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贏得「匕首中的匕首」殊榮的推理女傑——薇兒.麥克德米
有「蘇格蘭黑色之王」(King of Tartan Noir)稱號的英籍作家伊恩.藍欽(Ian Rankin)曾公開說過:「最骸人恐怖的犯罪小說,都是女同志作家寫出來的產物。」藍欽雖未指名道姓所謂的女同志作家是哪些人,但大家心中雪亮其中一定有薇兒.麥克德米(Val McDermid)。麥克德米本人聽聞這個說法頗感不悅,尤其讀到《泰晤士報》標題寫著「嗜殺的女同性戀所進行的復仇之舉」更是光火。以她如今在推理文壇所享有的崇高地位,麥克德米的確可以大膽對媒體嗆聲,然而女同志在推理小說中所受的不平等待遇,卻沒有辦法一筆勾消。
.女同志偵探的辛酸血淚史
回顧女同志的坎坷際遇,早在二十世紀初可見端倪。比方在桃樂絲.榭爾絲(Dorothy L. Sayers)一九二七年的作品《非自然死亡》(Unnatural Death)中,貴族神探溫西爵爺的某個親戚克琳普森小姐就對一樁命案的兩名嫌犯評論道:「她們倆的關係,非常不健康……」是的,在早期的推理小說裡,作者對同性戀所抱持的意識形態多半如此。即便是英明的「謀殺天后」克莉絲蒂也跳不出這個窠臼,在她一九五○年發表的《謀殺啟事》(A Murder is Announced)中,故事裡頭有兩個女人住在一起,平時飼養雞鴨度日。作者沒明說她們倆是女同志,但讀者一看就心知肚明。這兩人後來的下場是一個死於非命,另一人則是身心交瘁,簡言之都不得善終。
沒錯,不用懷疑,一直以來,這就是同性戀在推理小說中的悲情宿命,他們要嘛是受害人,不然便是扮演誤導讀者的嫌犯,一正一反的兩大要角——解開謎團的神探與藏身幕後的大魔王真兇——他們根本沾不上邊。直到一九六七年,推理史上才出現第一位男同志偵探:美籍作家喬治.貝克特(George Baxt)創造的曼哈頓黑人警探帕洛.羅夫(Pharaoh Love),然而能打入主流市場的第一人,卻是約瑟夫.漢森(Joseph Hansen)筆下催生於一九七○年的大衛.布蘭史岱特(David Brandstetter)。在虛擬小說中,布蘭史岱特擔任查案的主角,他不再是受害人,不必是紈褲子弟,更不用是只會驚聲尖叫的變裝皇后;他不但有保險調查員的正職,還可以享有愛情生活,最重要的是,這位在洛杉磯活躍的男同志偵探,終於從美洲大陸西岸的冷硬派傳統中破繭而出。
相較之下,女同志要從受害人被扶正為偵探,還得再多掙扎幾年光陰。時為一九七七年,貝爾(M. F. Beal)的獨立作《天使之舞》(Angel Dance)正式將小說史上第一位女同志偵探介紹出場,她的名字是一大串落落長的「瑪利亞.凱特琳娜.蘿卡.葛瑞娜.阿卡薩」(Maria Kateria Lorca Guerrera Alcazar,簡名為凱特.葛瑞娜)。在小說的開場中,身為墨裔美國人的葛瑞娜原是個菜鳥記者,為一家反現存社會體制的左派新聞週刊撰稿,但故事只進行了十五頁她就被迫離職,結束短暫的記者生涯,改行當偵探去了。
