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大夥兒依序全坐上艾莉的汽車之後,琳達對於即將前往的目的地,依舊守口如瓶。「這是一趟別緻的出遊,上午九點集合,不得藉故缺席。我已經找好保姆,艾莉將負責開車。」這就是前一晚她在電話裡所告知的一切,而今天早上我們得到的訊息也只是「這裡右轉,然後轉角再右轉。」我們在大學路穿越高速公路,來到帕羅奧托市東區,隨後在正對面的道路再度右轉。這麼說吧,當車子向右急駛入停車場時,我們全都嚇了一跳。
「殯儀館?」凱西出聲叫道。「妳讓我們來守靈?」
大夥兒從入口穿過一條寂靜的甬道,來到一個大房間,房間呈長方形,出奇安靜。房間中央有條走道,兩旁各擺放著罩上椅套的摺疊椅,地毯是深暗紅色。
「地毯這種顏色,是怕萬一被什麼弄髒嗎?」我低聲說道,大夥兒心神不寧地笑著。
房間裡整齊擺著各式盆花,有百合、玫瑰和小蒼蘭,然而花朵的香氣還是掩蓋不了甲醛的氣味,不免讓人想起實驗室檯上的死青蛙,以及一群十來歲的孩子笨手笨腳用小鉗子夾著青蛙內臟推到彼此面前的情景。房間前面立著一具裝飾華麗、雕工精美的深色棺木,棺蓋緊閉,給人一種不祥之感。
一名穿著深色素面西裝的男子——年老的殯儀館館長——從靠近棺木的側門走了進來,非常親切地跟琳達打招呼。琳達介紹說,他是傑夫和她的一位朋友。
「別擔心,棺木裡沒有遺體。」大夥兒靠近棺木時,琳達說。「那不是重點。」
「所以我們到這兒來另有目的?」布蕾特說。
「布蕾特,這是給妳的,」琳達說,「特別為妳設計的。」
館長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既非憂傷,也不是同情。「這是我們館裡最好的棺木之一,形狀頭大尾小的棺材。」他說。棺木形狀與其說是長方形,更像是菱形;頭部那端略微縮小,腳那端更窄,很像吸血鬼影片裡的棺材。他指出這具棺木的特色:材質為暗紅色的桃花心木,上頭刻了十字架和葡萄藤(全部手工打磨,因此散發出熠熠的光澤);扶手處的面板有〈最後的晚餐〉圖案,四個角落則有〈聖母懷抱殉難耶穌之憂傷〉圖,全部用古銅色的金子打造。他打開棺蓋的上半部,露出蓋子中間是個有皺褶的菱形飾板,整個棺木內鋪了一層米黃色的天鵝絨。「採寬鬆抽褶設計,並配有相同色調的皺褶枕頭。」他要我們結束時到側門找他。在此之前,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
他才剛離去,琳達便說:「好,布蕾特,妳先。爬進去。」
「爬進去?!」
「進到棺木裡。」
「為何?」
「布蕾特,」琳達說,「我知道妳總是無所不知,但這回就信任我吧。」
「可是,我會把它弄髒呀。」
這時,音樂聲自擴音機緩緩流瀉而出,一開始是憂傷的小號獨奏,沒多久加入了其他樂器,有雙簧管和小提琴。
「把鞋子脫掉。」琳達說。「脫掉鞋子,爬進去。下一個可能是法蘭琪,然後是艾莉、凱西和我,那是我們出版各自作品的順序。」
想當然耳,她的話引發一陣抗議。首先,布蕾特根本連出版的念頭都沒有;再者,我們沒有人相信琳達會是殿後的那一個。「其實妳自己心裡明白,妳只是客氣,才把自己擺在最後。」凱西說。琳達答說,的確如此,但又何妨?
