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苦海,女神龍 蔡珠兒
楊索是雲林二崙人,我是南投埔里人,兩縣之間,隔著一條滔滔的濁水溪。她在台北出生,永和長大,我六歲來台北,在木柵長大,兩地之間,隔著一條蜿蜒的新店溪。二十多年後,在新店溪的華江橋頭,我們才跨過溪流相遇,先是報館同事,後來成了知心好友。
那是一九九○年的初春,有一晚,辦公室照例鬧哄哄,人聲雜沸如夜市,我拿著膠水,正在發稿(這要注釋一下:那時的新聞稿不但手寫,還要把稿紙一張張黏接起來,以便快速排版),一抬頭,看到主管領著她走進來,矮矮的個子,飄飄的腳步,圓圓的臉,濃濃的眉,淡淡的表情,眼睛不大,卻晶亮有神。
四周頓時靜下來,只聽到同事竊竊私語,「從《新新聞》挖來的耶」,「聽說是個小辣椒,很兇悍喔」,「跑政治的,來文化版做什麼?」
小辣椒果然有料,文化新聞原本風花雪月,溫良恭儉讓,被她一跑,卻犀利明銳,稜角盡現,她的稿子擊中要害,常有迴響,甚至掀起波瀾,包括律師信,以及傳話或打電話來「關切」的高層官方。那個剛剛鬆綁的年代,表面狂飆釋放,自由開揚,底下卻仍暗礁重重,磕磕絆絆,要手摸腳踩,逐步上壘,才能得寸進尺,挪進空間。
楊索生猛奮勇,經常踩線越界,招呼人少得罪人多,讓長官頗傷腦筋,有時擺不平,只好忍痛把她調走,她跑過各種新聞,在報館換過不少單位,有人打趣說,楊索呀,就差沒派去食堂打菜了。但無論喜不喜歡,大家都知道,她是個身手不凡的「好咖」。想當年,那家報館雖然亂糟糟,鬧哄哄,好勇鬥狠又重男輕女,然而洋溢自由之風,管事的還是識貨,愛惜才情,看重個性,再不爽也要(至少裝作)包容。
我們在文化版相識,又在綽號「重案組」的資深記者室重聚,共事的時間並不長,卻因所見略同,聲氣相投,成了要好朋友。除了欣賞她的文筆和幹勁,我對她還有種深摯的親切感,覺得她彷彿「隔壁庄」的同鄉,有說不出的熟稔喜歡,我們因此有說不完的話,經常交換見聞觀點,彼此切磋打氣,相互戲謔或安慰。
更重要的是,我跟她同病相憐,患難與共,在政經掛帥的報館,我們屬於邊緣人,專寫旁門左道。她悲憫善感,關注不幸和災難,常潛進社會底層,披露暗角的弱勢族群,例如「流浪三部曲」,寫遊民、流浪兒和流浪狗的;我則寫些「沒路用」的現象觀察,什麼檳榔啊瑪丹娜啊空間文化啊,在同事眼中,這兩個簡直五四三,阿里不達。
我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寫稿都很焦慮,又慢又龜毛,磨磨蹭蹭,塗塗改改,不停自我質疑,反覆推敲,煎熬個沒完沒了。我常深夜伏案,寫到報社人去樓空,不覺拂曉天光,清潔工推門進來,看到一個披頭散髮,面青唇白的人,嚇了一大跳。更多個晚上,我和她各據一角,在空蕩清冷,燈光陰慘的辦公室咬筆苦思,無聲奮戰,像兩縷出竅幽魂。
同事笑我們是「苦情姊妹花」,一起去吃宵夜,唱卡拉OK,我們兩個最愛唱的,的確也是悲歌,尤其〈孤女的願望〉和〈苦海女神龍〉。
「無情的太陽,可恨的沙漠,迫阮滿身的汗流甲溼糊糊,拖著沉重的腳步,要走千里路途………」,走音的哭調,低啞的嘶吼,淹沒在同事的笑語煙味中,K歌總是煽情膨風,小事就雪雪呼痛,沒人知道,那苦楚的歌聲,是真實的吶喊寫照。
和楊索雖然相熟,聊的卻多是工作和八卦,偶而提到家庭身世,她總是若無其事,寥寥幾句,淡淡帶過,我聽了,心底的震波卻迴盪不散。斷斷續續,點點滴滴,我知道她的成長經歷,終於明白,為什有對她有莫名的親切感,因為直覺的觸鬚,偵測到相近的心靈頻率,聞到孤獨與受傷的氣息。
