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悄悄話
如此艱辛地洗練記憶,如此徒勞地否定自己,最後你卻抽身而退,你不可能捨得放棄。
「喂?」
「是我。」
「嗨!我很想你啊!等你的電話許久了嘛!今天你那邊的情況怎樣?展覽的反應一定很好吧!你知道我今天幹了什麼嗎?我替你……」
「有湘,我有話對你說……」
「怎麼啦?」
「我們分手吧!我們永遠不要再見面了。」
「你說什麼傻話?」
「我是認真的……只能這樣了。」
「分手?為什麼?莫名其妙啊你!」
「我已經不愛你了。」
「這不是真的,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對不起,我要說的都已經說了。」
「你開什麼玩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寒!你搞什麼鬼?什麼不愛我了?你怎能說……」
電話掛斷了。
右手仍緊握著聽筒、左手仍擁著舒服抱枕,呆呆地站在書桌前的我,茫然望著窗前書桌上的電話,橘色的塑膠料電話沐浴在溫暖的初夏陽光中,本來惺忪的睡眼如今不知所措地四下搜索著。
電話是真的響起過嗎?我不能確定,剛才我抱著抱枕躺在沙發睡了,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替阿寒打掃房子,對了,他出國去參展,我還記得到機場送別他的一幕,電話響起之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漂白水加檸檬香精混合的氣味仍飄散在空氣裡,而電話響起後我所聽見的……是假的吧?卻怎麼逼真得使我遍體生寒。
我緩緩地放下電話,頹然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試著整理自己的思緒。
重重的怪異感把我壓得透不過氣來。
分手?永不再見?這兩個句子是什麼意思?
「還不就是拋棄妳的意思嘛!」綽穎氣呼呼地在我身邊打轉,好像比我更著急,更深深不忿。我屈膝坐在她家中的矮茶几前,雙手搓著那杯她沏的冷紅茶。紅茶杯旁邊,是一疊綽穎在不久以前四出搜羅回來給我看的婚禮雜誌,我和阿寒一年後的婚禮邀請了她作伴娘。戀愛五年,相識已逾十載,我們都非常清楚,對方就是自己一生所尋的伴侶。
「雖然婚禮還在初步籌備的階段……」我試著開口,替他辯護:「雖然阿寒一直也沒有什麼意見,但我知道他不是不在乎的,你知道嘛,他只是不習慣表露自己而已,他不是不著緊的啊!他是認真想跟我結婚的呢!他是……」我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再也無法強裝下去了。「他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跟我分手的啊!」
綽穎在我身旁坐下來,摟著我的肩,嘆了一口氣才說:「那他離開前有沒有什麼異樣?」
我竭力回想。「兩星期前他說去芬蘭參加展覽,我還替他執拾行裝,他還笑我這麼心急……」我想著當時的情景,苦笑起來。「一星期前我送他到機場,之後他每天都會打電話回來,我下班就到他家裡打掃,我是真的……」我鼻子一酸,但還是要說下去:「可以照顧他,可以為他付出,我是真的很開心。」
「有湘。」綽穎喚了我的名字,又不說下去。過了一會,她動手把桌上刺眼的請柬收起來,靜靜地說:「他說不愛你了,雖然你或者無法相信,但世上有多少個被拋棄的人能一下子接受這個解釋?」
「綽穎!」我低叫,難以置信地盯著她,這時候我無法不懇求她的諒解,因為這世上,最清楚我們的也許只有她了,所以我才會邀請她當我的伴娘的。「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你接受現實好嗎?或者他變了。」綽穎沒好氣地說,我不喜歡她現在這副同情我的態度,我不是被拋棄的弱者!這一切只是……徹頭徹尾不可能!
「人的感情……」綽穎托著腮,若有所思地說:「很脆弱,也很善變!」
「他失蹤了,我要去報警。」我倉皇站起來,我知道自己像個瘋婦,但如果不把他找出來,好好地跟我解釋一遍,我是真的無法活下去。
「有湘!你別傻好不好?」綽穎連忙站起來拉住我,她清醒理智的表情使我越發怯懦,因為我越來越肯定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而阿寒真的離開了我。
「警察不會受理的!每天有多少人被拋棄你知道嗎?他不是沒有音信,他清楚告訴你他已經不愛你了!你醒醒好不好?難道你能向警察解釋說,你們本來何等相愛,所以你覺得分手背後有不可告人的陰謀?是不是這樣?你不覺得很滑稽嗎?」綽穎捉著我的雙臂說:「有湘,你不是這樣逃避現實的人啊!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逼瘋啊!」
「夠了!」我不要聽,我摔開了她的手。
「早知姚君寒是這樣負情的人,我就不會讓你們知道阿綸說了什麼!」綽穎忽然負氣說。
「他不是負情!他不是!」我大叫。
「夠了!你們總不能假裝阿綸這個人不曾存在過啊!」綽穎禁不住爆發開來。
聽到阿綸這名字我就立即崩潰了,這個人用什麼來成全我們的愛,這些年來,我和阿寒片刻都不想忘記,卻又偏要忘記,那是怎樣的一種矛盾心情,世上只有我和阿寒兩個人深刻體會到。
要數我們之間有什麼缺憾嗎?就唯有那段涉及阿綸的過去,我們連碰也不敢碰,同時那卻又是我們最璀璨的青蔥時代,把它摒棄了使我們活得肢體破碎。
這些年來,我清楚知道,我們未有得到完美的幸福,我們再恩愛,也不值得旁人豔羡。
我拿了手提包,一個人離開了綽穎的公寓。
「讓我靜一靜。」我只是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他的……」她拉拉我的手臂,求和的語氣。
她想留我,她不放心,但既然連她也不了解我,我就再也不必留下來了。
我沒有目的地在街上遊蕩,街上每一張臉孔都教我迷惑,我不得不揪著衣襟,無法承受心房的不規則跳動,每晃過一個身影,我就害怕會見到阿寒,不!是害怕倘若見到他該不該尋根究底的這份心情,更害怕走完整條街始終見不到他!現在他到底身在何方?
