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雨謙
那是一個下雨天,五月裡的某一天,不確定是不是全台灣都下雨的一天,只曉得台北是下了整天的雨,整整二十四小時都下雨,連一分鐘也不休止的落著雨,是這樣程度的一個雨法,在五月裡的那一天,那個下雨天。
時大時小的雨聲,透過旅館的窗聽來像是一曲亂了旋律的無伴奏,時而激情,時而哀傷。當我意識到手指頭開始不經意的隨著雨的旋律而在椅背上敲打著節奏時,本來我以為自己是會接著起身,動手為這場雨譜上合適的曲子甚至是填上合適的歌詞、就像從前那樣,但結果我只是把手抱回膝蓋依舊蜷在單人沙發上,維持原來的姿勢繼續恍恍惚惚地呆望著雨,這樣而已。
夜裡的雨。
雨看膩了就把視線擱回電視,電視看煩了就重新看著窗外的雨,是這樣度過我的一整天,而至於擱在桌邊只咬了一口的早晨三明治和早已經失去溫度的熱咖啡,則依舊是碰也沒碰的擺在那邊。
那邊。
我再一次的望向保險櫃,我想把鎖在保險櫃裡的那兩袋安眠藥拿出來,可是我不確定這分量是不是足夠?我告訴自己或許可以打電話問問家揚。
他會怎麼想?
我要求自己把視線從保險櫃移回電視裡。
夜裡的電視正重播著龍應台的專訪,專訪裡她輕聲細語的說起自己這些年來的轉變,從《野火集》的作家龍應台,轉變成為《目送》的母親龍應台,聽著她以細細柔柔卻感情表露無遺的語調描述著親子互動的日常瑣事時,我突然羨慕了起來。我不禁分心想到:如果我的媽媽不是明星卻是作家的話,那麼我的人生會不會就完全不一樣?
或許吧。
可是那又怎麼樣?反正媽媽早已經不在了。那麼我還等什麼?
等什麼?
2.
就是在這分心的當下,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想起重新搬進旅館的這一個月以來,我的手機確實是響過幾次,好幾次;各式各樣的人響起我的手機,為著各自不同的目的,可是我連一次也沒接,沒接也沒回,因為沒有一通是家揚的來電。
接什麼?
而這次我接起。我認出這是父親的電話號碼,我疑惑他怎麼會在這時刻打來給我?對於早已經斷絕聯絡的父女而言,夜深確實不是個通電話的好時刻。
但卻是死亡的時刻。
『妳父親方才過世了,腦溢血,急救無效。』
這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在短暫的沉默確認之後,接著是第二句:
『對於腦溢血而言,這年紀是太早了。』
直到這個時刻,他的話以及話裡的意義才終於得以從我的耳膜進入到我的腦子裡;一時半刻間我還分不清楚當下我的感覺是什麼?震驚?害怕?或後悔?我只知道我有好多的疑問想問他,可是我的喉嚨好乾我說不出話來,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低頭,我喝了一口走味的咖啡;抬頭,我的視線又挪了方向;耳邊,我聽見他說:
『時候還沒到。』他又說了一次,『妳起碼得等到喪禮結束。』
「什麼?」
『妳現在正看著想著的東西,時候還沒到。』
安眠藥,保險櫃。他怎麼知道?
『妳起碼得參加他的喪禮,送他最後一程,他終究當過妳的父親。』
「你是誰?你怎麼--」
『那麼,喪禮見。』
最後,他只這麼說。
3.
用你想要的方式道別。
在父親的喪禮上,我想起這句令人印象深刻的slogan,我想問問躺在棺木裡的父親:這就是你想要的道別方式嗎?
父親的喪禮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隆重、盛大以及鋪張,鋪張到簡直可以說是熱鬧的程度;抽掉喪禮上的黑衣服以及顯眼處的遺照和棺木的話,不明就裡的人或許會誤以為這是一場舉行於白天的社交派對吧?
前來弔唁的賓客人數比我預期的還多,太多。不用說他們當然都是認識父親的人:親友、生意夥伴以及員工。但我懷疑父親是不是全都認得這些人?
