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颱風夜
血案
「叮零零、叮零零」,電話鈴聲夾雜在窗外的暴風雨聲裏傳來,一下子將我從並不踏實的睡眠中徹底震醒。
我拿起電話,李慕珍那近乎歇斯底里的興奮叫聲衝耳而來:「阿天,阿天,我終於揭開了……我終於弄明白了,恭喜我吧,快恭喜我吧!兩千萬的獎金馬上就會落在我的錢包裏,而且全香港的大小醫院、幾萬名醫生們都會崇拜我、嫉妒我……」
啪的一聲,我打開臺燈,先看了看側面牆上的電子鐘,時針正指向凌晨三點鐘。
李慕珍是港醫大出了名的工作狂,向來沒有時間觀念,千家萬戶酣然入睡的時候,就是他據案鑽研、靈感如泉湧的工作時間。有這樣的醫生朋友,實在是我的不幸。
「老李,你看看現在幾點鐘了?你知道我剛從藏地回來,高山反應--」
「別管他媽的什麼高山反應了阿天!現在我已經有把握治好大亨的『骨血降』,最不濟,也能以毒攻毒,把他體內的所有毒素,逼迫到淋巴系統的某一末梢部分,然後用隔離手術,徹底地把它們消滅掉。我知道你到藏地去,也是為了尋找替大亨治病的良方,現在大家都不用再費心思了,一切困難在我手上迎刃而解,我就像手握長劍的亞歷山大一樣,閃電一揮,再困難的謎題都會哈哈哈哈……」李慕珍大笑,笑聲從聽筒裏鑽出來,震得我的耳鼓陣陣發麻。
「恭喜你。」我打了個哈欠,輕輕捶了捶木脹脹的太陽穴,腦袋昏昏沉沉的,沉重得像頂著一塊大石頭。
「阿天,快到我實驗室來吧,看看從大亨體內取出來的細菌樣本,在藥水的攻擊下狼狽死亡的樣子。快來,快來,我等你!」李慕珍聽不出我話裏的諷刺和無奈,興奮得像大年初一的小孩子。
我苦笑著長歎:「老李,饒了我吧,不如你現在打給大亨好了,給他看看你的新發明,順便要他把兩千萬獎金直接劃到你帳戶裏。現在,我必須回床上去跟周公作伴,再見。」
跟這樣的工作狂沒有道理可講,拂曉之前,我照例能沉睡一陣,才不會浪費時間和他一起瘋。再說,港島各路江湖高手都已經板上釘釘地確認:「大亨中的是瓜地馬拉黑巫術,與現代化醫學無關,兩者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知識範疇。」
「你--孺子不可教也!我發誓,我對天發誓,現在有百分之一千的把握,消滅瓜地馬拉黑巫術,讓大亨重新變得龍精虎猛、老當益壯的。阿天,你不信咱們就走著瞧,明天我就去見大亨。錢不重要,我不稀罕,我李慕珍就是要像李家的老祖宗李時珍一樣揚名天下﹑流芳百世……」
我又氣又笑地答他:「唔,我想大亨很樂意聽到這個好消息。要不,我把他號碼給你,現在就打給他?對了對了,你是他的專職中藥醫生,手裏有他的電話號碼,為什麼不打?是怕雷娜一生氣炒了你的魷魚嗎?」
李慕珍愣了一愣,聽出了我的嘲諷,沮喪地嘟囔著:「好好,我不跟你說,我打給蘇小姐好了,像她那樣冰雪聰穎的女孩子,一定能理解我在說什麼,睡睡睡,作你的大頭夢去吧!」砰的一聲,他重重地丟下電話。當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摔我電話了,而且摔過就忘,下次有事還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直撥進來。
我關了臺燈,窗外的雨聲時緊時鬆,後勁十足。
大亨的神秘怪病發作近五年了,最開始是以「癌症、骨髓惡性腫瘤」來治,但用遍了全球各地治療此類疾病的良藥,卻毫無控制病情的跡象。一年前,大亨終於在他的生日晚宴上,向最親近的朋友低調宣佈,自己中的是瓜地馬拉黑巫術,而且是最惡毒、最恐怖的一種--骨血降。
當時我也在場,親眼目睹了一干高手們聽到「骨血降」這個名字時,同時面色大變的情景。
「天知道李慕珍在搞什麼?如果中醫學能搞定那怪病,大亨何必將賞格在六個月內一提再提?」我翻了個身,把一隻天鵝絨枕頭蓋在自己臉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叮零零、叮零零、叮零零」,刺耳的電話鈴聲又響了,我勉強睜開眼,陽光正透過遮光窗簾的邊緣漫射進來,電子鐘顯示已經是上午十點鐘,這一次我竟然連睡了六個多小時。
「誰?」我拿起聽筒。
