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張三家,聯成一片,穿得一串。書中不再煩敘。從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寶硯,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雙鳳齊鳴的佳話。
卻說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會著何玉鳳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雲山山莊住下。彼此談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莊莊客長工之外,鄧九公又撥了兩個中用些的人,在此張羅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爺又留下戴勤,並打發華忠,來幫著照料。連夜的宰牲口定小菜,連那左鄰右舍,也跟著騰房子,調桌凳,預備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睡得。裏邊褚大娘子,才聽得雞叫,便先起來。梳洗完畢,即帶著那些婆兒們,即帶著那些婆兒們,打掃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鳳姑娘,也就起來梳頭洗面。早有褚一官帶人送了許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進來。安太太便讓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鬧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飯。」那知這位姑娘,諸事好,難說話,獨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時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爺早同鄧九公,從家裏吃得一飽,前來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幾句,姑娘便依然跪在靈旁,盡哀盡禮。便有戴勤帶著他女婿隨緣兒,合親家華忠,進來叩見姑娘。姑娘見自己的丫鬟,也有了託身之地。並且此後也得一處相聚,更是放心。又見褚大娘子趕著華忠,一口一個大哥。姑娘因而問道:「你那裏又跑出這個大哥來了。」褚大娘子道:「這可就是你昨日說的,我們那個親戚兒。」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華奶公。兩人見過出去。華忠又進來回張親家老爺,親家太太來了。
原來這老兩口兒,昨日聽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氣就跟了來見見。只因安老爺生恐這裏話沒定規,親家太太來了,再鬧上一陣,不防頭的怯話兒,給弄糟了。所以指稱著託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請來,叫在店裏聽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這裏趕。趕到青雲堡褚家莊,可可兒的大家都進山來了。他們也沒進去,一直的又趕到此地。進門朝靈前拜了幾拜,便過來見姑娘。哭眼抹淚的,說了半天大意是謝姑娘從前的恩情。姑娘現在的煩惱禮到話不到,說是說不清,橫豎算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鄧九公便讓張老在前廳去坐。內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見過這位張太太的,他心裏暗說:「怎麼這等一個娘,會養金鳳姑娘這麼一個聰明俊秀的女孩兒呢!」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頑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礙著張姑娘便也問了好,說了幾句話。因問:「你老人家,今日甚麼時候,坐車往這裏來的?」他道:「那裏還坐車呀,我說才多遠兒呢!走了去罷。他爹說:『我怕甚麼,撒開鴨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時候才到呢?』那麼著,我可就說:『不,你就給我找個二把手的小單拱兒來罷。』誰知雇了輛小單拱兒。那推車的又是老頭子,倒夠著八十多週兒咧。推也推不動,沒的慪的慌,還不及我走著爽利咧。」大家聽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這八十多週兒的話,又正合了鄧九公的歲數兒。鄧九公聽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搭訕著問褚一官道:「咱們外頭的事情都齊了沒有?」褚一官道:「都齊了,只聽裏頭的信兒。」
原來安、鄧兩家商量定了,都是這日上祭。安老爺見張家二老來了,又告訴鄧九公,給他家也備了桌現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爺上祭。褚一官連忙招護了戴勤、華忠、隨緣兒進來,整理桌椅,預備香燭。這山居卻沒那些鼓樂排場,獻奠儀注。只大家把祭品端來擺好。玉鳳姑娘看了看,那供菜除了湯飯茶酒之外,絕不是莊子上叫的。那些楞雞、匾丸子、紅眼兒魚、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卻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盤。裏面擺著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盤,擺了三路。中間又架著一盤,便是那十二件裏片下來的攢盤。連頭蹄下水都有。
