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傳情書幫閒學說客 入慾網癡子聽神龜
詞曰:
把玩髮青絲,繡履還重執,整日相看未足時,便忍使鴛鴦隻! 契友傳書字,神龜送吃食,一番蠱惑一番迷,休怪其車馬驅馳!
話說溫如玉那日負氣,出了試馬坡,苗禿子、蕭麻子趕了一會,如玉執意堅不肯回,請蕭麻子轉來,將金鐘兒同鄭三婆子訓飭一番。金鐘兒大是後悔。過了幾天,何公子也執意要走;金鐘兒百般挽留,何公子也是冷冷的不甚答理,臨行只給了十二兩銀子。鄭三婆子與他吵鬧了一番,也無可如何。金鐘兒見何公子走得無情無意,越發思念著溫大爺的好處;於是大家又想著設法去請溫如玉去了。
一日,金鐘兒見苗禿子等吃過早飯,打雜的收拾傢伙去,送上茶來。金鐘兒道:「溫大爺話到底說什麼?」旁邊蕭麻子道:「此事非老苗不可!」苗禿子將舌一伸道:「聽說過一句,此番因我趨奉小何兒,恨我入骨;我還愁沒有臉兒見他,你反說非我不可,豈不是作弄我?」蕭麻子道:「你真是初世為人,不知骨竅!
你要著溫大爺喜歡你,你除了金姐這條線索,他總喜歡了你,也待你必不及昔日!這件事必須如此如此,我拿有八分可引他來;我還要尋個善寫情書的人,打動他。」又向金鐘兒耳邊說了幾句。
金鐘兒滿面笑容,說道:「到底你有妙想頭!這樣做去,他十分就九分來了!」苗禿子道:「你們兩個說密語,又用我,又要瞞我,我就去不成!」蕭麻子道:
「不瞞你,你將來自知!」又將鄭三叫回,說明意見。鄭三辦理去了。過了兩天,鄭三僱了車,和苗禿子一同起身到泰安,便住在苗禿子家。次日早飯後,苗禿子先到如玉家來。
再說溫如玉從試馬坡那日惹了氣惱,抱恨回泰安,沿途動怒,不是罵張華無能,便嫌怨車夫不走正路。到了家中,每日在家丟盤打碗,男男女女,都是有不是的人。在書房中想一回金鐘素日情分,想一回此番相待情形,又想一回何公子斷不能久住,除了自己,他急切間還尋不出個如意的人來;縱然這淫婦心狠,他父母也丟不下我!千頭萬緒,心上無一刻安息。又過了幾天,想在自己日月上,心內著驚道:「我如今只存著六七百銀子,連這房子算起來,不過千兩的家私;若再胡鬧盡了,將來做何結局!不如改邪歸正,讀幾句書,明年是科場年頭,或者中個舉。再中個進士,與祖父爭點光,亦未可限量!如今這淫婦絕我至此,安知不是我的鴻運到了!」思想一番,主意定了。
吩咐張華專管家中門戶,買辦日用東西;韓思敬照管著內裏米麵家器之類;幾個家人媳婦,收拾早午飯食;兩個小廝伺候書房。將三四五六個丫頭,即刻託媒人作合婚配;倒還得了三百五六十兩身價。就把這宗銀子,留做了本年的用度。家存房價,還有六百八十兩,也添成七百兩整數,交與他昔日掌櫃的王國士,收在他鋪中聽用,月吃一分利錢。又打算著張華去鄭三家要銀子。找出幾本文章來,朝夕參玩。
這一天,正看著四書講章,只聽得小小廝說道:「苗三爺來了。」如玉慢慢的下了炕。苗禿子已到了房內,先與如玉深深的一揖。如玉問道:「幾時來的?」苗禿子道:「早上纔到。」兩人坐下,苗禿子看了一看,見桌子上放著《朱子大全》、《易經體註》,還有十多本文章。苗禿子笑道:「這些刑罰,羅列出來做什麼?」如玉道:「閉戶讀書。」苗禿子道:「讀書固是好事;閉戶也可以不必!」又笑道:「你好人兒,任著性子,就先回來了!目下我與蕭麻子日日吃瞎屁!」如玉道:「你們吃屁不吃屁,我都不管!但是鄭三借了我的八十兩銀子,你和蕭大哥是保人,也該還我的了!我如今是什麼時候!」