「我是陳泰。阿天,李慕珍死了,就在港醫大的實驗室裏。」一個低沉壓抑的男聲傳過來,夾雜在嘩嘩作響的閃光燈頻頻動作時產生的電子雜訊裏。
「什麼?」我猛然一驚。
「我說,李、慕、珍、死、了--我負責勘察現場。電話記錄顯示,今天凌晨他曾撥打過你的號碼,所以我想請你過來協助調查。」陳泰亦是我的朋友,以幹練沉穩的工作作風著稱,屬於警界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當他一字一句地告訴我這個死亡消息時,在我腦子裏殘存的那一點點睡意,立刻一下子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馬上來,是在薄扶林沙宣道嗎?」
陳泰簡潔地回答:「是,等你。」然後便掛斷了電話。
我以最快速度沖了個冷水澡,然後換裝下樓,開車出門。
車子剛剛進入沙宣道港醫大的西門,一輛計程車突然超過我,高速前行,直奔掩映在芙蓉樹叢裏的醫大試驗樓。我到樓前,計程車上跳下來的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子,已經急匆匆地快步踏上了樓前的臺階,一邊走,一邊從手提包裏掏電話,一個白銅小圓鏡就在此時從她手邊跌落下來,在臺階上跳了幾下,一直滾到我的腳邊。
「呀--」她慌忙旋身,連衣裙如同一朵微微張開的夏晨蓮荷,一頭自然垂瀉的烏髮也無聲地飛揚起來。
我彎腰拾起小圓鏡,走上臺階,微笑著遞給她。
「謝謝,謝謝你。」她的唇邊綻開了一抹帶著歉意的笑容。
「不客氣,臺階有些陡,當心。」我從不渴求自己的生活中出現豔遇,對於一名喜歡流浪的江湖遊俠來說,多姿多彩的探險生活才是我的最愛。
我的電話恰在此刻響起來,那女孩子溫柔地點了點頭,算是告辭,先我一步進入大樓。
「阿天,我剛接到陳泰警官的電話,說港醫大的李醫生遇害,現在正趕往沙宣道港醫大試驗樓。你在哪裡?」雷娜說話向來是語速飛快、口齒清晰,辦事亦是雷厲風行、效率超高。
我常告訴她,如果戒掉以上四個「毛病」,多一些溫柔可人的女人味,身後一定會多一大群追求者,就可以在大亨雷霄漢六十歲金盆洗手大會前,將自己嫁出去,也了卻了她義父的這個心願。
「我在出事的試驗樓前。」我慢慢地在臺階右側的鐵藝花枝長椅上坐下來,向南面的歐式風格小花園裏望著。
「哦?這樣,等我五分半鐘,我馬上到。」雷娜連「再見」都不說,快速掛斷電話。
「一個恨不得把行程安排以倒計時排列的機器人式女孩子,嗯,跟李慕珍那個工作狂倒是一對--」我忽然醒悟李慕珍已死,這樣開玩笑甚是不妥,馬上呸呸兩聲,向地上連吐了兩次口水,以示妄言無忌。
雷娜是大亨雷霄漢膝下唯一的義女,與大亨的胞弟雷震一起撐起了雷氏企業的天空。
她今年雖只二十二歲,在港島黑白兩道上卻已經名聲赫赫,幾乎是眾人心目中想當然的雷氏企業未來接班人。「貌美如花、辣手無情」這八個字,足以刻畫出雷娜的形像,所以,很多富家公子把她當成了「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多刺玫瑰,止步於隔山隔海的遠程欣賞,不敢冒然追逐。
差七秒五分半鐘,雷娜的黑色豐田越野車,戛然停止在試驗樓前。
她摘下寬邊墨鏡,從車窗裏向我招手,仍舊穿著慣常的凡賽思品牌的白色亞麻洋裝,長髮盤在頭頂,用一支水晶簪子別住,高傲如一隻白天鵝般卓然不群。
我站起身,沒有迎下臺階,而是雙手插在口袋裏,靜等著她上來。
雷娜下了車,急步走上臺階,臉上臨時堆起笑容:「阿天,從藏地回來後,怎麼沒有打電話給我和義父,好讓我們給你接風洗塵?」
我知道,在這些話的背後,隱藏的是「藏地之行有收穫否」的潛臺詞。大亨的病是雷娜心頭大患,為了此事,她肩頭的擔子越來越重,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
「藏地薩迦寺最著名的『藥菩薩』德吉上師已經答應,半個月內從尼泊爾加德滿都轉機過來。我曾詳細向他談過大亨的病情,隨身帶去了五年來所有的病歷、透視片,還有所用的中西藥品名。德吉上師之所以需要耽擱那麼久才過來,為的是準備一味非常難求的藥引子。他說過,瓜地馬拉黑巫術包含了煉蠱術、巫術、毒藥、移魂術等等多種手段在內,單憑中醫的望、聞、問、切,或者西醫的針劑、刀石、鐳射透射,根本無濟於事,只是隔靴搔癢一般,難以拔除根基。就算他親自來,也沒有十分把握,只看大亨的佛緣如何。」一路上電梯,我一路簡單地告訴她這些情況。