只見安老爺拈過香,帶著公子,行了三拜的禮。次後安太太帶了張姑娘,也一樣的行了禮。姑娘不好相攔,只有接拜還禮。祭完,只見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間供的那攢盤撤下來,又向碗裏撥了一撮飯,澆了一匙湯,要了雙筷子,便自己端到玉鳳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讓他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搖頭。安太太道:「大姑娘,這是老太太的福食,多少總得領一點。」說著,便夾了一片肉,幾個飯粒兒,送在姑娘嘴裏。姑娘也只得嚼著咽了。咽只管咽了,卻不知這是怎麼個規矩。當下不但姑娘不懂,鄧九公經老了世事的,也以為創見。不知這卻是八旗吊祭的一個老風氣。那時候還行這個禮,到了如今,不但見不著,聽也聽不著,竟算得個史闕文了。
閒話少說。一時撤下去。鄧九公因為自己算個地主,便讓張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葷素供菜來供好。張老也拈了香,磕了頭。到了親家太太了,磕著頭,便有些話白話兒,只聽不出他嘴裏咕囔的是甚麼。等他兩個祭完了,便是鄧九公同了女兒、女婿上祭。只見熱氣騰騰的,端上一桌菜來,無非海錯山珍,雞鴨魚肉之類,也有大盤的饅頭,整方的紅白肉,卻弄的十分潔誠精致。供好。鄧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拈香行禮。禮畢,褚一官去焚化紙錁,他父女兩個,便大哭起來。姑娘也在那裏陪哭。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都跪在姑娘身後跟著哭。
你道,這鄧家父女兩個,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實不過的人,再加上後來一病,不但鄧九公合他漠不相關,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兩年有餘,不曾長篇大論的,談過個家長裏短。卻從那裏得這許多方便眼淚。原來他父女兩個,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鄧九公心裏想著,是人生在世,兒子這種東西,雖說不過一個蒼生,卻也是少不得的。即如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這等一個好兒子,何至弄到等女兒去報仇,要女兒來守孝。跟前雖說有玉鳳姑娘這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作到這個地位,已經不知他心裏,有幾萬分說不出的苦楚了。況且世路上又怎樣指得準有這等一位,破死忘魂衛顧人的安老爺呢!踅回來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個女兒照看,難道眼看八九十歲的人,還指望養兒得濟不成?再說設或生個不肖之子,慢講得濟,只這風燭殘年,沒的倒得眼淚倒回去,望肚子裏流。肐膊折了,望袖子裏褪。轉不如一心無礙,卻也省得多少個命衇精神。這是鄧九公的心事。
褚大娘子心裏,想的是一個人,託生給人做個女兒,雖說合那作兒子的,侍奉終身不同,卻是同一盡孝,都該報答這番養育之恩。只是做個女兒,到了何玉鳳這樣光景,也就算強似兒子了。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見這等時運,也就沒法兒。何況於我。縱說我隨了老父朝夕奉養,比他強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後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時無論我心裏怎樣的孝順,難道還能派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遠接續鄧家香煙不成?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至於他父女兩個,心疼那姑娘,捨不得那姑娘卻是一條腸子。又因這疼他捨不得他的上頭,卻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臨起身的時候,給他個斬鋼截鐵,不垂別淚。因此要趁著今日,把這一腔離恨,哭個痛快。便算合他作別。臨期好讓他不著一絲牽掛流連,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條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兒女情腸。
當下父女兩個,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的十分傷慘。安老爺合張老,早把鄧九公勸住。安太太合張媽媽兒,也來勸褚家娘子。張姑娘即便去勸玉鳳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兒罷,倒別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這一句,越發提起褚大娘子捨不得姑娘的心事來,委委屈屈,又哭個不住。半日,才慢慢的都勸住了。褚一官同了眾人,便把飯菜撤下去。鄧九公囑咐道:「姑爺這桌菜,可不要糟塌了。撤下去就蒸上,回來好打發裏頭吃。」褚一官一面答應,便同華忠等把桌子擦抹乾淨,出去外面。早有山上山下,遠村近鄰的許多老少男女,都來上祭。也有拿陌紙錢來的,也有糊個紙包袱,裝些錁錠來的。還有買對小雙包燭,打著箍高香,一定要點上蠟燭香,才磕頭的。又有煮兩隻肥雞,拴一尾生魚來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爐食餑餑,十來個雞蛋,幾塊粘糕餅子,也都來供獻,供獻磕個頭的。這些人一來為著姑娘平日待他們恩厚,況又銀錢揮霍,誰家短個三吊兩吊的,有求必應。二來有這等一個人住在山裏,等閒的匪人不敢前來欺負。三來這山裏大半是鄧九公的房莊地畝。眾人見東翁尚且如此,誰不想來盡個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實意的,磕頭禮拜。那班村婆村姑,還有些讚歎點頭,擦眼抹淚的。這要擱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煩起來了。不知怎麼個原故,經安老爺昨日一番話,這條腸子一熱,再也涼不轉來,便也合他們灑淚,倒說了許多好話。道是這兩三年,承他們服侍母親,支應門戶的辛苦。