我們都出身窮苦家庭,弟妹眾多,食指浩繁,父母是「出外人」,從外地遠來台北謀生,蝸居於衛星鄉鎮,在城市底層辛苦打拚。我們的童年匆促短暫,青春期暴烈憂傷,被迫提早進入成年,一路踉蹌跌撞,身心磨損內傷。
貧窮不是原因,家庭傷害才是元兇--—那個年代誰不窮,當年的困苦匱乏,反倒激勵社會流動,造就出日後的成功傳奇。我和她的家庭,除了窮困而且破損,功能紊亂失調,表面上父母雙全,闔家團聚,內裡卻支離碎裂,鬆垮崩散,令孩童惶惑不安,雖然有家可歸,卻充滿孤苦無依之感。
然而比起楊索,我的經歷微不足道。不知是否因為來到台北,失落離群,父母親變成狂熱的教徒,寄情彼世他方,輕忽此生,漠視家庭和子女,我們缺乏關愛照顧,在半遺棄的狀態下,自己摸索成長。但父親是低層公務員,家裡至少有基本溫飽,在這庇蔭下,我能工讀完成大學,逆流上游,掙脫家庭和階級宿命。
雖說是好友與同類,但直到多年以後,讀完楊索的第一本書《我那賭徒阿爸》,我才悚然了解,那深鉅長遠,核爆般的傷害規模。父親好賭成性,母親憂鬱多病,窮困,飢餓,家暴,失學,哀愁,這個敏感早慧的少女,在人海浮沉,獨自求生,成長後又情路顛躓,總是碰上「錯誤的對象,缺角的戀情」,歷盡人生的風雨惡浪,炎涼滄桑。
然而,這書卻不是悲慘催淚的《阿信》,更非奇情曲折的《苦兒流浪記》,在我看來,更像《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味道,在命運悲劇與精神危機中,經由波折苦難,逼視人性本質。楊索以抽離內斂的文字,拉遠距離,拔出視角高度,沒有抽抽搭搭,哭訴怨艾,而是隔著時空大河,俯看自己的軌跡流脈,有一種洞察與蒼涼。這非常非常難,自我的焦距近了糊,遠了散,至少我就做不到,無法書寫家庭創傷。
六年後,楊索又出了這本《惡之幸福》,繼續以文字爬梳觀照,救贖治療,用素樸的白描,原汁原味的對話(這才是台語呀,不是偶像劇那種恐怖的塑膠腔),書寫家庭和人生。也許如她自言,時間磨平稜角,把人變得柔和,比起前作,此書較為平靜沖淡,文字密度清疏了,敘述濃度和感情強度,都比較鬆柔舒緩,意味著更加寬容同情--—尤其對自己。
「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楊索勇敢揭傷,真誠自剖,打破「甜蜜家庭」的溫情濫調,固然感人至深,此書隱含的社會意義,更值得細思。
「家族書寫」是多重文本,縱橫深淺,有各種功能和讀法,文本的主旨,在於梳理廓清,藉此省察個人的身體、心理、性向、情欲、道德或群己關係,重現以及重建身分認同。然見微知著,推近及遠,這種書寫也是鮮活的社會切片,時代取樣,從中可見地域、性別、族群和階級的差異,透析出價值觀和文化衝突。
我和楊索分屬四、五年級,成長於一九七○年代,數十年後,台灣早已起飛轉型,兩岸相通,全球流動,家庭和故鄉的意涵,逐漸鬆動質變。現在的「出外人」,可能指上海的台商,紐約的台籍基金經理,往返頻繁,不知鄉愁為何物。飛機和高鐵貫穿島內,時空縮小了,但城鄉和貧富的差距,卻愈來愈大,家庭孕育的不幸,仍舊如宿疾般延續相傳。
都會邊緣,離鄉移民的第二代,依然沉澱在底層,繼續複製家暴和貧窮,就像楊索描寫她的三弟,是「台灣底層切面的一個微小的黑點」。至於她的二崙鄉親,當年那群北上討生活,被都市吸汲血氣魂魄的「青春鳥」,現在大概換成外勞了吧。這些草根的浮生群相,細瑣卑微,渺小平淡,楊索的筆讓他們浮凸顯影,呈現出周遭的景深明暗。
不過,這本書我最喜歡的一篇,不是寫家人,是〈解嚴與烤雞〉,寫早逝的攝影記者葉清芳,從不存在的烤雞,帶出一個悲劇人物,勾勒出一個崩亂虛無的年代。楊索寫人物是絕活,她直覺敏銳,有感性又有洞察力,文筆滋潤多情,卻又清淡凝鍊,意味悠遠,有獨特如簽名的沉鬱風格。