我回想起他最後的一通電話,沒有來電顯示,阿寒的聲音縈迴在耳邊,和平常截然不同的聲音,冷冰冰的陳述,連道歉也是事務性的腔調,他從來沒有以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甚至在那段回憶中格外漫長的學生年代,在我們還沒有成為情侶的時候,他也不會這樣對我說話!難道,覺得奇怪的就只有我一人嗎?別人的祝福都到哪裡去了?
我轉進市中心一個年久失修的公園裡,無意識地找一張長椅坐下來。在大廈和污濁空氣的包圍下,這裡沒有半點公園應有的生氣。沒有昆蟲、沒有雀鳥、連來走動一下的老人也沒有。正合我,我得靜一靜,讓我好好想事情。阿寒離開我才幾天,我一定可以想起一點線索來的。
我往前追溯,最近,他有什麼改變?阿寒只是說過有點偏頭痛,我囑咐他去驗眼,他也換了一副新的眼鏡,我還取笑他挑的款式很老氣;在製作室他總是無法完成一件滿意的作品,也開始不准許我上去看他,他大概只是臨近展覽壓力太大了——即使是那時候他也沒有對我發過脾氣,也沒有對我冷言冷語過。或者是我不夠關心他?是我不能和他分憂?是我的問題嗎?
我的痛苦並非因為我心有不甘,我一點也不恨他,即使他說他不再愛我。我只是很想他,想他用手掌的溫度來暖和我,想嗅他頸背的獨特氣味,想看他表達自己的想法時忸怩的表情,想看他低頭專心地工作的樣子。思念不斷刺痛著我,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彎下了腰,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臂膀。我在哭,只有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才哭,因為我不想讓別人以為我很悲傷,我不悲傷,我只是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在這樣的關頭阿寒應會第一時間抱著我,給我安慰。把痛苦施加在我身上的人怎可能是他?
天色越來越暗了,高低起伏的建築縫隙颳起使人起疙瘩的怪異陣風,快要下雨的翳悶氛圍。我還是動也不動。風翻起地上一堆枯葉,我認得滾到我跟前的一片細長的葉子,一片尤加利樹葉。我收起眼淚,四下張望,並沒有看見一株尤加利樹。我極力彎腰,伸出手,在不離開椅子的情況下把葉子拾起來。我熟練地把它一聲折了。一陣清新天然的檸檬香撲鼻而來,腦海裡本像籠罩在迷霧中的境象,豁然開朗。
我就知道,嗅到這種味道的時候,無論多失落,我也能恢復信心。
「答應我,從今天起,讓我們把過去的一切忘掉吧!」阿寒溫柔堅定的聲音彷彿再一次在我耳邊響起。「雖然很困難,雖然可能要埋沒良心,雖然會失去一生中很珍貴的部分,但我願意忘記,請你也忘記吧!我想真真正正依著自己的心,和你一直走下去。」
對不起,阿寒,我想,我必須違背我們之間的承諾了。
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所擁有的只剩下記憶,請容我在回憶中摸索,請容我記起,讓我在回憶中親近你。
我們一直執意忘記的年少歲月,不回想、不提起,我們真是怯懦得可以……我們只是想在一起吧!我們明白唯有忘懷,才可以得到一點點破碎的幸福。
如此艱辛地洗練記憶,如此徒勞地否定自己,最後你卻抽身而退,你不可能捨得放棄。
阿寒,我們都被自己騙了。甚至忘了,我們對彼此的愛其實是超乎自己所想像的。
因為我們經歷過很多平凡、卻刻骨銘心的往事,你離開我的原因,是否包含在我們已遺忘的段落裡面?
你忘了嗎?但我沒有忘記。
我們第一次相遇,到底,是不是那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