這一陣應酬,大家散後,那天已將近晌午。鄧九公道:「這大家可該餓了。」便催著送飯。自己便陪了安老爺父子,張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時端進菜來,潑滿的燕窩,滾肥的海參,大片的魚翅,以至油雞填鴨之類,擺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當地,向張親家太太道:「張親家媽,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們老爺子合我們二叔是磕過頭的弟兄,我們二嬸兒,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請你老人家上坐。」張太太聽了擺著手兒,扭過頭去說道:「姑奶奶,你不用價讓,我我可不吃那飯哪。」安太太便問道:「親家,你這樣早就吃了飯來了麼?」張太太道:「沒有價。雞叫三遍,就忙著往這裏趕,我那吃飯去呀!」張姑娘聽了,便問:「媽,你老人家,既沒吃飯,此刻為甚麼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啊?」他又皺著眉,連連搖頭說:「沒有價,沒有價。」褚大娘子笑道:「那麼這是為甚麼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他又忙道:「我的姑奶奶,你可不知道嗎?叫個挑禮呀!你只管讓他娘兒們吃罷,可惜了的菜,回來都冷了。」大家猜道:「這是個甚麼原故呢?」他又道:「沒原故,我自家心裏的事,我自家知道。」何玉鳳姑娘在旁看,心想這位太太,向來沒這麼大脾氣呀。這是怎麼講呢?忍不住也問說:「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沒讓啊!我是穿著孝,不好讓客的。」他這才急了說:「姑娘可了不的了,你這是人話?我要怪起你來,那還成個人咧。我把老實話,告訴給你說罷:『自從姑娘你上年在那廟裏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們就分了手了嗎?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兒說,我說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見得著他呢!見著他還好,要見不著,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輩子,變個牛,變個驢,給他耕地拽磨去罷。誰知道,今兒又見著你了呢!昨日聽見這個信兒,就把我倆樂的百嗎兒似的,我倆可就給你念了幾聲佛,許定了個願心。我老伴兒,他許的是逢山朝頂,見廟磕頭。我許下給你吃齋。』」玉鳳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許了為我吃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麼三災呀、八難的,可吃的是那一門子的齋呢?」他又道;「我不論那個,我許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長齋。」安太太先就說:「親家,這可沒這個道理。」他只是擺著手,搖著頭不聽。
褚大娘子見這樣子,只得且讓大家吃飯。一面說道:「那也不值甚麼,等我裏頭趕著給你老炸點兒鍋渣麵肋,下點兒素麵單吃。」他便嚷起來了。說:「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費那事呀!我不吃。別說鍋渣麵肋,我連鹹醬都不動。我許的是吃白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來,說:「噯喲,我的親家媽,你老人家,這可是攪了一年到頭不動鹽醬,倘或再長一身的白毛兒,那可是個甚麼樣兒呢?」說的大家無不大笑。他也不管,還是一副正經面孔望了眾人。褚大娘子無法,只得叫人給他端了一碟蒸饅頭,一碟豆兒,合芝麻醬。盛的滾熱的老米飯。只見他把那饅頭合芝麻醬推開,直眉瞪眼,白著嘴,樺拉了三碗飯。說:「得了,你再給我點滾水兒喝,我也不喝那釅茶。我吃白齋,不喝茶。」
他女兒望著他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說道:「媽呀,你老人家這可不是件事。是說是為我姐姐都是該的,這個白齋可吃到多早晚?是個了手呢?」他向他女兒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訴給你,我等他那天有了婆家,齊家得過了,我才開這齋呢。」玉鳳姑娘才要說話,大家聽了先說道:「這可斷乎使不的。」他道:「你們這些人們都別價說了。出口是願,咱這裏一舉心,那西天的老佛爺,早知道了。使不得,咱兒著不當家花拉的。難道還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個兒造孽,倒有其限。這是我為人家姑娘許的,那不給姑娘添罪過嗎?恩將仇報,是話嗎?」玉鳳姑娘一面吃飯,把他這段話,聽了半日,前後一想,心裏暗暗的說道:「我何玉鳳從十二歲一口單刀,創了這幾年甚麼樣兒的事情,都遇見過。可從沒輸過嘴,窩過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樣的經濟學問,韜略言談,我也還說個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見這位太太,這是塊魔,我可沒了法兒了。此時合他講,大約莫想講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罷。」