貝爾和她筆下的凱特.葛瑞娜在歷史上雖擁有一席之地,卻不曾名滿天下過;畢竟先驅者若未攻上頂峰,通常只會變成砲灰。相隔十年之後,葛瑞娜的棒子由英國的琳賽.高登(Lindsay Gordon)接手。在一九八七年初登板的小說《採訪謀殺》(Report for Murder)中,高登因工作所需必須造訪一所女子學校,但那間特權掛帥的學院卻是她最討厭的地方。為了寫稿,她決定前往那裡屈就一個週末,誰知命案就此發生……操弄高登的人生、讓她捲入血腥謀殺案、逼她下海客串偵探的不是別人,正是咱們這位薇兒.麥克德米。按照高登自我解嘲的說法,她是個「憤世嫉俗的社會主義者,同時也是滿腦子女性主義思想的女同志記者」,平常老喜歡在警局的偵訊室附近打轉,伸長鼻子嗅聞著犯罪的氣息。她菸酒不拒,個性強硬決不妥協,有話直說且機智風趣,為人熱情又務實獨立,在男性主導的行業裡表現不讓鬚眉。不過,寫出高登這號虛構人物的麥克德米也是勇猛無比,一出道就不屑打安全牌,不單膽敢讓女同性戀當破案英雄,而且她自己也是出櫃的女同志。
.融合社會意識和女性主義思維
麥克德米是蘇格蘭人,一九五五年生於東岸一個生產油氈聞名的小城鎮克科底(Kirkcaldy),童年是在東衛彌司(East Wemyss)的礦區村與祖父母一起度過,勞工階級的意識形態無形中在心裡頭扎根,激發幼小的她一心到外地求學打拼的志願。麥克德米去參加入學口試的那一天,僅是她平生第三度前往英格蘭,然後在跌破眾人的眼鏡下--包括她自己在內--進入牛津就讀,當時她才十七歲,是年紀最小的大一生。那幾年的牛津生活給了她震撼教育,讓她感受到完全不同的文化衝擊,啟蒙了她更加遼闊的全新視野。
麥克德米的作家生涯一開始並不順遂,為了餬口飯吃,她選擇一份不需朝九晚五還得打卡的記者工作。她先在德文郡的培訓中心待了兩年,接著在格拉斯哥和曼徹斯特兩地的報社當了十四年記者,同時間並沒放棄嚮往多年的作家夢。她的第一本小說早在二十一歲完成,那是一本探討生命意義、人際關係與愛恨情仇的作品,但是被倫敦各大出版公司退稿。所幸她一位演員朋友讀了之後,建議她把小說寫成劇本,結果因緣際會被改編成舞台劇〈宛如快樂結局〉(Like a Happy Ending),讓當年二十三歲的她陰錯陽差成了劇作家。
常言道:不是猛龍不過江。不服輸的麥克德米顯然對寫小說沒打退堂鼓,不過她很聰明地改弦易轍,從自己最喜歡的犯罪小說重新出發。她對八○年代崛起的美國女私探新浪潮非常著迷,尤其是莎拉.派瑞斯基(Sara Paretsky)的維艾.華沙斯基(V. I. Warshawski)系列小說。在某次接受媒體的專訪中,麥克德米坦承派瑞斯基是她崇拜的偶像,閱讀華沙斯基的探案故事更是她人生重要的轉捩點:她從中了解到犯罪小說仍有可開發的新領域,而且華沙斯基的角色形象也讓她明白在城市之中,執行司法正義和關懷社會公理的擔子可以由女性偵探一肩扛起。正是憑藉這層領悟,麥克德米開始師承派瑞斯基,把場景從美國換成英國,再將政治介入的議題與女性主義思維的影響雙雙融入情節中,成為推動戲劇張力的主軸。以處女作《採訪謀殺》為例,作者一邊提出校園內女性的人身安全問題,一邊控訴有關當局在政策上的冷漠心態,使得書中的女主角氣憤填膺又疲於奔命,正好反應出普羅大眾的觀感。
.英國犯罪史上最棒的女調查員
