這場風波過後,夫妻之間還能像往常那樣無間無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