列公,這念佛持齋兩樁事,不但為儒家所不道,並且與佛門毫不相干。這個道理,卻莫向婦人女子去饒舌。何也?有等惜錢的吃天齋,也省些魚肉花消。有等嘴饞的吃天齋,也清些腸胃油膩。吃又何傷,要說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齋,這卻大難。即如這位張太太方才乾啖了那三碗白飯,再拿一碗白水一喝,據理想著,少一刻,他沒有個不醋心的。那知他不但不醋心,敢則從這一頓起,一念吃白齋,九牛拉不轉。他就這麼吃下去了。你看他有多大橫勁,一個鄉里的媽媽兒,可曉得甚麼叫作恆心?他又曉得甚麼叫作定力?無奈他這是從天良裏發出來的一片至誠。且慢說佛門的道理,這便是聖人講的,惟天下至誠,惟能盡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誠,為能化。至於作書的為了一個張親家太太吃白齋,就費了這幾百句話。他想來,未必肯這等無端枉費筆墨。列公,牢記話頭,你我且看他將來,怎樣給這位張太太開齋。開齋的時候,這番筆墨,到底有個甚麼用處。
話休絮煩。一時裏外吃罷了飯。張老夫妻,惦記店裏無人,便忙忙告辭回去。鄧九公、褚一官送了張老去後,便陪了安家父子進來。安老爺便告知太太,已經叫梁材到臨清去看船。又計議到將來人口怎樣分坐,行李怎樣歸著。這個當兒,鄧九公便合女兒、女婿,商量明日封靈後,怎樣撥人在此看守,怎樣給姑娘搬動行李,收拾房間。
正在講的熱鬧,忽然一個莊客進來,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個眼色,請了出去。不一時,褚一官便進來。在鄧九公耳邊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只見鄧九公睜起兩隻大眼睛,望著他道:「他們老弟兄們,怎麼會得了信兒來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們離這裏,通算不過二三百里地,是說不敢到這裏來騷擾,這裏兩頭兒通著大道,來往不斷的人,有甚麼不得信兒的。」安老爺聽了,忙問:「甚麼人來了?」鄧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合你講的,那個海馬周三。」說著,又回頭問褚一官道:「就他一個人來的麼?」褚一官道:「怎麼一個人呢?他們四寨的大頭兒,會齊了來的。認得的是牤牛山的海馬周三、截江獺李老、避水韓七,癩象嶺的金大鼻子、竇小眼兒,野豬林的黑金剛、一簍油,雄雞渡的草上飛、叫五更。還有一個我不對付他,他倒合小華相公認識,他們說話來著。他還問起二叔來著呢。」鄧九公聽了,低下頭去,大露為難。
且住!這班人就這等不三不四的,幾個綽號,到底是些甚麼人物?怎的個來歷?原來這海馬周三,名叫周得勝。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斷鋼鞭,打倒在地,要給他擦胭抹粉,落後饒他性命,立了罰約的那個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盜。因他善於使船,專能搶上風,踅順水,水面交起鋒來,他那隻船使的如快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個綽號,叫他作海馬周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韓七名叫韓勇。他兩個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對熟銅拐,能在水底跟著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幫,上去,掄起拐來,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隻船算屬了他了;那韓勇使一柄短柄鑌鐵狼頭,腰間一條鎖鍊拴著一根百煉鋼錐,有一尺餘長,其形就彷彿個大冰攛的樣子。靠著這兩件兵器,專在水裏鑿那船底,任是甚麼大船,禁不起他鑿上一個窟窿。船一灌進水去,便擱住了,他搶老實的。因此人比他兩個作江裏吃人的水獺,水底壞船的海一般,叫他作截江獺、避水。這三個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力、小眼兒竇雲光,從前在淮南一帶,以至三江兩浙江河湖海裏面,劫脫客商,那水師官兵,等閒不敢正眼來看他。後來遇著施世綸施按院,放了漕運總督,收了無數的綠林好漢,查拿海寇。這幾個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歸正,跟隨施按院,便改了旱路營生。會合他們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董方亮,四個入夥。那郝武使一根金剛降魔杵,一簍油使一把雙刃鎲,草上飛使一把雞爪飛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專一藏在牌後面用鵝卵石飛石打人,百發百中。這九籌好漢,就分站了牤牛山、癩象嶺、野豬林、雄雞渡四座山頭,打家劫舍。
喂,說書的作者,你這話說的有些大言無對了。我大清江山一統,太平萬年,君聖臣賢,兵強將勇,豈合那季漢南宋一樣,怎生容這班人?照著《三國演義》上的黃巾賊,《水滸傳》上的梁山泊胡作非為起來?你道那些督府提鎮道府參遊,都是不管閒事的不成?