有二十三部著作的麥克德米共寫了三條系列小說,其中受派瑞斯基影響最深的其實是第二系列的凱特.布蘭妮根(Kate Brannigan)探案。布蘭妮根是個私家偵探,綜橫於曼徹斯特的殘酷大街,留著一頭紅髮,精力充沛且暴躁易怒,個性強勢喜歡主導一切,口才甚佳能以「嘴」服人,但是需要動用武力時,身為拳擊手的她也可出手自衛反擊。布蘭妮根出道於九○年代,無庸置疑會被拿來和女私探前輩金絲.梅芳(Kinsey Millhone)、秀蘭.麥康(Sharon McCone)等人作比較,很多評論者指出她和華沙斯基一樣同屬「火爆女煞星」。英國的推理雜誌《犯罪時間》(Crime Time)毫不囉嗦,很乾脆地評選她為「英國犯罪小說史上最棒的女性調查員」。
麥克德米的作品節奏明快,有通俗小說的動作場面,有類型小說的繁複情節,更有關懷社會的嚴肅主題。三條系列作的評價都很高,但後期作品氣氛較為陰沉,節奏更為緊繃,描寫事物的手法也更加趨近寫實,對二十世紀末的英國社會有非常逼真的呈現。她擅長寫有稜有角的女強人,但令人意外的是,她塑造最成功、也最為人所知的角色,卻是一位男性臨床心理學家東尼.希爾(Tony Hill)。雖然前兩條系列作品已為她打響名號,但這時候的麥克德米仍不被美國出版商看好。第三系列的首作《人魚之歌》(The Mermaids Singing)出版時,她專程飄洋過海去美國巡迴宣傳,甚至自掏腰包到一年一度的推理盛會「鮑查大會」(Bouchercon)設攤打書,並利用週末假期以簡訊傳送行銷文字給書迷。她的辛勞終於獲得回饋,《人魚之歌》的銷售量在英美兩地皆大獲捷報,讓麥克德米登上名符其實的暢銷作家寶座。
.殘酷嗜血,洞悉暴力本質
不過,麥克德米大概萬萬沒想到,名利雙收的後遺症居然比出櫃來得可怕。儘管第三系列作讓她大紅大紫,卻也招來「顯露殘暴本性」的罵名。這個系列是由東尼.希爾搭配女督察卡蘿.喬登(Carol Jordan)聯合主演的雙人組探案,基本上每部作品的主調都著重於追緝連續殺手。在真實世界中,開膛手傑克、泰德.邦迪(Ted Bundy)、約克郡屠夫這些連續殺人魔個個叫人心驚膽顫,而小說史上最恐怖的食人魔醫師漢尼拔(Hannibal)也令人不寒而慄,不過《人魚之歌》的殺人狂更是不遑多讓,他參照古代惡名昭彰的酷刑,如法炮製把人五花大綁、行刑時叫人生不如死的肢刑架、猶大椅、X形十字架……被相中的男性獵物幾乎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壯年,遭受施虐的死相慘若銷魂喪膽,最後被棄屍於男同志縱情歡樂的夜店區。這樣的題材已遭人非議,再加上作者對酷刑虐殺毫不手軟,鉅細靡遺的文字描繪栩栩如生有如親臨現場,讓讀者觀之心跳加速、不忍卒睹。麥克德米調度場面的功力在此大放異彩,多條繁複的故事線在她手中交織出一張巧奪天工的殺人拼圖;但也因為血肉模糊和骸骨異位的慘狀呈現,無可避免換來「殘暴女同志的嗜血復仇」評論。
針對輿論界的群起攻訐,麥克德米可不是省油的燈。她宣稱自己不用無謂的暴力來渲染劇情,不寫無血肉單一面向的受害人;她試著用小說形式探討暴力的肇因和影響力,希望自己的作品既能娛樂大眾,同時可以打開讀者的眼界,從中明白暴行發生的來龍去脈。幸好她的這番聲明得到正面迴響,《人魚之歌》勇奪一九九五年英國犯罪作家協會的金匕首獎,是當年最具爭議性、卻又評價最突出的推理小說。該系列後來推出的作品也都叫好叫座,二○○一年十月二十一日的《紐約時報》特別撰文讚譽「儘管血腥殘酷的陳述確實出於她之手,但當代的犯罪小說書寫中,無人能像麥克德米從發自內在的慈悲心去觀照暴力本質;而且在殺戮的陰影下,還能編寫機巧圓滑的對白,穿插冷面笑匠式的幽默,並以扣人心弦的情節附和此類型小說的基本要素。」
