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薇薇夫人的「情話」
白先勇
薇薇夫人曾經是一位著名的專欄作家,也是一位極受歡迎的電視主持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薇薇夫人經常在《聯合報》發表專欄文章,她寫的大半有關人的感情問題:世情、人情、親情、愛情,她的文筆優美,對感情的態度極為寬容,充滿睿智,文章非常貼心,對讀者,尤其是在情感上徬徨無助的青年產生廣大的影響力。那個年代沒有網路,文章還是人們心靈間互相交流的主要工具。薇薇夫人因為她循循善誘的「情話」專欄,在她青年讀者的心目中,幾乎變成了溫柔體貼的母性形象。
她的「情話」專欄中,當然又以愛情──這項世間最複雜多變而又亙古長新的題目為主。薇薇夫人對於愛情的見解,大概一方面來自於她本身對人世的體驗,「人情練達即文章」,另一方面卻出於她的閱讀經驗。她自稱是小說迷,尤其愛看愛情小說,小說而不「言情」,大概就很難長久吸引人了。薇薇夫人曾經在三十年前出版過一本閱讀小說心得《情感的窗外》,她挑選了一系列十九及二十世紀西方文學作品,都是「言情小說」,共十九部,有的是經典名著,如珍.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小仲馬的《茶花女》、莫泊桑的《她的一生》、杜思妥也夫斯基的《永恆的丈夫》、毛姆的《人性枷鎖》。也有一些當時流行的小說:《飄》、《日安.憂鬱》、《愛的故事》。
薇薇夫人先介紹每本小說的內容,然後她自己對這本書所呈示的愛情再做一番點評。因為這十九本小說所描寫的愛情,面目各異,所以她這些觀察入微,通情達理的點評串在一起,便變成了一本愛情面面觀的「眉批」。
常常有人問我文學的功用何在?我認為文學最大的功用在於「情感教育」。看過《紅樓夢》、看通《紅樓夢》的人,對於中國人的情感,中國社會的人情世故,要了解得多一些。那個年代,台灣的文藝青年是靠閱讀這些文學經典名著而接受「情感教育」的。他們的成長,受到這些經典小說的啟蒙甚大。那時候,台灣出版社,出版的翻譯作品,也多以西方十九、二十世紀的經典文學為主。現在台灣社會變動甚大,一切數字化,每年出版成千上萬的翻譯書,許多作者不見經傳,那些世界名著反而被淹沒了,在書店中上不了架。但閱讀文學經典,還是重要的,因為這的確會幫助一個人情感的成長。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它一定觸及到人性永恆的一面,令世世代代的讀者引起共鳴。
珍.奧斯丁終身未婚,是個老處女,可是她卻偏偏愛寫婚姻故事,而且每本小說幾乎都在寫釣金龜婿的喜劇。《傲慢與偏見》中班奈家有五個女兒,釣金龜婿就成了這本小說的主題。珍.奧斯丁的筆犀利如刀,把十八世紀英國鄉紳階級講究門當戶對的勢利眼剖析得淋漓盡致。當下台灣報紙上「嫁入豪門」、「嫁給富二代」的演員,常常占滿整版。可見台灣社會對於釣金龜婿的興趣濃厚。勢利眼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古今中外略同。難怪《傲慢與偏見》一再改編成電視電影,觀眾興趣歷久不衰。
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中,保羅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母子連心,母親與父親相處不洽,把所有的情感都投注在保羅身上,母愛占據了保羅整個心靈,使他無法與其他女人發展正常愛情關係,因而受到極大的傷殘。這是一本自傳性的小說,勞倫斯寫得極為動情,十分感人。這種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故事,台灣社會多不勝數,婆媳過招還不都為了搶奪一個男人的感情?所以有人說:過分順從母親的男人,未必是個好丈夫。母子之間,太過複雜,沒有母愛,絕對不行;過多母愛,又傷兒「心」,親子關係恐怕是一道永遠沒有結論的命題,所以也就一直是文學研究的對象。
林琴南用文言文翻譯小仲馬《茶花女軼事》,這本法國小說中譯本一出版,馬上受到廣大的中國讀者歡迎。這也不意外,中國文學傳統中,這一的「青樓豔史」多的是,李香君、柳如是、霍小玉、花魁女,一大串名妓數也數不盡,而且正面形象居多,中國文人對妓女有一種浪漫的幻想:由來俠女出風塵。小仲馬的《茶花女》寫得頑豔哀感,中國讀者讀來親切,又加上異國情調,更加暢銷。《茶花女》電影版也是經典之作,嘉寶演來楚楚動人,當年不知傾倒多少觀眾。
薇薇夫人列舉的這些西方經典名著,主題都是愛情,有普世價值,現代台灣讀者閱讀,也不應該產生隔閡。薇薇夫人相信「感情不會落伍」,的確,愛情不分古今,從前的人談戀愛寫情書,魚雁往返,現在台灣年輕一代上網、打簡訊,速度變快了,追尋的還是一個情字。薇薇夫人把她這本書重新命名為《愛情,考古學》,有的古董倒是愈老愈值錢呢。
自序
感情不會落伍
薇薇夫人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但《紅樓夢》裡有更多真實的生活。
一部小說可以是一個人的一生(或片斷),而一個人的一生(或片斷)可以是一部小說。
看小說或看真實生活時,我常有這種交錯的感受。
我是一個「終生不悔終生不倦」的小說迷。我發現儘管小說用各種形態來表達,但感情卻有很多共通的形態,甚至中外都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儘管由於歷史文化背景、思想、傳統及觀念的不同,東西方人處理感情的態度不盡一樣,但人類基本上的感情所引起的喜怒哀樂卻是差不多的,所以這本書內舉的小說雖都是西方作家的作品,不過我覺得並不隔閡。
三十年前我在聯合報寫「薇薇夫人專欄」,那是一個感情含蓄的年代,年輕人看到心儀的異性會臉紅心跳,不知如何把自己的情傳遞出去。所以我接到很多很多讀者來信,談的大多是關於感情的問題。按年齡層來分的話,青少年最多的是愛情,結婚前後的是婚姻,最多的是外遇,其次是婆媳。結果我在讀小說時,下意識的也關注起書中人的感情問題來了。
那時有很多經典名著描述的是十九世紀人的愛情與婚姻,對照我的讀者們的問題,似乎落差不多,於是我選了一些當時很暢銷的名著寫了一本《情感的窗外》,由遠流出版公司出版。
三十年後,一個偶然的機遇,透過一對可親的夫婦,認識了當年還是初中生卻愛讀書的年輕人,他行走在文學的路上,寫詩寫文之外,又著手推廣文學藝術,成立了「有鹿文化事業有限公司」,他是許悔之。按年齡我們是兩代人,但他居然讀過我的專欄,他又居然喜歡我這本舊作,於是他計畫重新出版。
我把舊作逐字逐句細讀,竟發現除了幾本絕對純情的以外,書中描述的情感並不「落伍」。因為感情發自人性,人性不會改變太多。甚至在某些以太空人、機器人為角色的電影中,我們還是看到人性中的感情。所以重出這本書應該也不會落伍。
謝謝我的老合夥人遠流出版公司的王榮文,也謝謝新合夥人有鹿公司的許悔之,和為這本書出力的小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