列公這話卻得計算計算,那時候的時勢。講到我朝,自開國以來,除小事不論外,開首辦了一個前三藩的軍務。接著又是平定西北兩路的大軍務,通共合著若干年?多少事?那些王侯將相,何嘗得一日的安閒。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歸馬。到了海馬周三這班人,不過同人身上的一塊頑癬,良田裏的一顆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況且這班人,雖說不守王法,也不過為著飢寒二字,他只劫脫些客商,絕不敢擄掠婦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貪圖些金銀,絕不敢傷人性命。慢說是抗拒官府。因此上從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昇平的時候,誰又肯無端的找些事來,取巧見長,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談爾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義之財,他也只好是啞子吃黃連,又如何敢自己聲張呢!再說當年,如鄧芝龍、郭婆,帶這班大盜,鬧得那樣翻江倒海,尚且網開三面,招撫他來,饒他一死。何況這些么魔小醜。這正是我朝的深仁厚德,生殺大權。不然,那作書的,又豈肯照鼓兒詞的信口胡談,隨筆亂寫。
閒話少說,卻說牤牛山的海馬周得勝、截江獺李茂、避水韓勇三個,這日閒暇無事,正約了癩象嶺的金大鼻子金大力、竇小眼兒竇雲光,野豬林的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雄雞渡的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董方亮,在牤牛山山寨,一同宴會。只見探事的小嘍囉來報說,有一起大行李,看著箱籠甚多,想那金帛,定然也不少。只是白晝過去,跟隨人甚多,不好動手。此時聽說這起行李,在荏平老程住了,特來報知眾位寨主。九籌好漢聽了,笑逐顔開,都道:「恭喜,買賣到了。」海馬周三一回頭,便向一個小頭目說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盪罷。你從大路綴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詢一詢,怎麼個方向兒,扎手不扎手?趁他們諸位都在這裏,我們聽個準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頭目答應一聲,喬粧打扮,就下山奔荏平大路而來。
他到了茌平鎮市上,先找了個小飯鋪吃了飯,便在街上行走,想找個眼線。怎麼叫作眼線呢?大凡那些作強盜的,沿途都有幾個給他作眼線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臥蛋。他便找了這班人。打聽得「這號行李,落在悅來老店。本行李主兒連家眷都遠路看親戚去了,不在店裏。便是家人也跟了幾個去。店裏剩的人無多。」那小頭目聽了大喜,便問:「可曾打聽得這行李主兒,是怎生一個方向兒。」那人又道:「也打聽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過南河知縣。如今是他家少爺,從京裏來,到南省接他回京去,從這裏經過。」他聽了這話,說:「不得了。這豈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嗎!幸是我來探得這個詳細。」
原來這個小頭目,姓石名坤,綽號叫作石敢當。當日曾在南河工上充當夫頭,受過安老爺的好處。前番安公子從牤牛山過,要讓公子上山飲酒的,就是他。他聽了這話,急於回山,便不走原來的大路,一直的進了岔道口,要想走青雲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腳程。恰巧走到青雲堡,走得一身大汗,口中乾渴,便在安老爺當日坐過的對著小鄧家莊那座小茶館兒,歇著喝茶。只見莊上一會兒,人來人往,又挑著些圓籠,裝著傢伙、肉腥菜蔬,都往山裏送去。這鄧、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識的。便問那跑堂兒的道:「今日莊上有甚麼勾當,這等熱著。」那跑堂兒的,見問便答說:「鄧九太爺在這裏住著呢!他爺兒倆這幾天,天天進山裏幫人家辦白事。明日伴宿,後日出殯。」石敢當又問:「這山裏甚麼要緊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幫忙兒呀?」跑堂兒的說:「聽說是鄧九太爺一個女徒弟十三妹家。」石敢當心裏說道:「這十三妹姑娘,向來於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聽見說起他家有事。」忙問:「他家死了什麼人?」跑堂兒道:「說是他家老太太。」石敢當暗說便是這樁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錢,便忙忙的回到牤牛山,把上項事,對各家寨主說知詳細。周得勝聽了,向那八籌好漢道:「幸得探聽明白,這號行李,須是動不得。」眾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問原故。周得勝便把那年尋鄧九公遇著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後後,據實說了一遍。眾人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壞了山寨義氣。」
你道這十三妹刀斷鋼鞭的這段因由,除了海馬周三、截江獺,避水三個之外,又與他大家甚麼相干?也跟著講的,是那門子的義氣?自來作強盜,也有個作強盜的路數。海馬周三講得是不怕十三妹刀斷鋼鞭,在人輪子裏,把我打倒在地是這勝敗兵家之常,只他饒了我那場戴花兒擦胭脂抹粉的羞恥,就算留了朋友咧。眾人講得是一筆寫不出兩綠林來,砍一枝損百枝,好看了海馬周三,就如好看眾人一樣。所以聽得周三說了一句,大家就一口同音,說以義氣為重。其實這些人也不知這十三妹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這就叫作盜亦有道焉。