「無論如何,這跟棺材有什麼關係呢?」布蕾特問道。
「妳只管進去就是了,布蕾特。」琳達堅決要求。
她把棺木的另一半打開,好方便布蕾特爬進去。布蕾特最後終於把鞋子脫掉,爬了進去。她依照琳達的指示,躺在枕頭上,閉上眼睛。霎時,整個房間鴉雀無聲,就連小號聲也停止,這是下一段音樂開始前的短暫停頓。
「現在,」琳達問道,「妳腦子裡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才不要躺在這棺木裡。」布蕾特說。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死。首先,我有孩子要養。要是沒了我,莎拉和馬克該怎麼辦?」
「好,所以現在不妨想像孩子已經長大,妳已經老了,而且病痛纏身,大限將至。事實上,妳已經死了。妳已屆九十高齡,孩子也六十好幾,他們沒有妳還是可以活下去。而且,比方說,奇普跟妳一樣也已經撒手人寰。你們把家變成一座老人用的實驗室,該死的是,有人亂把東西混在一起,結果把整個地方炸掉了。」
布蕾特倏地坐起,嚇了我們一大跳。她眼睛直盯著琳達。
「妳已經死了就不能坐起來,把我剛剛說的話忘掉吧。」琳達說,同時把一隻手擱在布蕾特胸前,試圖誘使她重新躺回天鵝絨的枕頭上。「即便妳斷氣時眼睛大睜,進棺材時也早已經闔上。」
布蕾特雖然緊緊抓住棺木兩側,可是她真的躺了回去,眼睛也確實闔起,甚至還雙手交叉擱在肚子上。
我很好奇,布蕾特若真的死去時,他們是否會把她的手套脫掉。
「這是一場雙人葬禮,就妳跟奇普兩人,」琳達繼續說道,「妳甚至不必擔心將他獨自拋下。現在重點來了——」她把棺木的下半部闔上,讓布蕾特只露出腰部以上。「十三本出色的小說將跟隨妳付之一炬。所有小說,連同一篇從未寄出因而未曾發表的人類登月傑出散文,將永遠塵封在抽屜裡。」
思緒有如登月小艇接近月球時投射的影子般,閃過布蕾特有雀斑的瘦小臉龐。當琳達把棺木另一半也闔上、使布蕾特藏身於一片漆黑時,我可以發現,琳達、艾莉和凱西臉上同樣閃過了一抹陰影。
「就連死後出版的機會都沒有。」我說。
「沒有任何子女發現這些手稿,將它們寄到紐約發表。」凱西說。「沒有,夫人。」
「它們從此消失不見。就這樣。天哪,這就是妳的結局,而原本妳或許可以成就某些事物,以妳的作品感動讀者的。」
我不知道布蕾特能否聽到我們的話,還是棺木裡靜得跟死亡一樣。
琳達最後再度打開棺蓋,布蕾特坐了起來。
「布蕾特,妳是個有才華的人,」琳達說,「如果妳不出版,我們其他人哪還有出版的希望可言?」雖然她談的是布蕾特的寫作,其實另有弦外之音。她真正的意思是:我們其他人如何能達到自己理想中的目標呢?
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台相機,要布蕾特再躺一下。「我不要讓妳忘記這一刻。」她說。
那天上午,我們一一脫掉鞋子,輪流躺進棺木裡,勇敢地正視自己的未來、終將一死的事實,以及自己的需求。琳達幫每個人都拍了照——她說,這是為了預防大家遺忘時能有所提醒——輪到她時,我幫她也拍了照片。大家一致同意,要把照片擺在某個每天可以看到的地方。
對我而言,爬出鋪著柔軟的米黃色天鵝絨棺木時,內心感到……嗯,確切而言,是一股喜樂,感覺宛如重獲新生。而且我說——我甚至不知道為何說出那樣的話——在這裡,我們有相機,還有這個可愛的背景。「現在正是我們五個人拍張合照的時候了。」我說。「還有什麼比死而復生更好的時機呢?」
敲著殯儀館館長的辦公室門時,大夥兒全笑了,有種飄忽不實的感覺。他換了音樂(他說,換一首更適合當下情境的),擴音器傳來「一匙愛樂團」的經典歌曲〈你相信魔力嗎?〉,我們彷彿置身在中學的體育館,五個年輕女孩趁著其他人到學校前盡情地熱舞。
布蕾特決定重新爬進棺木裡。我們簇擁著她,音樂持續播放著:「相信魔力可以使你獲得自由」。館長幫我們五個人拍照時,我們感覺到一股神奇的魔力,感受到青春的氣息,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是的,當時我們還年輕,但我們並不認為自己年輕,在那之前,我們不曾感到自己年輕;也不曾認為除了當平凡人之外,還可以有其他成就;不曾想過我們可以也會完成自己決定要做的事。如果臨死前仍舊無法達成夢想,絕不是因為害怕而不敢嘗試。
