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斷層線上譜出動人的生命樂章
生命起於崩裂,熟於歸零,並在一片寂滅中,悄然重生。
拜讀宏釗老師的大作《歸零與重生:石岡婦女921 災後生命歷程》,一時間921大地震的驚恐與慘狀,猶然在記憶深處浮現。那晚在震央附近的臺中石岡地區,災情嚴峻,許多客家聚落的屋宇房舍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更有不少鄉親蒙塵殞落。
就在那樣的天崩地裂中,石岡客家婦女沒有時間哀嘆,她們要抓緊時程救苦救難救自己,因此在哭過一把眼淚後,馬上捲起袖管,重新站起來,勇敢面對已成廢墟的家園,展開一場漫長的災後復建工作。於是我們看到了因崩裂而卑微的生命,竟因徹底的歸零而重生、而壯麗,無疑印證了「活著就有希望」的生命韌性與強度。
在這條漫漫長路上,宏釗老師既是身歷其苦的受災人,也是懷抱人文的觀察者,身為石岡的客家子弟,宏釗老師除了投入災區重建外,也持續關注客庄再造的前景方向,進而挖掘出一群客家婦女的故事。
她們之中,有的曾因丈夫遭難離世而自憐自傷,有的曾因無法接受現實打擊而自暴自棄,大多曾經走過一段幽暗險途,而看不到蔚藍的明天。幸而很快地,她們藉由彼此的關懷與打氣,相互扶持,從伙房內走出伙房外,為自己也為家人重新打造遮風避雨的地方,展現出客家婦女堅忍不拔的毅力。
透過深入的觀察與訪談,宏釗老師將他所感知到的人物事蹟編纂成書,真誠寫實,深刻而動人。所以這不只是一本經由田野調查而整理出來的人類學民族誌,更是一部活生生且有溫度的石岡婦女生命史,發人省思,確屬佳構。
李永得(客委會主委)
序二
無常與勇氣的人生故事
2010年往前推四年。那時交通大學客家文化學院,仍屬草創期。竹北六家的客家學院館舍,還在努力興建、趕工中。客家學院師生,寓居光復校區科學二館,進行研究與教學。習慣較晚離開研究室的我,還清晰記得那年某個天色已暗的夜晚。我的研究室裡,點著暖暖的黃色燈光。宏釗在我研究室外,徘徊一陣,然後敲門。那是我們師生第一次見面。他很懇切,但也有些緊張的說明來意。說他的碩士論文,想要寫921地震後,重新站起的一群客家婦女。我有些遲疑,如何指導一位從未認識的學生?但作為一個人類學家吧,骨子裡永遠被人的生命故事所深深吸引。
端坐在我眼前的這人,有沉重的故事在心頭。而那故事背後,有著無法輕易言說的心情。那是屬於1999年9月21日之後的臺灣這塊土地上,所有人們心中,難以抹滅的記憶。於是我收了這個從未上過課的老學生。因為我希望他心中的石岡伙房與客家婦女的故事與心情,能被寫出來。
爾後歷經四年的書寫、討論、修改、琢磨。當年宏釗夜間求師的第一次談話,為我帶來的撼動,從未減輕,也從未遺忘。2010年,他的碩士論文,終於完美呈現。而那本論文與讀者手中的這本書《歸零與重生:石岡婦女921 災後生命歷程》,彼此間,正是前世今生的關係。
宏釗在這本書以石岡地區傳統美食小鋪婦女,於921大地震災後的生活與生命經驗的轉變為主題,進行長達三年的深度訪談、觀察、參與體驗。宏釗本身就是石岡伙房長大的客家子弟,他以流利的客語,進行民族誌田野研究。透過婦女口述與實踐,理解客庄婦女災後生命歷程的變遷。通過此,探索石岡地區的客家傳統伙房的婦女,如何以客家傳統廚藝為基礎,並經由小團體的女性結群,展開全新的自我實踐,並得以走出災後的心靈、經濟與社會的困境。