最後,既是好友,當然要講講這個人。別看楊索文字沉鬱,性格硬淨倔強,她其實熱情又幽默,對朋友像小貓般依順柔軟,體貼細心,但她又有獅子座之風,豪氣能幹阿莎力,親和有人緣,跟黑白兩道三教九流都有話說,去哪裡都能碰上光怪陸離之事,精采奇異之人,交遊廣,見識豐富。
近年楊索寫起小說,我很高興,她的裝備夠精良,醞釀也夠久,應該是發揮的時候了。就像種植一樣,生命的傷痛苦難,原是沉重惡劣的負擔,然而經過時間的漚養,終會轉化為深層的肥美養料,沃養心靈的深度與厚度,使人更清明更悲憫,對世間諸相,更有同情感應。
有苦海,才能浸煉出女神龍,家庭作業寫完了,我覺得楊索應該走出來書寫人生,她還有巨大的潛伏能量,尚未噴薄而出,淋漓湧現。
後記
這本書的寫作時間跨越五年,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我的書寫速度很慢,寫作量並不多。原稿原有七萬多字,刪改後只約六萬字,這是很薄的一本書。
攤開文稿,我不僅見到這些年的生活軌跡,也重溫童年以及與父母、弟妹、親人、好友的關係。
這五年,我感覺自己的心境有些變化,或許是人到中年,個性變得比較柔和、沉靜,過去的稜角磨平些。
這本書可說是懺情錄,其中追索我與母親的關係,篇章中有我痛苦的成長經驗,那是青春期與母親對抗的舊傷,傷口隨歲月結痂,但是內部仍很脆弱。我曾經以為和母親的衝撞,將永遠無法和解,但因為母親的寬諒,我們終於能平靜相處。
我母親這幾年老了許多,她掉了多顆牙齒,嚼食不便,食慾減少許多。母親長期揹負重物,身形變得佝髏。她一日日老去,但仍日夜為孩子的現況擔憂。
大妹開美髮店,日前我回去讓她染髮,染髮後,由於妹妹忙別的客人,就請母親給我洗髮,我原本強烈拒絕,母親卻一直說,沒關係,她常給客人洗頭髮。我拗不過她的好意,躺上座椅讓她洗髮,這恐怕是我成長以後,第一次和母親那麼接近,我感覺到她的呼吸,碰觸到她的身體。那麼靠近讓我很不習慣,我全身僵硬,只想快快洗完。
母親的動作慢條斯理,她傾身問我:「水有夠燒無?」「有啦!有啦!」對答間,我想起童年時,母親為我洗髮的情景,那時我大約八歲,母親燒一桶熱水,倒進大臉盆,輪流為孩子洗頭。小孩太多,母親很不耐煩,輪到我時,她按著我的頭,先沖一瓢水,再抹上肥皂,肥皂泡沫跑進眼睛,我很不舒服,只聽到母親說:「好了,好了。」很快洗完,遞給我一條毛巾,要我自己擦乾頭髮。
如今的母親已年邁,變得很有耐心,她慢慢沖水、洗滌,似乎想抹去我們之間的界線。我與母親的關係,是我一生的功課,我們似近猶遠,我仍然無法自然地靠近她。不過這幾年來,我漸漸感受到她的熱情,這不僅是對我們如此,母親對外人也一樣。每次我回家,母親總是不斷地拿出食物和水果,有的要我立刻吃,有的要我帶回住處。
我離去前,母親站在門口送我,有一次,我跟她說再見,她習慣性地說一串祝福我的話。我轉頭走了幾步,回頭看見她仍站在門口,我又走了幾步,她還是在門口看著我,我向她揮揮手,示意她回去屋內。我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去,她還是站著,然後我看到她向我奔來,跑到我身旁問我說:「錢有夠用無?我提幾千箍銀仔予你,好嗎?」我覺得她很囉唆,有點惡聲惡氣回答:「有夠啦!免提錢予我!你緊轉去!」說完,我大步走了,不再回望她。
母親的心如此柔軟,她的內心藏有深愛,多少年來,我卻刻意漠視……
