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瘋癲城
何原輾轉反側,總是睡不著,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曾清華已不知去向。他緊張地衝出去,卻見到朝陽下,曾清華吃力地提著一桶水往山腰上走。她見到何原,拼命招手:「何原,快過來幫我提水!」
何原高興地過去接過水桶,跟她來到黑喇嘛的房前,此時,黑喇嘛正蹲在無名樹下刨泥土,像一隻覓食的公雞。他的衛兵見兩人靠近,警覺地走了過來。
「你提水幹什麼?」何原輕聲說。
曾清華露出一臉的怪笑,拿過木桶突然朝黑喇嘛頭上倒去。衛兵大驚,急衝過來護主。看似毫無防備的黑喇嘛猛然起身,解開黑袍疾速揮舞,水一碰上立即反濺回去,將曾清華淋成了落湯雞。黑喇嘛丟開黑袍,衝上前狠狠地掐住曾清華的脖子,厲聲喝問:「你想幹什麼?」
這個動作快捷絕倫,不容任何人反應。
曾清華嚇得花容失色,戰戰兢兢地攤開手心,露出一把女人清理腿毛的除毛器,結結巴巴地說:「我想幫你剃掉大鬍子。」
黑喇嘛哼了一聲,鬆開手,又去刨土。
曾清華劇烈咳嗽,何原急忙去攙她,她推開何原對著黑喇嘛喊:「哎——滿臉大鬍子醜死了,你到底要不要剃掉?」
本欲前來抓捕曾清華的衛兵都笑了起來,各自散開。
黑喇嘛像聾子一樣只顧著刨土。
曾清華靈機一動,說:「你的城堡除了士兵就是阿拉特,不過才兩百多人,大家跟著你天天吃臘肉喝泉水,日子實在清苦,我可以幫助你得到上等的乳酪和美酒,還能增加城堡的居民,你願不願意?」
這顯然是黑喇嘛最關心的事,他停止刨土,靠著樹根坐了下來。
曾清華說:「我能在半年之內令城堡人口增加至一千人,並讓你得到一萬兩黃金,如果一直按照我的計畫做,不出幾年,你就能重振雄風,率軍攻入草原,為蘇牧荑報仇雪恨。」
「說來聽聽。」黑喇嘛悠悠地說。
曾清華嘴角露出微笑:「只要你答應我剃掉鬍鬚,我就將這個計謀全盤奉上。」
黑喇嘛下意識地摸了摸滿臉的鬍鬚,他不是不願意剃掉它們,只是蘇牧荑不在了,剃不剃又有什麼關係。他沉思片刻,點了點頭。
曾清華在巴黎留學時學的是商科,父親又是商人,她自小就有敏銳的經商意識。「目前,中國內亂不斷,喀爾喀蒙古剛剛獨立,他們封鎖了由歸化經喀爾喀蒙古草原進入新疆、俄羅斯的北部商路;而甘肅又是軍閥混戰,他們攔路劫財,已儼然土匪強盜,由酒泉經敦煌入新疆的南部商路,已等於被截斷。中亞、新疆與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商貿難以為繼,黑戈壁位於南北兩條商路之間,卻因為路途險惡,商旅不敢貿然闖入。假如我們能在黑戈壁開闢一條商路,連接新疆與內蒙古、甘肅等地,並向來往商旅徵稅,不出多久,丹賓的城堡必定商旅雲集,金銀財寶滾滾而來。到時黑喇嘛又何愁不能東山再起?」她侃侃而談,吸引大量衛兵和阿拉特圍了過來。
黑喇嘛聽得又驚又喜,按照這條策略,他不僅可以得到兵源、財源,還能通過商旅輕易獲取外界資訊,並買到軍械。不過他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聽完後,他面無表情地召來劄哈沁、科特穆、巴林鑽進屋裏開起了閉門會議。
黑喇嘛看似瘋瘋癲癲,但對新觀念的理解力和執行力相當驚人,第二天,丹賓的城堡就向外派出了一支騎兵,由劄哈沁率領,隊員包括田中一,他們闖入黑戈壁三個多月,幾乎踏遍了每一寸土地。
這段時間,黑喇嘛照樣瘋瘋癲癲地在無名樹下尋找著什麼,像在找一根針,也或許在找野獸的足跡,當然,在這座城堡不可能有這些東西。他唯一的變化是不再排斥曾清華靠近自己,似乎還很樂意她這樣做。曾清華已完全被這個傳奇男人迷住了,他像野獸一樣粗暴,像密宗法術一樣離奇,像蒙古草原一樣深邃,吸引這個女人一步步接近他。她的話很多,整天嘰嘰喳喳地向他講述留學歐洲時的見聞,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和中國西北的政治版圖,雖然曾清華只是一個弱女子,但她知道的東西卻很多。黑喇嘛總是默默地聽著,很少,或者說幾乎不回應。每當這時,何原就會落寞地騎坐在城牆上,雙腿蕩來蕩去。他有著每一個陷入愛河的男人的敏感,他知道危機正一步步靠近,可他卻無能為力。直到這天,當曾清華發出得意的笑聲,揪住黑喇嘛的鬍鬚,將他強行拖到小湖邊時,何原眼裏的殺機終於滿溢而出,淹沒了內心的恐懼,他決定執行北洋政府賦予他的使命——刺殺黑喇嘛!