卻說那海馬周三見眾人這樣尚義,便說道:「今日都為我周海馬耽誤了眾弟兄們的事。我明日理應重整筵席陪話。只因方才據這石家兄弟,說起十三妹姑娘家,有他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須得同了韓、李兩家兄弟前去盡個情。不得在山奉陪,只好改日竭誠了。」眾人裏面,要算黑金剛郝武的年長。這人生的身高六尺,膀闊腰圓,一張黑油臉,重眉毛,大眼睛,頦下一部剛鬚,性如烈火。他一聽海馬周三這話,把手一擺說道:「周兄弟,你這話說遠了。你我弟兄們,有財同享,有馬同騎,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況這十三妹姑娘,聽起來是個蓋世英雄,難道單是韓、李二位給他老太太磕的著頭,我們就不該磕個頭兒嗎?在坐的眾位,有一個不給周家兄弟作這個臉同走一盪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剛一杵。」眾人齊:「說這話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請這位石家兄弟引路。」海馬周三當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裏備了一口大豬,一頭肥羊,一大罈酒,又置買了一分香燭紙錁,著人先送到前途等候。大家歇了一夜。次日五鼓,他十籌好漢,都不帶寸鐵,只跟了兩個看馬嘍囉,從牤牛山奔青雲山而來。及至問著了十三妹的山莊,一行人趲到門前,離鞍下馬。恰好隨緣兒,在莊門外張望。那石坤從前作夫頭的時候,見他常跟安老爺,到過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問起安老爺來。
這段話,除了說書的肚子裏明白,連鄧、褚兩家尚且不知。那安老爺怎生曉得底細,因此心中不免詫異,暗想隨緣兒怎生會認得這班強盜,他們怎的還問起我來。又見鄧九公低頭不語,大有個為難的樣子。才待開口問他的原委,只見他把頭一抬,說道:「老弟,今日這樁事,倒有些累贅。他們既到了這裏,不好不讓他們進來。在姑娘看著這班人,如同腳下泥皮,滿不要緊,就是他們也見慣了。只是老弟你,雖說下了場,究竟是位官府。再說弟婦合姪兒媳婦,怎生見的慣這班野人。此地又再沒個退居,如何是好。」又向玉鳳姑娘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廳見見他們,打發他們早早回山,倒也罷了。」玉鳳姑娘道:「我也正在這裏想。論我出去這,倒不要緊,但是他們既說來上祭,他以禮來,我以禮往,卻不可不叫他到靈前,盡這個禮。再我眼前就要離這個地方了,也得見見他們,把從前的話,作個交代。至於安伯父爺兒們,娘兒們幾位,誠然不好合這班人相見。如今暫且請在這後廈的裏間避一避,也不算屈尊。」安老爺、安公子聽了,倒不怎的,只有安太太、張姑娘聽說要把這起人讓進來,早嚇得滿手冷汗。褚大娘子道:「嬸娘,你老人家不用怕,這些人都是我父親手下的敗將,別說還有我何家妹子在這裏,怕甚麼!」說著,一手攙了安太太,一手拉著張姑娘,連安老爺父子,都讓在後廈西裏間暫坐。鄧九公便叫人把靈前的香燭點起。又著人把那豬羊酒香楮之類,都抬到當院裏擺下。然後著褚一官讓那起人進來。安老爺同公子,都站在裏間帘兒邊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合褚大娘子也在板壁邊,一個方兒跟前竊聽。
不一時,只聽得院子裏,許多腳步響,早進來了怒目橫眉、腆胸疊肚的一群人。一個個倒是纓帽緞靴,長袍短褂。進門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朝靈前拜罷,起身便向姑娘行禮。只聽姑娘向那班人,大馬金刀的說道:「周、韓、李三位,前番承你們看我那張彈弓分上,到淮安走了一盪,我還不曾道個辛苦。今日又勞你眾人遠道備禮,到此上祭。」海馬周三連忙答道:「這點小事兒,那裏還敢勞姑娘提在話下。倒是老太太昇天,我們該早來效點兒勞。只因得信遲了,故此今日才趕來。聽說明日就要出殯,儻有用我們的去處,請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抬一肩兒槓,撮鍬土,也算我們出膀子笨力,盡點兒人心。」姑娘道:「這事不好勞動,如今明日且不出殯,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這裏。消停幾日,我便要扶柩回鄉。只要我走後你眾人還同我在這裏一般,不敬錯了這鄧九太爺,再就是不叫我這班鄉鄰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處了。」海馬周三道:「姑娘這話,是三年前在眾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反悔。」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見你們的義氣。我不好奉陪,請外面待茶罷。」大家暴雷也似價答應一聲,連忙退出去。咦,列公你看,好個擺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強盜,這大概就叫作財壓奴婢,藝壓當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卻說眾人退出門來,到院子裏,才悄悄向鄧九公道:「從不曾聽見說那裏是姑娘的本鄉本土。方才說要扶柩回鄉,卻是怎講?」論理這話,這班人問的就多事。在鄧九公更不必耐著煩兒,告訴他們,豈不省我說書的多少氣力。無如鄧老頭兒,這個當兒結識了安老爺這等一個把弟,又成全了十三妹這等一個門徒,願是償了,情是答了,心裏是沒甚麼為難了。這大約要算他平生第一樁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沒人來問,因話提話,還要找著鎊兩句。何況問話的又正是海馬周三,烏煙瘴氣這班人。他那性格兒,怎生彆得住。只見他一手把那銀絲般的長鬍子一綽,歪著腦袋道:「哈哈!你們老弟兄們,要問這話麼,聽我告訴你們。」他便等不及出去,就站在當院子日頭地裏,從姑娘當日怎的要替父報仇說起,一直說道安老爺怎的勸他回鄉合葬雙親,不曾落下一個情節,連嘴說帶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眾人說了一遍。
