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Catch移動的一秒
事物稍縱即逝,這點你必須承認。
特別是旅行在一個陌生的地域、陌生的國家,不管時間多久,你永遠是在表面滑過,永遠進入不了真相。
於是,握著可以隨時殺掉影像、抽換記憶卡的數位相機(更早前則是不斷浪費底片、又重又笨的單眼相機),透過車窗或是後視鏡,我開始學習用略帶詩意Catch的心情,拍攝著公路連續流動的場景:那些快速消逝,你已無法重新檢驗、咀嚼、判斷,甚至確定其存在的經過畫面。
其實不過就是前一秒而已,但下一秒時速超過五十公里的汽車或巴士,已經帶你去到別處,另一個稍縱即逝的生命風景。
Catch──抓取、捕捉、片段……,背後有一層純粹抒情的深義。或者,更像是紀念品。紀念永遠不可再的人生,和旅程。
有人用眼淚告別,有人用哀悼追念,我選擇隔著玻璃Catch一秒鐘的記憶,就像牡羊座電光石火、用過即丟的熱戀。隔著玻璃,有一種我永遠進不去的遺憾,以及我必須承認的距離。
夜雨降在日光城,黎明甦醒,從拉薩啟程,三百五十公里直抵日喀則的西藏高原之旅,像一首搖滾曲按鍵播放,隨時可能會拋錨或翻車危險的灰舊大巴士,不顧一切、勇猛地翻越一座又一座崇山峻嶺,往海拔五千兩百公尺剛巴拉山群最深處奔去。
這是星期幾?我忘記了!高山症困擾著我。
就算如此,我還能清醒地洞悉不朽。這裡充滿美麗事物,渾然天成。
除了含氧量較低的稀薄空氣我無法攝下之外,映在我相機鏡頭裡的,是亮透到不行的無垠天空,終年白色籠罩的冰川雪峰,以及帳篷炊煙升起的豐盛草原等等一連串奇異組合。
色澤接近原始的真,但沒有辦法完全一樣,這就是自然的奧祕,所有的擬仿物就只是擬仿物,就像是記憶就只能是記憶,你不能太貪心。
但絕美的「上部牧場之碧玉」──如夢的羊卓雍湖,出現在我眼簾時,我忍不住還是想貪心起來,想挽住這一座雪山淚滴集成的西藏第二大高山湖泊,挽住整個真實的羊卓雍湖風光。
此刻,一整層厚雲正停泊在祖母綠山巒和藍寶石般的湖面上,有如一則神祕天啟的示現。冷冽的山頂上,空蕩的巴士只剩我一人,隔著玻璃窗,面對著這種無息之美,凍得半死。其他人都下車了,去尋找「呀」(犛牛)的蹤跡,我只想獨處一會兒,領略著「上部」(西藏高海拔處)遼遠的空曠感,Catch我尋找已久、原來躲藏在這裡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每一個人擱置在心最深處的夏天夢境。
不知道一直待在這裡會變成什麼?一個綁辮子的西藏女人,天真地笑著,手拉著一隻「呀」,坐一次拍照收取五塊錢人民幣,或者抱著孩子伸手向觀光客討要零錢,隨著帳篷的遷移感受四季變化,一整天忙著酥油煮奶茶,把自己搞得全身都是那種味道……。
我笑了笑,握著相機,把這場夏天夢境Catch下來,繼續下一站的旅行,繼續荒野下去,把我的天涯海角交還給隨風飄揚的祈福經繙和西藏女人伸出的手。
我就從後視鏡一路跟它們說再見:從素妝銀裹的卡羅拉冰川,到沙塵飛舞的江孜古城;從盛開的黃色油菜花田,到頂尖莊園的日喀則;雅魯藏布江在往後中尼公路沿著礫石荒山一路同行,悠閒的藏族人隨意地在某個路邊展開野宴,還有空蕩了正在散場的賽馬會。
如果不是這一些Catch,那一年夏天的雪域遊蹤,不也就是像收攤的賽馬會一樣,只留下空中無語的回聲。如果不是這一些Catch,我又怎麼能進入另一場北海道的冬季戀歌。
在漫天飛雪的公路上,從函館奔馳到洞爺湖的深山,目睹著紛紛的白雪在我面前塑造了一所白色國度,雪原漫延到無盡邊境,延伸至一間間斜頂木屋,延伸至落盡樹葉的高大白樺林,遠處沉默的羊蹄山像靜止在冷酷異境的永恆停格,一直吸引著靈魂擁向它,擁向白色戀人的理想世界。
沒有任何顏色比白色更純潔,更令人著迷,也更難以留住,那些曝光過度的損毀底片,呈現一片絕望的黑,彷彿鎖住了某個重要的故事。讓我再想想,是一個被雪覆蓋失去遊客的冷清遊樂園,還是沒有鳥停駐斜傾的電線桿,或者不斷在鏟雪累壞的日本男孩?