這本書的民族誌資料非常細緻與豐富。宏釗以極為生動的文筆,書寫了臺灣大埔客語社群女性,在經歷921地震災變後的生命史體驗與成長。本書不僅是很難得的一本臺灣客家女性的民族誌,在理論上尤其可貴的是,能與心理學以及社會學對921的災後研究,展開理論的對話。他提出從人類學的民族誌取徑,探討一群中年的客家女性災後的生命歷程。不僅探究這群客家女性新的自我與群體認同,並且也論及災變後的石岡客家家庭與社會的變遷。
宏釗是在土牛國小任教的老師,他在交通大學客家與社會文化在職專班以非常優異的成績,通過他的學位論文口試。本書的民族誌書寫學術水平與理論價值都很高。經投稿、審查與修改後,由交通大學出版社,以學術叢書系列出版。我很高興為本書,為宏釗寫下這篇短序,作為推薦。本書不僅是當代臺灣客家研究與書寫裡,極為突出的一部作品。也是以人類學民族誌,書寫人類社會面臨災難、無常之人性與處境的重要著述。
簡美玲(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教授)
序三
女人、田野與自我
旅途中,再次品嘗那段在毀滅邊緣重生的故事。說毀滅,因為921;邊緣,站著六個石岡女子,重生則是她們的美食小舖,推薦給關心女人、糾結傷痛、自省清明、漂蕩田野或戀戀客庄的讀者。
該說的當然不只是地震,地震震垮的不只是建築與山河,不只是生命,更是父系男嗣社會的傳統體制;重建的慌亂中,人性光明黑暗交戰;女性既要自救還要救人,於是相互扶持,一次次突破自我的限制。這十餘年當然少不了悲慘與辛酸,但何嘗沒有戲謔與喜悅。這一切在宏釗順敘法的故事線上,巧妙地插敘往事,幾乎是鉅細靡遺。
敘事中,生動新鮮的語言信手拈來。工作中的小舖女子突破禁忌,笑罵著:「若姆分厓刻」或者「豬哥搭狗膦」;一心要找工作的女子,開口就是「歪嘴雞還敢擇食」的堅決心情;抗議帳目不清的女子則詈言「愐到都會噴血」。宏釗如果沒有深厚的客語素養,不可能應付。
更有那身歷其境的描述:「家官因為戴在較舊介老伙房,眠床上介探笥壓落來,壓緊走毋出去,吾老公因為天特烏看毋到,就用喊介,毋過無聽到聲,就又衝入去。該時麼介東西都轉落來,又烏烏烏,到尾聽到家官在哀,吾老公慢慢東西搬開耙開,一个人扛無麼起來,搣真久,將同家官拖出來,佢已經受重傷,排骨斷了幾下支。」這921當天女子的丈夫救出父親的過程,必定是耐心的深度訪談,加上不知多少沒日沒夜的逐字稿聽打,才細篩出來。
再踏深一步就是參與觀察與描述了,宏釗化身小舖推銷員:「我自負教書多年,經常處理對外關係,口才和膽識算是不賴,試賣應該有不錯的成績。才一開口:『來哦,好吃的蜂巢蛋糕哦!』就感到一股恐懼和害怕上來,乾扁的聲音硬是邁不開。」正是這種徹底的參與觀察,突破研究者的客觀限制,讓自己處在被研究者相同的主觀狀態,於是真的「發覺對當事者所建構成他們生命中世界的行動及事件的意義,是非常重要的」,也才真正的解悟「是以地震後,婦女體認生命最重要的價值在於確定自身主體性才能維持生存,而維持生存的法則必須採取更具突破的方式,才能繼續生活。這種主體性及突破性的方式並非與原有的生活體制抗衡,相反地是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藉由主體的動能,回復原有慣性的秩序、慣性的生活。」
我也因此完全理解宏釗「每每到深夜,儘管我寫的是石岡婦女,攪動的卻是心裡的獨白,竄流在自己遠近漂蕩的生命事物」,在這樣的世界與書寫裡,女人與社會、自我與田野,相融無跡。與宏釗最深刻的交談經驗在交大客家專班南庄暑期田野實作課程的午后雨中,此刻身在飛往田野的幾萬尺高空,還伴隨著廿餘位同學,感謝宏釗,讓我了解女人,了解自己,了解田野。
羅烈師(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