眾人不聽這話,倒也罷了。聽了這話,一個個低垂虎頸,半晌無言。忽見黑金剛郝武把手拍了拍腦門子,歎了口氣,向眾人說道:「列位呀,照這話聽起來,你我都錯了,錯大了。你想誰無父母,誰非人子?這位姑娘,雖然是個女流,你只看他這片孝心,不忘父親大仇,奉養母親半世。便有這等一位慈悲肝膽的安太老爺成全他,這才叫英雄志量,遇見了英雄志量。兒女心腸,遇見了兒女心腸。你我枉在英雄好漢,從幼兒就不聽父母教訓,不讀書不務正,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胡作非為,以至作了強盜。可憐我黑金剛,也有八十多歲的老媽,我何曾得孝順他一天。便是得些不義之財,他吃著穿著,也是提心吊膽。眾兄弟都請回山置事,我黑金剛從今洗手不幹。我便向山寨裏,接了母親,找個安穩地方,那怕耕種刨鋤,向老天討碗飯吃,也叫我那老媽安樂幾日,再不當這強盜了。」
卻說眾人聽了這段情由,心裏正都有些感動,忽然又加上黑金剛這番話,一齊說:「黑哥哥此話說的有理。便是我們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現存的,既然打破迷關,若不及早回頭,定然皇天不佑。我們大家同心合意,今日都跳出綠林,才是正理。」鄧九公聽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那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出來說:「這才是我鄧老九的好朋友哪!」說著,大家向鄧九公深深的作了個揖,說道:「鄧九太爺,我們都要回山,尋找房間,搬取老小,把那些馬匹器械,分散嘍囉們。願留的,留他作個隨身伴當,不願留的,叫他們各自謀生。就此告辭,要各幹正經的去了。」
鄧九公雙手一攔說:「且住,我鄧某還有一言奉勸,大家可恕我直言,別想左了。我想你眾位這一散夥,雖說腰裏都有幾兩盤纏,卻一時無家可奔,無業可歸。再說萬金難買的是好朋友。你們老弟兄們,耳鬢斯磨的,在一塊子。這一散,也怪覺沒趣的。你看這青雲山一帶,鞭梢兒一指,站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房子,躺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地,那一村兒,那一莊兒,騰挪騰挪也安插下你眾位了。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現成的木料,大約老弟兄們自己也還都蓋得起。果然有意耕種刨鋤,有的是荒山地。山價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時候消閒無事,我找了你們老弟兄們來尋個樹蔭涼兒,咱們大家多喝兩場子,豈不是個樂兒嗎?」眾人聽到這裏,便說:「這個怎好叨擾。」鄧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辭,我還有話要說。方才提的那位安大老爺,你大家還不曾見著他的面,聽我說了幾句,就立刻跳出火坑來了。這等一位度世菩薩,卻怎的倒不想見他一見。」眾人齊說:「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這位老爺現今在那裏?」鄧九公哈哈大笑。說:「好教你眾位得知,就在屋裏坐著呢。」說著,他便向屋裏高聲叫道:「把弟呀,請出來,你看這又是樁痛快人心的事。」
再講安老爺在屋裏,聽得清楚。正自心中驚喜。說:「不想這班強盜,竟有這等見解。可見良心不死。」聽得鄧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來。那石敢當石坤,才望見安老爺。便對大眾道:「眾位哥,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你我快快叩見。」眾人連忙一齊跪倒,口尊:「太老爺在上,小人們都是些亂民,本不敢驚太老爺的佛駕。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爺賞幾句好話,小人們來世也得好處托生。」只見安老爺站在臺兒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說道:「列位壯士請起。方才的話,我都一一聽得明白。從來說孽海茫茫,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們眾人,今日這番行事,才不枉稱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兒女。從此各人立定腳跟,安分守己,作一個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護。至於方才這位鄧九兄的話,不必再辭,倒要成全他這番義舉。你大家便賣了戰馬,買頭牛兒,丟下兵器,拿把鋤兒,學那古人賣刀買犢的故事,豈不是綠林中一段佳話。況且天地生材,必有用處。看你眾位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儻然日後遇著邊疆有事,去一刀一槍也好給父母搏個封贈。」眾人聽一句,應一句,及至聽到這裏,一齊磕下頭去說:「謝太老爺的金言。」列公誰說眾生好度人難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沒那度人本領。
閒言少敘。安老爺說完了話,點點頭,把手一舉轉身進房。鄧九公便讓大家前廳歇息。一個個鼓舞歡忻,出門上馬而去。落後這班人,果然都扶老攜幼,投了鄧九公來。在青雲山裏聚集了小小村落,耕種度日。這是後話不提。
當下眾人散後,大家吃些東西,談到這樁事,也都覺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家父子、鄧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莊。安太太帶了媳婦,同褚大娘子仍在青雲山莊住下。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鄧九公給玉鳳姑娘備了一桌祭品,教他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獻酒,自然有一番禮拜哀啼,不消細講。一時禮畢。大家勸玉鳳姑娘暫脫孝服。封靈後,鄧九公早派下了兩個老成莊客、八個長工,在這裏看守。一面另著人把姑娘的細軟箱籠,運到莊上。把些粗重傢伙等類,分散眾人。鄧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備了賞賜。少時車輛早已備齊,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莊而去。只可憐山裏的那些村婆村姑,還望著姑娘依依不捨。