.女同性戀作家的復仇之舉
犯罪小說家有男有女,兩造之間有何差異?麥克德米曾提出個人見解回應這個問題,她認為男性作家像局外人一樣從外在觀點描寫暴力,但女性作家落筆時卻從當事人立場去感同身受,因為她們生來就活在一個危機四伏、隨時都有可能遭受侵犯的環境中。因為這份同理心,女性作家的作品少了滿足偷窺慾的獵奇心態。麥克德米自稱毫不嗜血,事實上她一見血就昏倒,對恐怖片興趣缺缺,也沒有因童年創傷而產生反社會人格。她的真誠和才華逐漸贏得世人一致性的肯定,多項國際性的推理大賞如安東尼獎、貝瑞獎、洛杉磯時報年度作品獎、Theakston's Old Peculier Award全是囊中物,英國犯罪作家協會在二○○五年宣布她榮獲「匕首中的匕首(Dagger of Daggers)」美名,二○一○年再頒贈代表終身成就的「鑽石匕首獎」。全球已有四十種語言的譯本,共賣出一千萬冊。史家一般認為,過去二十年來犯罪小說起了很大的轉變,其中厥功甚偉的應屬麥克德米和伊恩.藍欽二人。他們掀起英國犯罪小說的新浪潮運動,推翻克莉絲蒂以村鎮農莊為舞台、主奏舒適愜意(cozy)氛圍的古典解謎小說,把革命的種子播向一個以城市街道為背景、強化不安情緒的闇黑戰場(noir)。如今種子開花結果,身為先驅者的麥克德米,自是享有無法撼動的大師地位。
若硬要說麥克德米幹了甚麼復仇舉動,那只能打趣說,或許這個仇是報應在東尼.希爾身上。故事中的希爾是個心理側寫分析師,他擁有古典神探的所有特質:智力高超,能了解兇手扭曲怪異的心態和行為動機;料事如神,可以深入殺人魔的內心世界並洞燭機先阻止犯行;情感獨立,不與女性產生互相牽絆的情愛關係。從福爾摩斯、艾勒里.昆恩、白羅一路傳承下來,這些古典神探全都過著禁慾的無性生活。表面上希爾和前輩們一樣清心寡慾,私底下呢,麥克德米卻開了他一個大玩笑,因為作者設定他有性功能障礙!天啊,難怪他明明和卡蘿.喬登來電而起了化學效應,卻總是保持相當距離;他的不能,意謂不近女色的古典神探或許有難言之隱。長久以來,古典神探一直是「思想上的巨人,情感上的侏儒」,麥克德米這位近代作家對這句話做了看似相同、實則大不同的詮釋,實在叫人忍俊不禁。
東尼.希爾和卡蘿.喬登究竟會不會成為一對?女督察能否讓男神探頂天立地、重燃生機?書迷們對結果無不引頸期盼,導致這個懸念成為本系列小說繼續發展下去的賣點之一。這系列的另一特色是書名全引用自艾略特(T.S. Eliot)的詩句,《人魚之歌》正是出於〈艾弗雷德.普魯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第124行的「I have heard the mermaids singing, each to each」。文學裡的美人魚通常具有性象徵,相傳美人魚對水手而言乃不祥之物,看見她們必會發生船難厄運。這部套用人魚典故的犯罪小說雖發表於十五年前,如今讀來驚嚇程度卻不比當道的虐殺電影遜色。不信者僅管來試膽,尤其是男性讀者請注意了,看你們還敢不敢隨便開門放陌生人進屋來……
推理評論家黃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