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瘞窟
「秦老弟,你總算熬出頭了,今晚一起去挖花和尚墓!」老黃頭神秘兮兮地說出這句話時,捧在秦昀手中的午餐盤子「噹」掉在地上,飯菜灑了一地。老黃頭露出輕蔑的笑,又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還沒確定,別聲張出去!」就離開了。
秦昀手忙腳亂地撿起餐盤,換了個新的,重新打上飯菜,獨自坐在敦煌研究院職工餐廳窗臺下吃了起來。
秦昀在敦煌研究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他本是南方人,習慣了魚米之鄉的富饒和濕潤,來到敦煌就像龍入淺灘,只能一邊折騰,一邊吐氣泡了。他已經折騰吐氣泡三年,研究對象便是窗臺正對的莫高窟,一個吸引世界目光的地方。但對秦昀來說,莫高窟就像敦煌特產李廣杏一樣,第一次吃覺得是奇珍異果,味美異常,但要讓你從早吃到晚,從大年初一吃到除夕夜,就算不得胃病,也會便秘。
秦昀的工作很簡單,用專業術語講,就是以石窟考古類型學、層位學的方法對敦煌石窟進行分期斷代,同時進行敦煌石窟內塑像樣式的流變,壁畫內容的考證等工作,進行中外石窟間的比較研究,敦煌及其周邊的歷史地理學研究,東西文化交流的歷史研究。
考古研究所成立於一九四四年,至今已有六十六年歷史,研究人員半個多世紀對著莫高窟,什麼分期斷代、流變早就研究得滾瓜爛熟,實在沒有多大新意。
敦煌研究院在冊編制十五人,為什麼說在冊編制?因為研究院還存在一個隱秘的研究組,他們從未出現在通訊錄上,卻真實存在,且享有極高的研究許可權,老黃頭就是其中之一。他們白天搓麻將,晚上卻像耗子一樣忙碌地穿梭在各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沒有人從正式途徑探聽到他們每天到底在幹什麼,但秦昀經過三年觀察,已隱隱猜到幾分,他們的工作跟不向遊人開放的莫高窟北區有關。那是一片充滿神秘感,令秦昀神往的地方。因此這幾年,秦昀透過各種途徑向院裏提出申請,想加入隱秘研究組,可一直未能如願。
莫高窟開鑿在沙漠之城敦煌東南廿五公里鳴沙山東麓斷崖上,分南北兩區,長約一千六百多米,上下排列五層,高低錯落有致,鱗次櫛比,形如蜂房鴿舍,壯觀異常。它共有大小佛窟近千個,南區是莫高窟的主體,為僧侶們從事宗教活動的場所,有四百八十七個洞窟,均有壁畫或塑像。北區有二百四十八個洞窟及七十多個隱秘洞窟,其中只有五個存在壁畫或塑像,而其他的都是僧侶修行、居住和亡後掩埋場所,也就是瘞窟。
目前莫高窟向遊人開放的約三十個洞窟全部位於南區,北區禁止遊人參觀,甚至那七十多個隱秘洞窟,連秦昀這樣的考古研究人員都禁止入內。
剛才老黃頭所說的花和尚墓,就是隱秘洞窟中最神秘、可怕的瘞窟。
花和尚墓的正式編號為JM01,這個洞窟在西元十一世紀初住著一個六根不淨的野和尚,他的家當包括兩套僧袍,一個木魚,一盞青燈,數卷經書,如果你因此認為他窮困潦倒就錯了,因為他還有一塊重逾兩百斤的和闐玉。野和尚只有三大愛好:誦佛、琢玉、美色。
他每天用四小時誦佛,從不間斷,十分虔誠;又用四小時雕琢他的寶貝和闐玉。這塊玉採自玉龍河,是極為罕見的秋葵黃玉,水頭好,精光內蘊;硬度大,擊而不碎;色純,黃如蒸栗,乃是和闐玉中的上乘品。野和尚將它視為珍寶,歷時數年,精磨細琢,終於雕琢成一尊鍾馗像,施法開光,將它立於洞口,說是能鎮妖除魔。事實上,這個野和尚自己就是個妖人,他一面事佛,一面又貪戀美色,與敦煌一位郭姓婦人勾搭成奸,夜夜在洞窟之內,佛祖像下行魚水之歡。後來事情敗露,郭姓婦人無顏見人,對野和尚說:「我違背婦道,不容於世,是一定要去死的了。」誰知野和尚哈哈大笑著說:「死有何懼,我隨妳同往。」於是兩人相約一起服毒自殺,誰知野和尚服毒後,郭姓婦人貪生怕死,改了主意,將毒藥丟入洞窟。最終,野和尚七竅流血,含恨死去。郭姓婦人顧念舊情,將野和尚及他的遺物,包括那尊秋葵黃玉鍾馗像用沙土掩埋在洞窟中,倉皇出逃。這處洞窟因此成了瘞窟,因野和尚好色,後人又將它稱為花和尚墓。
