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肉身覺醒
在加護病房幾天,看到許多肉身送進來、又送出去。肉身來來去去,有時時間很短。
肉身旁邊守候著親人,焦慮、哭泣、驚慌。
肉身送出去的時候,蓋上被單,床被推走,會聽到床邊親人無法抑止地大聲嚎咷的聲音。
隔著圍屏,或隔著牆,隔著長長的走廊,哀號的聲音傳來,還是非常清晰。
肉身的來來去去很快,有時候一天會聽到好幾次哭嚎的聲音。
如果在深夜,那聲音聽起來,特別悽愴荒涼,在空洞的長廊裡,留著久久散不去的縈繞糾纏的回聲。
我低聲誦經,在無眠的暗夜,好像試圖藉著朗讀經文的聲音,與那久久不肯散去的回聲對話。
「身壞命終,又復受身──」
《阿含經》說到肉身敗壞,生命終了的時刻,卻又恐懼悲憫著還會有另外一個肉身在等待著。
「身敗命終」的時刻,我會希望還有另外一個新的肉身來接續這敗壞已經不堪使用的肉身嗎?
好像古代的埃及人,非常固執堅持要保存「肉身」。他們用各種嚴密的方法,把肉身製作成木乃伊,存放在牢固的巨石的棺槨中,封存在巨大的金字塔裡。
我走進過三千四百年前的吉薩金字塔,木乃伊被移走了,冰冷、狹長、幽暗的陵墓甬道,也只有自己孤獨單調的腳步的回聲,走過數千年的甬道,好像回答仍然是肉身何去何從的困擾迷惑。
埃及人相信死亡是「靈」(Ka)離去了,所以要好好守護肉身。
肉身不朽,肉身不腐爛,肉身不消失,等待「靈」回來,就可以重新復活。
木乃伊的製作非常嚴密,取出容易腐爛的內臟,心、肺、肝、腸胃、腦,分別用不同的罐子封存。空空的肉身,用鹽擦拭,去除水分,塞進香料防腐藥草,縫製起來,再用亞麻布一層一層包裹。
最後戴上黃金面具,配帶胸飾珠寶,像圖坦卡門的木乃伊,套著一具又一具棺槨,棺和槨的形狀,都是圖坦卡門的像,儼然還是原來肉身的模樣 。
不朽,就是肉身存在。古代埃及人堅持肉身必須完整存在,才有生命。
木乃伊如果製作失敗,肉身還是會腐朽,埃及人就雕刻了巨大堅硬的雕像。石像笨重不好用,但還是可以勉強代替肉身。
埃及的雕像因此嚴肅、端正、沉重,肉身直直地凝視著死亡,不敢有一點閃失輕率。
肉身功課
我在印度恆河岸邊看到處理肉身的方式卻與古代埃及完全不同。
古印度的肉身充滿動態,打破埃及的中軸線規則,肉身豐腴,飽漲著性的原始慾望。肉身像熱帶的果實,流溢著甜蜜熟爛的汁液,好像知道生命短暫虛幻,要在消逝以前盡情讓肉身享樂。
古代翻譯成鹿野苑的瓦拉納希(varanassi),是佛陀悟道以後第一次為大眾說法的地方。
我對佛國淨土有不實際的幻想,第一次到了現場,才發現沿河原來都是火葬場。
悟道的開示,畢竟是要從這麼具體的肉身的存在與幻滅開始說起的吧。
河邊一座一座冓木架成的床,有些簡陋草率,有些繁複講究,上面都躺著一具等待處理的肉身。
肉身四周堆放鮮花。親人朋友環繞,誦唸祝禱,僧侶作法,燃起冓火。火光熊熊,濃煙一卷一卷升騰,肉身焦苦煎熬,彷彿在火光中嘶叫,空氣中都是肉身的腐爛濁臭混合著鮮花甜熟糜爛的氣味。
「身壞命終,又復受身──」
《阿含經》的句子變成了具象的畫面。肉身敗壞,燒焦、斷裂,頭、手、足、軀幹,隨灰燼一起推入大河。大河浩浩盪盪,飄流許許多多的「身敗命終」的肉身。
同時,黎明日光初起,有婦人懷抱新生的嬰兒,走進大河沐浴。親友環繞,誦念祝福。同一條河流的水,安息肉身的結束,也淋灑在嬰兒頭上,迎接肉身的開始。
在這河邊說法,「身壞命終」,就有了現成的教材吧。
原來,「肉身」是要做「肉身」的功課的。
從原始佛教來看,「身壞命終」之後,期盼修行到「不復受身」。
不再有肉身,不再接受新的肉身,不在重回人間,所以用「解脫」來說死亡。
「解脫」是說──像解開鈕扣、脫去衣服一樣,不再受肉身牽累。
如果,還有「肉身」,是因為「無明所繫,愛緣不斷」。
還有「愛」,還有「緣分」,牽連不斷,這個肉身就還會再回來,尋找新的肉身,再一次受肉身的生老病死之苦。
我聽到病房走廊的聲音來來去去,是那些「愛緣不斷」的肉身在踟躕徘迴不去嗎?