苗禿子道:「你知道小何走了!」如玉道:「他走不走,與我何涉!」苗禿子道:「不想這小廝是個言清行濁、外大內小的人!開手住了金鐘兒三夜,便拿出三十兩銀子賞鄭三。誰想一連住了二十五天,主僕七人,騾馬九個,都是鄭三支應。臨起身時,只拿出十二兩銀子來了事。鄭老婆子,反覆爭論。誰想他沒見世面到二百分,被鄭婆子用反闢話,罵了個狗血噴頭,我和老蕭都替他受不得!不意這小廝大有忍性,隨他怎麼罵他,只是一文不加。逼到至極處,便說出母雞下蛋的話來,要到山東巡撫堂上,方可算帳!你想,這個鄭老婆子,豈是怕這些話的人?越發言語不遜起來,一句甚是一句!蕭麻子怕鬧出是非來,再三再四,從旁排解,才放他主僕去了。你說,這豈不是個痛錢如命的,不要面孔忘八羔兒?且更有可笑之處,只為省這幾個錢,連一句話也不敢和金姐說,只怕金姐和他開口!虧他還是現任知府公子!小何兒前腳去後,蕭麻子便把金姐指教一番!」又將指教的話,前前後後,詳細說了一遍。
溫如玉道:「到底這蕭大哥還是個漢子!我雖和他相交未久,他還重點朋友之情,背後說幾句抱不平的話;與那些轉眼忘恩負義、雞腸鼠腹的小的大不相同!」苗禿子將舌頭連連撓了幾下,說道:「不好!殺到我學生關上來了!目今鄭三家兩口子折了資本,氣得要死,日日念誦你的好處不絕,金鐘兒也後悔得了不得!」如玉道:「那個忘八肏的,也有個後悔之時!」苗禿子道:「言重,言重!他這幾天一點飯也不吃!」如玉道:「我不管他吃飯不吃飯!鄭三借了我的八十兩銀子,我只要同你算帳,當日是你害我,著借與他的!」苗禿子道:「我是個忠厚人,從不會替人說謊話,金姐這幾天氣得要死!」如玉道:「我問你的是銀子!」苗禿子道:「我知道,等他有了再還你!你且聽我說,金姐這幾天,眉目不展,眼淚盈腮;天天雖然和我們強說強笑,究竟他心上挽著個大疙瘩!」如玉道:「他是為小何兒走了!」苗禿子道:「他若是為的小何兒,著俺家大大小小都男盜女娼,我活不到明日早間!」
說著,小廝送上茶來,苗禿子一氣飲乾,連忙說道:「我前日睌上有四鼓時分,出院外小便,只聽得他獨自個在房內短嘆長吁,自己罵著自己罵道說:『金鐘兒,瞎眼瞎心的奴才!一個活蛇兒沒要成,倒把個心上人兒惹惱了,結下不解的冤仇!你素日聰明伶俐哪去了!你賺的大銀錢在哪裏!』」我又聽得軟軟響了兩聲,像個自己打嘴巴的光景。」如玉大笑,向兩個小廝道:「你們把苗禿子與我推出去!」
兩個小廝聽了,便來掀扭。苗禿子笑著打開,罵道:「走你媽的清秋露罷!」如玉道:「你也不想一想,這蘇秦、張儀、陸賈、隋何這幾個人,豈是禿子做得?」苗禿子合掌道:「冤哉,冤哉!南無顯聖通靈孔雀明王大菩薩!你疑我與金鐘兒做說客,我自今以後,再不提你一字,你兩個喜歡,與我何干!只是我起身時,他還有幾句話,我也不敢說了!與你帶來一包物件,囑咐我當面交與你。」說著,從懷內取出來,放在桌子上。