一個無人看守的瘞窟,埋藏著一塊重達兩百斤的秋葵黃和闐玉,覬覦的盜墓賊自然很多,但接連幾撥盜墓賊進入,都離奇死亡,無一倖免。而且,住在附近的居民、僧侶夜夜都能聽見花和尚墓傳出低沉、幽怨的哀號和悉悉碎碎的人語。於是,花和尚已化身冤鬼,在瘞窟盤桓不去的傳言便傳開了,從此再無盜墓賊膽敢光顧。後來,花和尚墓傳出的異聲也就漸漸消失了。
時光飛逝,轉眼一千年過去了,俄羅斯十月革命勝利,超過三十萬白俄餘黨被紅軍一路追殺,逃入中國。其中,較有戰鬥力的一股悍匪,是由白俄將軍庫魯斯基和阿連闊夫共同統率的四千多人。這股白軍裝備精良,很多人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戰鬥經驗豐富,尤其是庫魯斯基,生得高大威猛,濃眉大眼,下頷、胸口長滿了黃毛,全身大小傷痕不下一百處,是個人見人怕的狠角色。
他們進入中國,嘯聚新疆,安營紮寨,橫行無忌,根本不把中國政府放在眼裏。中國政府幾經交涉,蘇俄政府頒發特赦令,允許白軍官兵繳械投降,回國謀生。庫魯斯基手下三千五百多人相繼回國,但他本人和阿連闊夫帶領五百多死硬分子冥頑不靈,拒絕回國,繼續以新疆為基地,襲擾蘇俄。
這幫白軍,靠搶掠地方維持開銷。
一九二○年十月,一度兵臨新疆省會迪化(今烏魯木齊)城下,聲稱要奪取新疆地方政權,嚇得眾多新疆官員驚惶失措,舉家遷逃。最後,新疆當局不敢應戰,派出要員點頭哈腰,給白軍送去大量錢財,才換得省城解圍。這起事件令當時的新疆都督楊增新顏面無存,如鯁在喉,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一雪前恥。
一九二一年一月六日,白俄陸軍總司令謝米諾夫命令庫魯斯基和阿連闊夫率部前往蒙古庫倫(今烏蘭巴托)集結待命。楊增新終於覓得良機,借庫魯斯基軍隊分批撤往蒙古之機,將他們團團圍捕,由新疆方面派出的一百一十八名騎兵押往緊臨新疆的甘肅敦煌。
誰知騎兵統帥竟然作出了一個十分愚蠢的決定,將所有白軍全部安置在距縣城五十里的莫高窟中,以免威脅敦煌的治安。
這群兇悍無比的白軍官兵就在莫高窟駐紮下來了。離鄉背井、連年征戰的白俄官兵,心理極度扭曲,他們將洞窟和寺院中的木質門窗、匾額盡行拆卸,刀砍斧劈,當成燒火的木柴。他們還毫不顧惜地在洞窟內架鍋、生火、做飯。莫高窟內的很多壁畫被煙薰火燎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認了。更甚者,他們將潦倒絕望、幾近瘋狂的心情全部發洩到壁畫與塑像上,對大量泥塑斷手鑿目,挖心掏腹,對壁畫則胡亂塗抹,亂刻亂描,肆意破壞,在莫高窟的絕世珍寶上,留下了難以抹去的恥辱印痕。
不久,庫魯斯基得知了花和尚墓傳說,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夫決定親入虎穴,盜取秋葵黃玉鍾馗像。當晚,他趁守軍不注意,率十人潛入莫高窟北區。當時的北區被風沙雨雪侵蝕得非常厲害,斷崖多處崩塌,花和尚墓幾乎懸空立於莫高窟最北部第四層,它已被大漠揚沙填塞得嚴嚴實實。庫魯斯基等人不敢點火把,趁著微弱的月光悄悄開挖。
阿連闊夫則留在南區望風,起初他只能聽到北區隱隱傳來的挖掘聲,到凌晨二點多,北區突然傳來幾十聲淒厲的狼嚎,將守軍和沒有參與盜墓的白軍驚醒,他們慌忙打起火把,趕往花和尚墓。當他們趕到時,只見已被挖開三分之二的花和尚墓血流成河,斷肢、斷頭、內臟、碎骨散落一地,庫魯斯基及手下無一倖免,眾人驚得目瞪口呆。
花和尚墓位於斷崖之上,狼是無法進入的,而此地又是禁區,不存在其他人,到底是誰殺死了庫魯斯基呢?阿連闊夫壯膽往墓中走,這時,沒有其他入口的洞窟裏突然捲出一股陰風,吹滅了所有人的火把。阿連闊夫這個南征北戰,孔武有力的大漢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連同其他人跌跌撞撞地逃回到南區。