這一天,城堡裏的每一個人,都看到了令人敬畏的黑喇嘛像一條寵物狗,被曾清華揪住鬍子拉到了小湖邊,她舀水淋濕黑喇嘛的頭,為他搓洗乾淨頭髮,再將它們一根根梳理到腦後,織成蒙古人特有的頭髻。接著她幹了一直想幹的事情,用女式刮毛器,剃掉了黑喇嘛又長又亂的鬍鬚。當黑喇嘛摸著幾年來第一次乾淨的臉面向湖水時,他看到一張英氣勃勃的臉,這張臉除了在眼角多出來兩道魚尾紋,跟幾年前與蘇牧荑第一次相會時一模一樣。他偏頭去看曾清華,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正色迷迷地盯著他看,她像蘇牧荑一樣美麗且充滿好奇心,卻不像她那樣溫婉端莊,面前的女人沾滿了歐洲的浪漫和奔放氣質。當黑喇嘛凝視她的臉時,她竟然還仰起頭,閉上了眼睛,讓她那柔軟迷人的嘴唇,在陽光底下微微翕動。這誘發了埋藏在黑喇嘛心底深處的某樣東西,他沒有親吻她,而是突然將她攔腰抱起扔進了湖水。巨大的水聲和尖叫聲,吸引城堡居民紛紛跑來觀看,他們看到黑喇嘛褪掉自己的上衣也紮進了湖中,兩人在水中嬉戲歡笑,就像黑喇嘛的瘋症好了一般。
當太陽掉下地平線,黑夜即將填滿整個世界時,何原和守城的衛兵見到曾清華攬住了黑喇嘛的脖子,雙腿緊緊纏住他的腰,像一條掛滿露珠的青蛇。她用手將黑喇嘛額頭的亂髮捋到腦後,俯身下去吸住了他的嘴巴。那一刻,湖水跳動著粼粼的光點,晃得人眼花。何原的心被徹底攪碎了,他垂頭喪氣地走下城牆,像一隻受傷的野狗鑽進房間,古力奇和陸少波關切地坐在他身邊,這似乎讓「野狗」的傷痛更加強烈,他咆哮著將兩個人趕出了房間。從此這一個房間變成了何原的私人住所,再也沒有讓其他人進去過。
失去住所的陸少波和古力奇,聽到湖中又傳來一聲巨大的水聲,接著見到濕漉漉的黑喇嘛,瘋瘋癲癲地跑進城堡,他先在無名樹下失魂落魄地轉了幾圈,然後鑽進了平房,剛剛得到曾清華垂青的他,似乎比何原更加傷心。兩人急忙趕到湖邊,見到曾清華正茫然地站在湖水中,一定是在親吻變得激烈時,她被黑喇嘛推開了。
古力奇撇撇嘴,說:「水性楊花的女人,活該!」
陸少波搖頭不語,他年長古力奇七八歲,也更明白愛情這種事從來無法評判是非。
第二天,劄哈沁的騎兵隊回來了,同時帶回來一張由田中一精心繪製的黑戈壁地形圖,上面標注了七道明水。劄哈沁興高采烈地來到平房,但他無論怎樣敲門,黑喇嘛都沒有出來。沒有黑喇嘛允許,他不敢擅闖他的房間,只好獨自召集將領開會。他將先前黑喇嘛的意圖變成具體的措施,分派給所有將領。
將領們分頭行動,一隊在城堡前的路邊建了一座驛站;五隊騎兵分別闖入新疆哈密、內蒙古額濟納、甘肅敦煌、安西、酒泉的商業會館、酒樓和驛站散發傳單,傳單詳述黑戈壁七道明水的位置,還有商旅穿越黑戈壁的路線圖,只要按照這條路線,保持行走節奏,每走三天就能到達一處明水,獲得淡水補給,這樣就能安全穿越這片兇險的黑戈壁了。穿越路線經過一個叫馬鬃山的地方,地圖上還標注有「丹賓的城堡」和「稅卡」兩個名稱。這些傳單迅速在新疆、甘肅和內蒙古的商人間傳播,引發了種種猜測。一個月後,酒泉一個名叫阿凡提的膽大的商人,決定鋌而走險試上一試,他只打點了一馬車生活用品就上了路,他可不想將太多的商品,送進黑喇嘛的腰包。