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詩】
陳令洋
藝術無關乎政治
藝術無關乎政治。所以請不要畫天空
因為當天空被煙囪染黑
總讓人想起政治
藝術無關乎政治。所以請不要畫山海
因為當海邊蓋起了飯店,山邊蓋起了劇場
總讓人想起政治
藝術無關乎政治。所以請不要畫家園
因為當家園被政府搗碎
總讓人想起政治
藝術無關乎政治。所以請不要畫動物
因為當小貓被人凌虐,小狗流浪街頭
總讓人想起政治
藝術無關乎政治。所以請不要畫人類
因為小孩總是被老師打、人總是要變老、有人總是沒飯吃、總是會有人殺人
這些總讓人想起政治
藝術無關乎政治。所以請不要畫抽象畫
因為當交錯紛亂的線條色塊,表現了我們的愛恨見聞思維願景
這些總讓人想起政治
如果藝術無關乎政治,請千萬不要將畫布塗黑、或者留白
因為當這裡沒有畫面,那裡完全沒有畫面
也總是讓人想起政治
【詩評】
另一個辛波絲卡
陳子謙
辛波絲卡在波蘭和華文世界,很可能面對著截然不同的讀者群:前者閱讀時或會想起魯熱維奇、米沃什等波蘭詩人,後者則多半忘不了舊譯的手勢,特別是陳黎、張芬齡夫婦的折射。台港的詩迷,往往熟讀他們合譯的《辛波絲卡詩選》(新版名為《辛波絲卡詩集》);至於中國大陸,多年前已有林洪亮、張振輝的兩個譯本,但迴響不大;去年陳黎夫婦在大陸出版了增訂本《萬物靜默如謎:辛波絲卡詩選》,迅即售出六萬冊,讀者熱烈如謎。我不禁好奇:林蔚昀會喚來那個我們早已熟悉的辛波絲卡嗎?
譯者也是編選者
小說和詩譯者的角色是不同的,前者譯好就夠了(這不是廢話嗎?),後者卻常常兼顧編選。陳黎夫婦以譯詩聞名,我認為其成功因素也包括了編選──他們選錄的詩作,往往較少文化隔膜,便於異地的讀者進入。讀林蔚昀的新譯本,我們也難免期待能重溫〈一見鍾情〉等陳黎夫婦譯過的經典。令人震驚的是,林蔚昀居然沒有重複陳氏台版的任何詩作,與大陸版《萬物靜默如謎:辛波絲卡詩選》也只有五首重複。依我看,這與其說是偶然,不如說是林蔚昀有意為華文讀者(特別是台灣讀者)帶來另一個辛波絲卡。
讀陳黎夫婦的譯本,總覺得辛波絲卡是個淡定的智慧老人,每每能抽離地俯望人間荒謬。讀林蔚昀的譯本,卻隱隱覺得辛波絲卡也有平常人的憂愁和恐懼,在實實在在的歷史環境中掙扎。死亡的陰影,在陳氏譯本中或只是偶一閃現,卻是林蔚昀譯筆下的主色。死亡可以是人類共有的壓力,但林蔚昀為辛波絲卡的死亡書寫重塑了歷史背景──原來她的表親、暗戀的男生都在二次大戰中喪生,男友則在執行軍事任務時失蹤。過往華文讀者對辛波絲卡的印象,多少是去地域、去歷史的,林蔚昀卻令我們感到:辛波絲卡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會笑,也會哭。
一張嘴就是一種滋味
我曾經以為,辛波絲卡的精華在於觀看的角度和鏡頭剪接,語言明朗,誰來譯都差不多。陳黎夫婦、林洪亮和張振輝的譯序,都不談翻譯過程的具體困難和取捨,難免令人以為辛波絲卡是容易翻譯的。林蔚昀卻在譯序中詳細探析辛波絲卡如何講究語言,如翻新諺語、自鑄新詞等,令我重估翻譯的難度。事實上,辛波絲卡的〈字彙〉也輾轉談過翻譯之難。這詩寫的大概是兩國間的政治和文化隔膜,我卻把它讀成翻譯的寓言──拿掉最準確的詞彙,我們還能聽到心裡的聲音嗎?即使譯文無法徹底移植原文的語感,怎麼譯,還是必須注意的關鍵。
總體來說,陳黎夫婦更追求凝煉,略帶文言腔調,難怪我們會讀到這樣的句子:「使之欲逃無路」、「始終很佳,/別無例外者」;又會讀到大量四字套語:「無庸置疑」、「獨一無二」、「無家可歸」、「如火如荼」、「一覽無遺」……比較之下,林蔚昀雖未有完全甩掉成語,但整體來說更加口語化──這其實更脗合我對辛波絲卡的一貫想像:這些日常生活的哲思,用口語說出來不是更合適嗎?至於哪個譯本更貼近原文的語感,就得留待兼通波蘭文和華文的識者來決定了。
林蔚昀翻譯的〈車站〉開首,便很見功夫:
我的缺席
準時抵達N市的車站
你已經被告知了
透過一封沒有寄出的信
你趕上在約定的時間
不前來
陳黎夫婦沒有譯過這詩,我們不妨對照其他譯本:林洪亮把頭兩句譯成「我沒有到達X城,/按照我原先的安排。」張振輝則譯成「火車正點到達N城,/但我卻沒有來。」這兩個版本都比較貼近日常的句子,卻沒有攫住這詩的悖論:「缺席」就像「在場」,看似「無」卻又像「有」。詩人不是「沒有到達」或「沒有來」,而是她的「缺席」「準時抵達」了。林蔚昀筆下的「缺席」,在辛波絲卡的原文中是放在句首的名詞nieprzyjazd,這詞性本身就給人「有」的實體化錯覺。因此,把「我的缺席/準時抵達」換成了「但我卻沒有來」或「我沒有到達」,看似自然,卻令詩意缺席了。
翻譯就像接吻,每張嘴的滋味都有點不同──可惜如此,也幸好如此。林蔚昀的辛波絲卡,還是我們以往熟悉的辛波絲卡嗎?是,也不是。就像〈僅只一次〉告訴我們的:
沒有一個白日會重複
也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夜晚
或是兩個同樣的吻
兩道同樣的凝視
(本文為節選,完整版原刊香港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