薩迦寺座落於藏地薩迦縣奔波山上,是藏傳佛教薩迦派的主寺。「薩迦」是藏語音譯,意思是「灰白土」。北宋熙寧六年,吐蕃貴族昆氏家族的後裔貢卻傑布,發現奔波山南側山坡的土呈現光澤白色,出現祥瑞之相,即出資建起薩迦寺,逐漸形成薩迦派。薩迦寺用象徵文殊菩薩的紅色、象徵觀音菩薩的白色,和象徵金剛手菩薩的青色來塗抹寺牆,所以又被稱為「花教」。
「藥菩薩」德吉上師則是中、印、尼三國知名的醫學大師,曾被聘為尼泊爾王宮的名譽御用國醫,五度赴歐美講解神秘的藏藥、藏醫,名聲傳遍全球。這次我之所以能把他請到港島來,幾位尼泊爾王室的朋友居功至偉。
雷娜精神一振:「太好了,藏藥文化博大精深,也許只有來自雪域高原的靈丹妙藥,才能對抗詭異的瓜地馬拉黑巫術吧?剛剛陳泰告知李慕珍的死訊,給我打擊不小,他一直負責義父在中醫方面的診療進展,想不到會出現這種意外……」
李慕珍今年四十歲,是港醫大唯一的單身而非鑽石王老五的男性。像他那樣的工作狂,普通女孩子也會敬而遠之,不敢招惹。同理,做為一個與世無爭、無欲無求的人,他與「遇害」這個詞語之間,似乎也很難扯上關係。
我們踏進四樓那個專業試驗室的時候,陳泰正帶著一隊警員做仔細的現場勘察。
李慕珍的死狀很奇怪,他坐在顯微鏡觀測台前的一把椅子上,身子微微後仰,一手握著圓珠筆,一手捏著近視眼鏡,像是觀測累了,暫時閉眼休憩似的。站在門口看,會令人產生「他在沉思」的錯覺。
陳泰身材偏瘦,喜歡瞇著眼睛看人,臉上的表情永遠都是陰轉多雲,很少見到笑容。當他迎上來跟我握手時,嘴角勉強地牽動了一下,算是「笑著」打招呼。
「什麼情況?」除了對我之外,雷娜極少廢話,惜字如金。
陳泰聳聳肩:「李慕珍死於一條蟲子,一條嵌在額頭上的、僅有三粒大米連接起來那種長度的蟲子。死者全身唯一的傷痕在額頭上,被那蟲子咬了一口後,全身都浮腫變黑了,具體的體內變化,還得做詳細解剖後才能得出系統的結論。我已經通知驗屍官過來,借用醫大的解剖室展開工作。阿天,我派人給你做筆錄,這是例行公事,別介意。」
他招呼了一名叫「阿榮」的警員負責給我做筆錄,自己一個人在八扇寬大的落地窗前反覆踱步,偶爾蹲下身去,凝神觀察著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
我先去了觀測台前,看到了那條仍然齧住李慕珍眉心的黑色小蟲。它的外形與普通的米蟲、菜青蟲相似,但毒性卻猛烈得驚人,一種墨色的黑暈,以傷口為中心放射狀鋪散開來。李慕珍的臉色本來是白中帶黃,屬於睡眠嚴重不足的標準夢遊者一類,但現在看他,簡直就是地道的非洲人面孔。
雷娜抱著胳膊連續倒吸了幾口涼氣,不發一言,駭然倒退。
「好毒。」我皺著眉搖頭。
一口咬中,傷者立斃。這小蟲的殺傷力,比起蛇類中的七步倒、草上飛、青竹梢勝逾百倍,我立刻聯想到江湖上那個最出名的擅長養毒、制毒、下毒的門派--蜀中唐門。千百年來,唯有那一家的門下弟子,才對世界上千奇百怪的毒蟲、毒藥感興趣,並矢志不移地為了研發出天下第一的毒藥而一代又一代前仆後繼。
「雷娜?」我叫了一聲。
她立刻會意,重重地頓足:「我出去打電話,看是不是他們在胡來?李慕珍是義父的專職醫生,向他動手,就等於挑戰雷氏在江湖上的權威。」
贅述一句,雷霄漢、雷震都是昔日江湖中,以「製造火器、鑽研火藥」成名的霹靂堂嫡派弟子,他們的父親和爺爺兩代,從清末民國起轉行經商,不再炫耀「霹靂堂雷家」這塊金字招牌,實際上是最明智之舉。一個家族企業,如果僅靠「一招鮮,吃遍天」這樣的獨木橋式經營手段存在,很可能一夕之間遭到致命打擊而被連根拔起。
霹靂堂雷家與蜀中唐門,向來是江湖上誓不兩立的對立派系,與雷家不同,辛亥革命之後,蜀中唐門所倚靠的袁系軍閥樹倒猢猻散,本來就人丁凋落的唐門本身也遭連累,一蹶不振。時至今日,雷氏如日中天,而唐門弟子卻流落到世界各地,連祖宗留下的招牌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