我沒有把握,只好打開相片簿一張張翻閱,看看遺漏了腦海裡的什麼,但不小心卻又被另一些影像給迷住了。
那些橋,有著紅色、藍色、金屬色,或者圓拱式,或者懸吊式,或者古典,或者現代,逐一橫亙在整條流向東京灣的隅田川上,從日出棧橋碼頭乘上汽船開始到台場海濱,已經十幾座橋過去了,最後現身的是無數偶像日劇經常取景的彩虹大橋。
光在進行,水在流動。
隨船波動的,還有是沿途集結各國設計師、攪盡腦思創作的摩登大樓,搖曳在鏡頭中。
就像美國人對於燈火熄滅有著強烈的恐懼症,日本人對於關燈下班也有著同等的焦慮,在星星被光害遮住的夜晚八點鐘,這些數不清的東京摩登大樓依然亮如白晝,領帶斜歪、白襯衫帶著皺痕的上班族,猶在電腦螢幕前撥弄鍵盤,或者幾個人開會討論,偶爾有人對著落地窗伸個舒服的懶腰。
我坐在順著蜿蜒高架橋馳騁的遊覽車內,看著一個個燈火通明的辦公室,好像一個個柵欄,關著我們可憐的上班族,在不景氣的年代還能有上班的幸福,是值得感謝造物主,否則街頭優雅地翻動垃圾箱、試圖從飲料機的掉幣孔挖出零錢的遊民,不是要多更多!
當然也不必過度替他們擔心抗壓性夠不夠的問題,等到了九點鐘,另一波下班潮就會出現在霓虹燈海翻騰的新宿鬧區,在歌舞伎町不夜城獵色度過一宿放肆,或是連續兩攤的喝酒聯誼,發洩情緒。就算半夜三點鐘才終於打烊回家,隔天清晨JR山手線每一班列車,還是擠滿了通勤的上班族。列車關門後,在一片壅塞中,我張大眼睛小心避開打著呵欠的嘴,對於日本人的勤奮,還有什麼話好說呢?這可是不景氣的年代,廉價的中國工人搶去了多少商機!
光在進行,水在流動。
同樣這類Catch,還有汨汨不停的新加坡河。舊式渡輪晃呀蕩的,從小餐廳、酒館林立的克拉碼頭起航,劃過多座有一點點歷史味道浪漫的舊橋,從象徵國家標幟的魚尾獅像,到英國維多利亞式建築風格,以至現代感十足的金融大廈和包容多種族特色的各式樓宇,短短數十分鐘,已經濃縮了新加坡的過去和現在。
坐船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它和汽車(飛機更別提)最大的差異是──速度較為緩慢,以及獨特的浮游感。那一年,我把這輩子能坐的船都坐過了,輪船、渡輪、漁船、快艇……。那一年,我也把這輩子能去的台灣最邊陲離島和燈塔都一一涉足了,用一種瘋了的精神。
在柴油味瀰漫,引擎聲轟轟叫響已成單調的背景音樂下,開往東吉嶼的漁船,正費力地隨著三級風浪起伏邁進。船長和旁邊的男孩一直在玩著抓身體的遊戲,算是無聊的海上行程的樂趣嗎?
偶爾總會出現幾隻燕鷗躍然於海面,在這之前赴花嶼途經貓嶼的海域時,已經見識過這些燕鷗,至少成千上萬隻吧!把整座島嶼都包圍起來的壯觀場面。
我帶著一種眩暈,Catch看不見的海上城市和光芒,陷入一種極特別的沉靜,彷彿化作一具淹沒水底的無聲鋼琴,或者變成一朵與海溶為一體的浪花。
我也還記得在開往馬祖的台馬輪迎接一天的開始,在早晨,淡雲藍空,透露朝陽純真的氣息,當第一眼初遇馬祖的門戶北竿島群,是在海上漂流整晚後,對陸地的想念與悸動,尤其一排山勢起伏的綿長島嶼忽地突出於海面,總讓人誤以為是沙漠中的阿拉伯人所搭起的連續帳篷。
在移動的狀態中,Catch移動的一秒,還有無數的畫面儲存在我的資料庫中,無法一一說明,比如陰天裡上班途中遠眺基隆河外的一○一大樓,等候飛機起飛窗外下著大雨的香港機場,或者穿過通往蘇北、跨越長江的巨型大橋,以及巴士即將轉彎近距離的東京鐵塔。
那些時候,我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怎樣的思緒?是在一種溢出常軌的自由喜悅裡,還是勾動了某種歸屬的想念?甚至是莫名所以的深邃嘆息?
無論如何,這些個Catch,永遠不會再來了!就像我在七美石滬對執著於完美天光的攝影師林說:「不要再等了!就算沒有你所要的光,也趕緊拍吧!也許這一輩子你就來這麼這一次!」
沒錯,一秒的Catch,一輩子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