朋友嘲笑我,修行到「不復受身」,談何容易。
一點點牽掛,一點點放不下的愛戀,一點點捨不掉的貪癡,一點點緣分捨不掉,就又要回來了。
我總覺得長廊盡頭,有許多賴在門口不走的肉身,因為還有什麼東西沒有帶,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辦好,或著,因為親人的哭聲哀嚎,愛、恨,都捨不得,使那已經走到門口的肉身又要回頭了。
「身壞命終,又復受身──」
我愴然一笑,知道自己也是不容易俐落走掉的肉身之一。
曾經跟父親的肉身告別,覺得是艱難的功課。幾年後,跟母親的肉身告別,更是艱難的功課。
然而,我知道,還有更艱難的功課要做,有一天,必然要和自己的肉身告別吧。
跟自己的肉身告別,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
肉身缺席
我曾經訝異中國美術漫長歷史裡「肉身」的缺席。
走進西方的羅浮宮、大英博物館,無論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希臘、羅馬、基督教文明、印度,都是以「肉身」作為美術的主體。
西洋和世界美術,多是一個一個「肉身」的故事,維納斯從海洋中升起的美麗的肉身,基督釘死在十字架上受苦的肉身,悉達多坐在樹下冥想的肉身,愛染明王貪嗔痴愛的肉身──那麼多「肉身」的故事,使人讚歎歌哭,驚心動魄。
然而,走近故宮,幾乎看不到肉身的存在。
肉身變得非常渺小,小小一點,隱藏在巨大的山水之中,山巔水湄,一個渺小的黑點,略略暗示著宇宙間還有肉身存在。
然而,肉身太小了,小到看不出姿態表情,不知道這肉身是哭還是笑,是歡樂還是憂傷。
如果拍攝電影,把鏡頭拉遠,人變得很小,就看不見肉身的喜怒哀樂了。
東方的長鏡頭美學,仍然在山水裡說著肉身在宇宙間尋找定位的寧靜哲學。
西方的鏡頭,卻常常是逼近的特寫,逼近到可以清楚看到臉上每一絲皺紋,看到暴怒時眼角的紅絲,看到肉身顫慄、怖懼、痙攣,看到肉身貪婪、狂喜、癡騃。
肉身沒有迴避肉身的功課,肉身煎熬、受苦,或許是肉身覺醒的起點吧。
這個肉身,或許不只是在做這一世的功課。
在長廊甬道的盡頭,我總覺得自己的肉身裡有古代埃及的基因,恐懼肉身消失的緊張沉重,那是數千年前肉身遺留的記憶嗎?
封存在石棺裡,等待「靈」的歸來,等待「魂魄」歸來。然而,好幾個世紀過去,沒有等到Ka,等到的是盜墓者,他們挖墓掘墳,盜走珠玉金飾,肉身被遺棄,在幽黑的墓穴一角,聽著匆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如果我的肉身生死流轉,從古代埃及到了兩三千年前的希臘,我會是運動場上帶著桂葉頭冠的選手嗎?
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裡有許多墓碑,全身赤裸的男子,輕輕把桂葉冠放在頭上,不知道他肉身結束在幾歲,然而雅典人堅持在墓碑上鐫刻自己在青春完美時刻的肉身。
他們的肉身就在此時此刻,他們不等待,沒有時間等待,肉身在青春數年間達到極限的完美,這就是不朽了。
我一直覺得身體裡有一個少年伊卡魯斯(Icarus),背上裝了蠟做的翅膀,不知死活,高高飛起,試圖親近太陽的高度。
我驚叫著墜落,看到蠟的融化,翅翼散落,伊卡也做完了他悲壯的肉身功課嗎?
肉身覺醒
如果我是伊卡,從希臘高高的空中墜落,肉身重重摔在土地上。夢醒了,摔在中國的黃土高原上,忘記了曾經有過的高高飛起的渴望,肉身踏踏實實貼近依靠泥土。像泥土一樣髒,一樣卑微,這肉身來自塵土、又歸於塵土。
最像泥土的肉身是中國上古遺址裡出土的俑。在陜西半坡、甘肅馬家窯,許多土俑只是初具人形。五官眉眼都很模糊,甚至只有一個頭,肉身只是一個瓶罐。
沒有埃及的威嚴壯大,沒有對抗死亡、凝視死亡的莊嚴專注。一個泥土隨意捏出的人形,對自己肉身存在的價值好像毫無自信,無法展現希臘肉身在運動裡鍛鍊出來的骨骼肌肉的完美,也無法像印度,在極致放縱官能享樂裡,發散出肉體飽滿豐腴的誘惑。
走過埃及、走過希臘、走過印度,在漫漫黃土的大地上,我的肉身茫然迷惑,不知道自己存在究竟有什麼意義。
那些來來去去的肉身魂魄,各自用不同的方式說著他們肉身的故事。
然而,我在茫然迷惑裡,好像長長的甬道盡頭,沒有光,沒有出口,彷彿一場長長困頓的睡眠,等待覺醒,卻總是醒不過來。
看到自己的肉身,吊掛著許多點滴,貼著膠布,各種儀表記錄器嗶嗶的聲音響著。
我看到黃土窯洞裡鑽出一個人,灰撲撲的,初具人形,眉眼模糊,不知喜怒哀樂,跟遺址出土的土俑一模一樣。
「這是一個人嗎?」
我固執驕傲、自大、貪於愛美、尊嚴的肉身,卻在這麼卑微的肉身前面,起了巨大震動。
我知道,肉身的功課,或許沒有做完,也沒有做好。
許多賴在甬道門口,扒著門框,不肯離去的肉身,一點也不悲壯尊嚴,一點也不驕傲自信。
使我深深咀嚼著「好死不如賴活」這麼粗鄙的民間諺語。
這麼粗鄙,卻這麼真實。
肉身能夠像尸毗王,為了救下一隻鴿子,把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切割下來,餵給老鷹吃嗎?
肉身可以像薩埵那太子,投身躍下懸崖,粉身碎骨,把這身體餵給飢餓的老虎吃嗎?
敦煌壁畫裡一幕一幕捨去肉身的圖像,與甬道裡匆匆忙忙、來來去去的許多肉身交錯而過。
我在尋找自己的肉身,想要跟自己好幾世、好幾劫來的肉身相見相認。
2011年9月12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