我替父親感到慶幸,此刻他可以事不關已的躺在棺木裡而不用到處應酬寒喧。
在我記憶裡的父親是個極度低調的人,我實在難以把這場喧嘩的喪禮和我記憶裡的父親融合成為一體。
或許十年的歲月是真的會把一個人給完全改變吧?
低調到幾乎冷淡的父親。
還住在家裡的那幾年,我所認識的父親是下了班就直接回家的那種企業家男人,不,更精準的說法是:下了班就直接回家走進他的書房,然後,緊關上大門。晚餐會由傭人端進他的書房,洗澡他就走去和書房連接的浴室,偶爾我會看見他下樓找些什麼的背影,不過也只是偶爾。
低調到幾乎冷淡的父親。
沒有必要的社交場合、父親是絕對不會參加的,然而往後回想,我甚至還有點懷疑:是不是連必要的社交場合、父親都不肯參加也說不一定。也於是當我在剪貼簿裡看見他們的那張剪報合照時,我的感覺也是驚訝。
相當驚訝。
4.
那是父親和媽媽唯一的一張公開合照。報導的標題是「夏天與夫婿共同現身慈善晚會」,報導的內容是已為人母的夏天依舊美豔動人,夏天侃侃而談保養之道:愛情。
『香奈兒女士說不搽香水的女人是沒有未來的,而我則覺得,沒有愛情的女人就算是美也美得多少空虛。』
媽媽如此說是。我很高興記者把媽媽的這句話寫進訪問裡,那時候我花了好久時間才幫媽媽想出這句話的。
在訪問的最末,夏天微笑表示不否認復出的傳聞。
報導的日期是他們離婚的前一年。報導上的照片其實早就暗示了一切。
照片裡是媽媽神采煥發的接受訪問,即便已經淡出演藝圈好多年,但被眾多麥克風與鎂光燈所包圍、推擠的媽媽,看來依舊比任何時刻、我眼中的媽媽,都要來得自在。
天生的巨星,我想起他們如此說是。
而至於照片裡的父親則是安安靜靜的站在媽媽的身後,安安靜靜站在後方的父親,眼神與其說是望著媽媽倒不如說是把視線擱往媽媽的方向;父親的臉上是微笑的表情,但在我看來,那表情卻像是禮貌的忍耐。
我注意到照片裡的他們沒有牽手。我從沒看過他們牽手。
我注意到喪禮上沒有媒體的出現。
也對,夏天都已經過世那麼多年,而他早已經不再是夏天的丈夫,也於是父親不再有被報導的價值了。我不也是?
父親解脫了。
我注意到喪禮上有道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逐著我,可是往回頭看卻只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我不知道目光的主人是誰,但我知道那不會是家揚。我覺得很不自在,我想走了。
我轉頭問父親的妻子:
「那天用父親的手機打電話給我的男人是誰?」
『杜先生。』她說,『他說他是妳爸媽一起長大的老朋友,但我不認識他。』想了想,她又說:『不算真正認識他。』
而且妳反正樂得讓他代妳打那通電話給我,無論他是誰;對妳而言,這反正也沒有差別。
「他有來嗎?」
『我還沒看到他,現場的人太多了。妳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向大家打招呼?他們也想和妳說說話。』
我沒理會她語末的那一句話,我告訴她:「原來妳也知道人太多了。妳確定這是父親想要的喪禮?」
摘下墨鏡,她有意讓我看清她此刻臉上的慍:
『聽著,我很抱歉介入他們的婚姻,但請妳記得這個事實:在我出現之前,他們的婚姻早就出了問題,我不是搶了妳爸爸,我是救了他。』
「那是妳的說法。」我說,「我要走了。」
她在我身後喊說:『妳是家屬,妳得待到喪禮結束,妳起碼得為妳爸爸做到這點。還有很多人想向妳致哀--』
「但他們我一個也不認識。」轉頭,我告訴她:「而且,你們哪來那麼多起碼?」
『請待到喪禮結束。』她重覆了一次,她這次軟了口吻,但語氣卻依舊堅定:『請給妳爸爸留下最後的尊重。』
「我反正不過是學他而已。」
我說,然後,走掉。
代我問候媽媽。
抬頭望了棺木最後一眼,在心底,我這麼告訴父親,然後,我離開。
我沒說再見,因為他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