玉鳳姑娘到了褚家莊,進門便先拜謝鄧、褚兩家的情誼。那位姨奶奶,也忙著張羅煙茶酒飯。褚大娘子先忙著看了看孩子,便一面騰屋子備吃的,給姑娘打首飾,做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的他把兩隻小腳兒,都累扎煞了。依鄧九公的意思,定要請安老爺闔家並玉鳳姑娘到二十八棵紅柳樹也住幾日。無如這位姑娘,動極思靜,絕不像從前那騎上驢兒,就沒了影兒的樣子。便是褚大娘子,也覺得自己分不開身。因向他父親說道:「老爺子,不是我攔你老人家的高興,這裏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們家裏,通共你老人家合姨奶奶兩位,都在這裏呢!到西莊兒上,又見誰去。要就為咱們家那幾間房子,人家二叔、二嬸兒大概都見過。再說鬧了這幾天了,他娘兒們,也得歇歇兒,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兒。只看我這手底下的事情,堆的還分的開身?大遠的兩頭兒跑嗎?」這還都是小事。這回書要再加上寫一陣二十八棵紅柳樹的怎長怎短,那文章的氣脈不散了嗎?又叫人家作書的怎的個作收場呢?安老爺、安太太聽了,心下先自願意。鄧九公更是女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陣,也便罷了。
當下便把安老爺同公子,挪到大廳西耳房住。讓安太太婆媳同玉鳳姑娘住了東院。連張老夫妻也請了來,併一應車輛行李,都跟過來,打算將來就從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莊上有個大馬圈,另開車門,出入方便。登時把一個鄧家東莊,又弄成了個褚家老店。連日鄧九公不是同姑娘閒話,便是同安老爺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兒,便在東院同張姑娘伴了玉鳳姑娘作耍,不就弄些吃食,給他解悶。絕不提起分別二字。只有安公子因內裏有位玉鳳姑娘,倒不好時常進來。只合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處。
這日,恰好梁材從臨清雇船回來,雇得是頭二三三號太平船。並行李船、伙食船,都在離此十餘里,一個沿河渡口靠住。商定安太太帶了兒子、媳婦、僕婦、丫鬟,坐頭船,張太太合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跟著姑娘伴靈,坐二船。張親家老爺,合戴勤帶了兩個小廝,也在這船照應。安老爺倒坐了三船。分撥已定,便發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兩天,把東西都已發完。安老爺、安太太又忙著差華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走一步回家,告知張進寶,預備一切。恰好姑娘,因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此後無用,依然給還了鄧九公。安老爺又因那驢兒,生得神駿,便合九公要了,作為日後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合張老家的一牛一驢,並車輛都交華忠順帶了去。一切料理停當,次日就待搬靈上船。
這日鄧九公合褚大娘子,正在那裏打點姑娘的梳妝匣、吃食簍子,和隨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個不忍相離之意,不覺滴下淚來。才待說話,九公道:「咱們且張羅事情,不說這個。我們還送你個兩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為真。說話間,他看見牆上掛著他那張彈弓。便說道:「我原說這張彈弓,給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還是留下。你老人家見了這彈弓,就算見了我罷。」
褚大娘子道:「你先慢著些兒作人情,那彈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問:「是誰又借?」張姑娘接口道:「還是我們跟了他一道兒,他保了我們一道兒,我們可離不開他。姐姐暫且借給我們,掛在船上,仗仗膽兒,等到家時,橫豎還姐姐。那時姐姐愛送誰,送誰。」姑娘向來大刀闊斧,於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卻又一時因這彈弓,想起那塊硯臺來。因說:「可是的那塊硯臺,你們大家賺了我會子。又說在這裏咧,那裏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丟下,早些拿出來還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說呀,我前日裝箱子,順手放在你那個顔色衣服箱子裏了。這時候壓在艙底下,怎麼拿呀。」姑娘道:「你這幾天也是忙糊塗了,可又收起他來作甚麼呢!」褚大娘道:「也好。他們借了咱們的弓去,咱們還留下他們的硯臺。等你到了京再還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給你託付下個人兒。」因向張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著,等他完了事兒,務必務必的提醒著二位老人家,把他取過來。」說完,二人相視而笑。
玉鳳姑娘只顧在那邊帶了他的奶娘合丫鬟,歸著鞋腳零星,不曾在意。那知他二人這話,卻是機帶雙敲,話裏有話。這正是:
鴛鴦繡了從頭看,暗把金針度與人。
安知何玉鳳怎的起身,畢竟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