我不認為,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快樂的喪禮照了。
隔天上午,圖書館一開門,大夥兒便直奔雜誌區,中午以前,已經搜集了二十個布蕾特可以投稿的刊物名單、地址和編輯的姓名。我們將名單清楚抄錄在三乘五大小的索引卡上,這些卡片成了我們保留至今的第一批資料,雖然如今已經電腦化處理。中午,大夥兒和孩子們在我家以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以及巧克力牛奶簡單裹腹之後,便前往公園,宛如一小支投誠軍,帶著各自的打字機,肩並肩圍坐在野餐桌旁。當布蕾特草擬投稿信、一封「詢問函」時,其他人則是幫忙打文章的副本——那個時代,你連「列印」鍵都沒得按,更遑論影印機了。郵局關門前,我們已經完成十份裝了稿件的信封(同時內附回郵信封),準備寄出。
「不要告訴任何人,就連妳們的老公都別透露。」布蕾特說。我想,她的矜持和我如出一轍,即便她是名校的榮譽生,而且精通三門專業領域。我想她應該也認為,比投稿失敗更糟糕的,就是讓別人看到你的這項恥辱了。結果我錯了。布蕾特害怕的並非遭到退稿。不過在我後來知道真相前,認為她和我有同樣顧慮令我非常欣慰。
布蕾特起先收到的回音著實令人沮喪——如果那樣的文章都被退稿,我們其他人哪還有希望可言?我們逐漸懷疑起自己的作品。接著在八月底某一天,當第一批女學生到法薩爾、普林斯頓和耶魯等名校註冊時,布蕾特的電話響起。朱雀出版社想要刊登她的文章,還將支付一百美元的稿酬。
布蕾特是在大家齊聚野餐桌旁時透露了這項消息,當時孩子們正由艾莎莉亞照顧,她手上抱著嬰兒馬克。
「可是我不能讓他們刊登。」布蕾特說。
「布蕾特,我對著我姑媽的墳發誓!」凱西說。「信手拈來的文章,不表示就不夠好。」
布蕾特低頭望著她擱在桌面的手。「可是……布萊德……我弟弟……」
「他是文章中最迷人的角色了!」我說。「我相信他會喜歡的。」
布蕾特把手胡亂塞到桌子底下,眼睛凝視著我,彷彿想說些什麼,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即便她的字彙能力超強。
「妳無法使他的夢想成真。」琳達靜靜地說。
「妳不懂布萊德曾經經歷的事。」布蕾特說,她的聲音甚至比琳達更平靜,彷彿馬克睡在她的臂窩裡。
「布蕾特,除了妳自己的夢想之外,妳無法讓任何人的夢想成真。」琳達說。「只有妳自己的。就是這樣。」
我們買香檳慶祝了嗎?那還用說。當那篇文章出現在報攤時,我們又開了一瓶香檳慶祝。
緊接著是一個更大的驚奇。不過幾個星期後,琳達將她生平第一部短篇小說,賣給了一家既無知名度、也沒什麼發行量的小雜誌社,不過我們一點也不在乎。這是她唸給我們聽的第一部小說,談的是一個母親將她的孩子送上床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我記得當時我們對這篇文章多所批評,她則是耐心傾聽,勤做筆記。
「琳達,妳從沒告訴我們當時妳甚至已經決定投稿。」凱西說。這句話並非指責,而是表達一種被出賣的感覺。
我把同樣的鼓漲情緒按捺下去,心底湧出一股細小的聲音,琳達肯定認為,這是某種形式的競爭,而且她贏了——至少也僅次於布蕾特而已。我想起中學時交往的一個男生曾經告訴我,他和我分手,我並未受到傷害,只是生氣沒有先甩掉他罷了。「嗯,不管怎麼說,這是件好事。」我說。
琳達的眼神先是與凱西交會,接著是我。「事情不是那樣。」她平靜地說。「我擔心妳們會說這篇文章還不成熟——它的確如此。可是我想我需要投遞出去,遭到退稿,才能真正明白這篇文章的確不成熟。經過幾次修改之後,部分編輯有了回音,有時甚至提供一些意見。我也想過問妳們大家是否同意編輯的看法,但我怎能問?我甚至沒告訴妳們把小說拿去投稿了。所以我只是一再修改,再寄出去。總共投遞了六十三次。」
「六十三次!」我們四個人異口同聲叫道。
「我手頭有一堆出版社的索引卡可以納入我們的資料庫。」她說。
「六十三次。」凱西重複說道。「天哪,琳達,妳怎能忍受這樣的打擊呢?」
「老天爺,遭到六十三次退稿。」艾莉一臉肅然地說。
琳達坐回椅子上,雙腿交疊。「如果我連自己的作品都不相信,」她說,「如何能指望別人相信呢?再說,只有六十二次遭到拒絕而已。最後一次我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