每當我寫到父親,仍然情緒激動,語氣總容易激昂,因此一刪再刪文稿。說實話,我的第一本書《我那賭徒阿爸》出版後,父親雖然沒有讀,但是多少知道我沒寫他的好話,所以並不開心。他並未責備我,但是對於我的家族書寫,並不鼓勵。
父親生長在雲林縣二崙鄉的邊仔頭,是靠近濁水溪的小村莊,去年,我提議帶他回鄉走走,沒想到他的反應是,如果沒有相當成就,他絕不輕易返鄉。父親已經八十一歲,仍然渴望衣錦還鄉。
我也不瞭解父親,過去因為對他的恨意,我敵視他,我未曾接近過他。有一次在永和的家裡,不知聊到什麼,他忽然對我說:「你大概猶無瞭解恁老爸是啥款人。」然後他說起一個少年時的故事,父親說,在國民黨軍隊來台後,有一天一個穿著破爛的軍人來到邊仔頭,問他要水喝。這個軍人很餓,父親就端一碗稀飯給他吃,軍人吃完謝過走了,沒想到不多久,這個軍人領來五、六人,來要東西吃。父親說,當時祖母在家,祖母非常有肚量,立刻燒柴煮稀飯,到園裡拔菜,又殺一隻雞,煮給這群軍人吃。這群身上長了虱子的軍人還洗過澡才離開,他們離去前向祖母及父親百般感謝。父親認為,他自己和祖母做了好事,觀世音菩薩因此庇蔭他,讓他面臨許多難關都化險為夷。
我聽著父親的故事,他的形象好似立體一些,父親一定還有許多故事,那裡面有他的人生經驗,或許有一些寶藏,等我去發掘。
在這本書,我還寫到弟弟妹妹,寫他們的辛苦奮鬥。書內也有其他親人,如我的二叔及當年來台北打拚的表哥、表姊們,他們的人生是台灣從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的庶民縮影。
除了親人,我也寫到周遭的一些友人,還有我自己。這些點滴有的是悼亡,有的是我的成長記憶。我是個懷舊的人,舊事仍會引起我的內心波動。對我而言,書寫是一種撫平心靈的方式。
我的寫作有一條軌跡,字裡行間發散出來的是,對時間、記憶、情感的追逐、探究。向田邦子說:「記憶像是綻口的毛線,一旦找到了頭,就能一扯再扯,沒完沒了。」我不希望一扯再扯,我只盼望藉由寫作去織補綻口的痛處。
這本書能夠成形,我要感謝長期鼓勵我的蔡珠兒、陳映霞、許悔之。我也要謝謝好友魏寶貝,她做為第一個讀者,陪伴我細心改稿。同時也感謝有鹿出版社的煜幃、正寰等同仁。
當然,我要特別感謝為我跨刀相助的主編傅月庵先生以及美術設計楊雅棠先生。
這是我的第二本書,比起許多島內的創作者,我算是起步晚,又動作慢。文學這條路真是漫漫長途啊!可是,能夠寫作是多麼幸福的恩寵,我只願往後的歲月,能夠全心投入,一步一腳印,繼續耕耘。
作者序
這本書可說是懺情錄,其中追索我與母親的關係,篇章中有我痛苦的成長經驗,那是青春期與母親對抗的舊傷,傷口隨歲月結痂,但是內部仍很脆弱。我曾經以為和母親的衝撞,將永遠無法和解,但因為母親的寬諒,我們終於能平靜相處。
我也不瞭解父親,過去因為對他的恨意,我敵視他,我未曾接近過他。
在這本書,我還寫到弟弟妹妹,寫他們的辛苦奮鬥。書內也有其他親人,如我的二叔及當年來台北打拚的表哥、表姊們,他們的人生是台灣從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的庶民縮影。
除了親人,我也寫到周遭的一些友人,還有我自己。這些點滴有的是悼亡,有的是我的成長記憶。我是個懷舊的人,舊事仍會引起我的內心波動。對我而言,書寫是一種撫平心靈的方式。
我的寫作有一條軌跡,字裡行間發散出來的是,對時間、記憶、情感的追逐、探究。向田邦子說:「記憶像是綻口的毛線,一旦找到了頭,就能一扯再扯,沒完沒了。」我不希望一扯再扯,我只盼望藉由寫作去織補綻口的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