第二天清點人數,阿連闊夫發現白軍又少了五人,不過他們再也沒有狗膽進入北區尋找死者屍首了。
自此,不僅白軍,就連新疆騎兵也對莫高窟心生畏懼,他們上書北京,得到核准,將白軍陸續轉移到上海、北京等地看押,全部撤出了莫高窟。白軍頭領阿連闊夫則先是被誘引至新疆,後於一九二七年引渡回蘇聯,被執行槍決。
因為這段歷史,時至今日,再也無人敢碰花和尚墓。
想到這裏,秦昀心亂如麻,他無法確定剛才老黃頭的一番話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則代表他來到敦煌三年之後,終於被批准成為敦煌研究院隱秘研究組的成員,這種榮譽非同一般,令人振奮。然而,他升職後接到的第一項任務卻是考古挖掘令人聞風喪膽的花和尚墓,不免又讓他憂心忡忡。他雖是唯物論者,不信鬼神,但花和尚墓千年恐怖傳言也絕非空穴來風,假如它真如傳說中那樣可怕,去挖它不就相當於求死嗎?他還年輕,連女人是什麼味道都沒嘗過,可不想就這樣掛了。
秦昀既渴望又恐懼,一口飯都吃不下去,收拾餐盤,離開了餐廳。
2 藏經洞
秦昀在焦慮中一直等到下班鈴聲響起,也沒能等到院裏委派他去開挖花和尚墓的通知,他的擔憂終於掃除,心頭卻又升起一股失望。吃完晚餐,他正準備去市區酒吧看球賽直播,卻接到了另一個通知,一位匿名學者將夜訪藏經洞。
莫高窟在春夏季下午六點準時閉館,三年來接待遊客不下三百萬人,從沒有特例,今晚之事透出一絲不尋常。秦昀畢業得晚,只是初級研究員,這種加班陪同引導的差事自然要落到他頭上。他鬱悶得罵了句髒話,但想到來者可能是個重要人物,也只得壓抑住不快,按時在莫高窟牌坊前等候。
傍晚從鳴沙山吹來的風少了許多沙土味道,帶了些曠渺與幽冥。研究生活是清苦寂寞的,當世人都沉浸在縱欲的狂歡時,他們卻必須對著黃土和冠上國家瑰寶稱號,其實就是一堆古人塗鴉的壁畫,秦昀確實有些厭倦了。
暮色中的莫高窟陰森森的,高大的九層大佛殿隱隱給人閻羅殿的感覺。有這種感覺是很正常的,畢竟它是一千四百年前的建築了,它所吸納的屍氣冤魂恐怕填滿整間內室了吧。正當秦昀對著大佛窟出神時,一隻乾枯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他嚇了一大跳。
「是秦昀吧?」一個老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秦昀回轉身,臉色有些發白。老者約六十歲,一頭斑白的頭髮,臉面倒也慈善,但皮膚又黑又燥,想必也是一位飽經風霜雨露的野外研究人員。
「我是,請問您怎麼稱……」秦昀話沒說完,老者就揮揮手,帶頭走進了莫高窟,顯然不想讓他知道身份。兩人繞過一座座佛窟,在暮色中就像在歷史中穿越,這種感覺讓人發怵。
秦昀記得小時候村裏死了人,就會紮一些紙人和花圈,像極了已經泛白斑駁的壁畫。也因此,秦昀幾乎不會夜入莫高窟。
老人直奔第十六窟,越往前走,大泉河對岸的路燈越照不過來,很快就黑成一塊了。老人在第十六窟前擰亮LED手電筒,藏經洞位於第十六窟一面牆後,原本由泥土和壁畫遮擋。
一九○○年六月二十二日,長年盤踞莫高窟清理佛窟的道士王圓籙在牆隙裏插芨芨草時偶然發現了這間密室,後來被敦煌研究院編號為第十七窟。藏經洞原本塞滿了寫卷、印本、畫幡、銅佛等,總數超過五萬件,現在已經搬運一空。老人來到藏經洞門前端詳良久,窟門幽黑得可怕,牆面塗繪著暗紅色、淺綠色的壁畫,斑駁得快要辨認不出來了。
秦昀介紹說:「壁畫經過上千年的風化,析解,很難保持原樣,我們已經封存了部分佛窟以延長它們的壽命,也正在通過國際合作開展數位化保護工作,這可能是唯一能永久保存它們的辦法了。」
「這只是敦煌佛教文化的一斑,老化就讓它們老化吧。」老人似乎沒有責怪研究院保護不力的意思。
這句話觸動了秦昀,他挽扶著老人走進藏經洞,裏面十分逼仄,高一點六米,寬二點七米,是個略呈長方形的石室,必須躬著身子才能進去。秦昀說:「這是目前在敦煌發現的唯一一個藏經洞,但我認為肯定還存在其他藏經洞。」