他嚴格按照路線圖前進,竟然成功抵達丹賓的城堡,他受到劄哈沁的熱情款待,原本要帶進新疆販賣的商品,也全部被劄哈沁高價買走。商人的經歷迅速傳遍中國西北,甚至整個中亞。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裏,一列列商隊從丹賓的城堡前經過,並留下豐厚的稅收。短時間內,黑喇嘛積累起了巨額財富,而且他們的食物再也不僅限於駝肉,變得異常豐富起來。除了商人,還有很多郵差、旅人也取近道往返新疆和甘肅,他們帶來了信件和外部的報紙。
更令劄哈沁興奮的是,許多不容於外蒙古的流亡者、藏人、新疆人、卡爾梅克人,也紛紛進入黑戈壁歸附黑喇嘛,包括很多女人和孩子。丹賓的城堡很快人滿為患,劄哈沁為保證城堡的安全,命令所有新加入的居民只能在城外紮營,進出城堡必須登記。新來的牧民在小湖泊四周,搭建起許多氈房,漸漸聚集了五百帳,也就是說這時馬鬃山的人口規模,已比蒙古草原的重要城鎮額濟納還要多得多。
黑戈壁前所未有地興盛起來。這一切都是曾清華的功勞,當然也跟黑喇嘛在牧民心中崇高的地位有關。但黑戈壁的繁榮,並沒有治癒黑喇嘛的瘋症,反而加重了病情,自從與曾清華親吻後,他就整天躲在黑暗的屋子裏,白天幾乎不再現身,只有當劄哈沁將收到的稅金送進小木門時,才能見到他日益消瘦的手。
但是,一到晚上,他卻又會在所有人認為不可能的時間,出現在不可能的地方。
城堡裏的士兵越來越不安分,他們寧願待在城外,因為外面有女人。每天晚上,某些隱秘的谷地、水泉旁以及帆船裏,就會傳來女人的嬌喘聲,那又是士兵在跟新找到的情人在偷情了。而在牧民的氈房裏,許多男人圍坐在牛糞爐邊,一面喝著燒酒,一面談論染上瘋症的黑喇嘛。擁有最大氈房的察爾泰老人家裏客人最多,常客裏還有兩三個黑色軍團的士兵。
這天,照例的夜談會又開始了。
察爾泰老人說:「我聽庫倫的人說,黑喇嘛闖入柏格多格根夏宮時,盜走了哲布尊丹巴活佛的全部黃金,足足有一千斤,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一位士兵打了個酒嗝,他環視陰暗的氈房,醉醺醺地用手指著大家說,「一個、兩個、三個……七個!你們七個聽著,但千萬不能講出去。」
大家連連點頭,他接著說:「我跟你們講,副官科特穆和巴林為什麼死心塌地跟著黑喇嘛?尤其是巴林,他恨黑喇嘛,但為什麼不願離開?嘿嘿,因為他們在動黑喇嘛金子的心思!」
氈房裏發出驚呼聲。士兵急忙指了指氈房的木門,讓察爾泰關嚴實,又環顧氈房一圈,這才神秘兮兮地說:「黑喇嘛的金子遠不止一千斤,至少這個數!」他伸出五個手指頭。
「五千斤?」有人驚異地問。
士兵搖了搖頭。
「五——五萬斤?」所有人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
士兵還是搖了搖頭。
氈房裏的人都笑了起來,有人說:「你耍我們,如果有五十萬斤,單憑你們一百多人根本運不進黑戈壁。」
「嗟!」士兵啐一口,「黑喇嘛無所不能,而且他從不相信任何人,根本不讓我們碰他的金子。」
所有人都疑惑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