如玉拿在手,擲在地下道:「你倒不要穢污了我的經書!」吩咐小小廝:「燒了!」小小廝拾起來,真個向火盆內一丟。苗禿子急忙跳下地撾起,笑罵道:「你家主僕們,沒有一個識數兒的!」小小廝又笑著來奪,苗禿子唾了一口,說道:「燒了他的不打緊,著我拿什麼臉兒去見他!」重又坐在炕上,向如玉道:「你這讀書,是真心或是假意?」如玉笑道:「又說起禿子話來了!」苗禿子道:「若假意讀書,我還來與你坐坐;若是真心讀書,我休耽擱了你的正經事務!」如玉道:「你莫管真假,只要常來!」苗禿子道:「我且去。」如玉道:「你吃了飯去罷。」苗禿子道:「改日來擾你!」
如玉送了苗禿子回來,一個枕頭襯在身子旁邊,想著苗禿子話兒,笑說道:「我原知道這個淫婦,沒了魚兒,就想蝦兒來了!小何兒方纔走後,就打發苗禿子來做說客,我還不是那沒志氣的人!」小廝聽了此言,猛低頭兒,有苗禿子帶來的那個包兒,還在桌子底下放著,笑道:「這奴才更是鬼計百出,他見我明不肯收,又暗中拿下來!」拿那個包兒看時,有四寸大小,用藍綢子包著,外面又加針線縫鎖。摸了一摸,裏面軟硬大小的東西都有。如玉道:「我且拆開一看,苗禿子又沒交付與我,他問起時,我只說不知道!」將包兒拆開,見裏面有字一封,又有一個錦緞包兒,一個紅紙包兒。先打開紅紙包兒觀看,見是一縷青絲,黑油油的有小拇指頭粗細,三尺多長,髮根用紅絨線纏著,那種冰桂之香,陣陣入鼻。
如玉道:「這幾根頭髮,倒也是這小奴才,畢竟他的比旁人分外黑些!」又將錦包兒打開,裏面一對大紅洋緞平底鞋兒,繡著粉白淡綠許多的花兒在上面,石青綠鴛鴦鎖口,鸚哥綠縐綢提根兒鎖口,周圍又壓著兩道金線,看底兒上微有些泥黑,不過三寸半長短。如玉見了此物,不由得心情蕩漾,意亂神迷,連忙坐起來,將這兩隻鞋兒不忍釋手的把玩。看了這一隻,又拿起那一隻,約有半個時辰方止。纔將字兒拆開細看,上寫道:
妾以陋質,承父母覆育十有九年。喜怒去就,惟妾所欲者,亦十有九年;以故驕縱之性,竟成習癖!前叨惠手澤,迄今掌印猶新,每晨起臨鏡,未嘗不欷歔悼嘆,深感知心教誡之至意!世非郎君,亦誰肯不避嫌怨,如是爽直者!惟是郎君抱恨而去,妾又一腔冤憤,無可自明;形跡之間,屢招同行擬議!而忌吾兩人素好者,暫且出歌入詠,暢快揶揄之不暇;此非郎忍心辱妾,皆因妾青年冒昧,恃愛所致耳!自郎別後,常忽忽若有所失;星前月下,無不涕零,枕畔魂銷,亦多寂寞;心境至此,傷也何如!郎君司牧青樓,匪伊朝夕;凡吾輩姐妹等,以得邀一顧盼為榮!妾何人斯,敢冀垂憐格外,再續前緣!然始辭之而終請之,想仁人君子亦不樂為也!倘蒙鑑宥,俯遂幽懷,兒女之情,曷勝欣羨!如謂遺簪覆水,不堪相留;蕙死蘭刈,亦固其所;則蒸梨見逐,啖棗求去者,世不乏人;妾惟有灰此心,斷此臂,學叫夜子規,做天地間第一愁種已耳!寄去微物一封,藉鳴葵向;臨穎心亂,不知所云!此上溫大爺憐我!待罪妾金鐘兒頓首。外小詞一張,敬呈電鑑:錦紙裁篇寫意深,愧恨無任;一回提筆一愁吟,腸欲斷,淚盈襟! 幾多恩愛翻成怨,無聊賴是如今;勿憑歸燕寄芳音,休冷落,舊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