正在撫摸洞內石台的老人吃了一驚,他回過頭來,灰白的眼睛逼視秦昀:「做學問不能靠臆想,解放後,國家組織過多次考察,還動用了美國RADAR地質雷達,如果在佛窟內還存在空洞,是不可能不被發現的。」
秦昀長歎一聲,這也正是他所迷惑的,但按照常理,以及三年來的觀察,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最大規模的一次考察活動是在一九九六年,但參與者並非文物研究者,而是軍方派來的人,當時整個莫高窟都被封鎖了,考察結果也沒有公諸於世。」
「你的意思是——」老人壓低了聲音,「國家隱藏了真相?」
秦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接著說:「我在這裏工作三年,早晨經常在一些佛窟內發現新鮮泥土,你要知道,每到晚上六點這裏就會封鎖,有嚴密的武裝守衛,那麼是誰將新鮮泥土送進去的呢?」
老人的臉色微變。
秦昀接著說:「二十世紀初,王圓籙發現藏經洞後,英國探險家斯坦因、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沙俄奧勃魯切夫和鄂登堡、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桔瑞超先後來到,從王道士手中,或騙或盜或買走了大批優質經卷,王道士又將一批精華轉移到其他地方密藏,待到清廷將經卷運往北京時,藏經洞的文物都只剩下些最無用的破卷爛軸了。我想,在那些精華經卷中,一定隱藏著大量不為中國所知的秘密。」
老人點了點頭,鼓勵秦昀說下去。「日本人比英國、法國、俄國都要後得到經卷,但他們對敦煌文化的認知與研究卻要深厚得多,當年世界普遍認為,敦煌在中國,但敦煌學卻在日本。這又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老人反問。
「以您的年齡,一定知道,在一九六五年、一九七八年和二○○四年,中國在敦煌附近三次逮捕過非法入境的日本地質考察隊,日本人為什麼頻頻出現在這裏?」秦昀繼續說,「還有,在一九五三年,蘭州軍區炮兵部隊在敦煌北部地方曾用高射炮打下過一架日本運輸機,要知道日本人派遣偵察機深入中國內陸還合理,但派遣如此龐大的運輸機就毫無道理了。」
老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秦昀在研究院地位低,很少有機會表達自己的觀點,今天能對一位疑似「大人物」夸夸其談,很是振奮,越說越得意:「種種現象都說明,莫高窟還有更加豐富的一面被人為隱藏,也正在被一群秘密人物研究中,而這些人中就包括日本人。」
老人問:「你還知道什麼?」
秦昀感覺自己成了專家,大聲說:「從一九○○年至今,敦煌發生過很多自然奇觀,比如三危山每年都會出現神奇的﹃金光﹄和﹃千佛﹄奇觀;大泉河於二○○五年前後突然乾涸;鳴沙山總是響起雷鳴號角聲,這些事必然有一些聯繫,當然了,我還沒有找到答案。」
老人突然聲色俱厲地說:「你這些猜測毫無根據,切記不要對外散播,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說完,他拂袖而去,留下秦昀一臉茫然地站在藏經洞前。
「又怎麼了?真是個怪人!」秦昀發了句牢騷,悶悶不樂地走出莫高窟,在出口處又碰到了手持電筒的老黃頭,他笑呵呵地說:「恭喜你通過考核,跟我來!」
「考核?你是說剛才的學者是在考核我?」秦昀急步追上老黃頭。
老黃頭估摸五十多歲,像大多數考古學家一樣膚色黝黑,精瘦如柴,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絲狡黠,這是他這個年齡的中年人常有的神情,包含了世故與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