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詩]
瞇
法律講的是權利義務,道德與信仰則是另一種東西。
法律無法讓吃肉的變成吃素的,
反過來也一樣。
法律無法叫一個守貞者不守貞,
也無法叫一個性權運動者,違背自己的身體。
法律無法叫一個同性戀者,不同性戀。
也無法叫一個異性戀者變成同性戀。
法律是一把傘,
與他人共撐一把傘並不會改變你的道德信仰。
你讓他在傘外淋雨,也不會因此改變他的性向。
傘是用來遮風避雨的,
有的傘很大,有的很小。
(不過我也認識一些不愛撐傘的人。)
法律無法教我要怎麼愛一個小孩。
法律無法教我要怎麼愛。
[劇本選介]
鴻鴻
自由的幻影
我襲用布紐爾和卡里耶爾片名創作的《自由的幻影》,緣起於2011年在柏林文學之家一個月的駐村,我寫下詳盡的大綱;2012年的另一次旅行中,我在鄰近莫斯科的一個濱湖的小鎮,就著旅館閣樓的天窗,把劇本提筆寫完。我並不明白,為何總是在遠離家園時,所有這塊土地的記憶和情感便翻攪起來,變成了一個無法預期的故事。故事裡,不同人物的主觀,交互投射出彼此內在的真實。將幾名角色各自的主觀拼接起來,不同象限的邏輯便能在同一個空間內接軌。
當然,到了這個時候,早已不是卡里耶爾指涉的那種「自由的幻影」,反而映照出台灣薄冰般脆弱的現況。在課堂上,我發現年輕人已不讀陳映真與藍博洲,更不明白,我們現有的自由,是多少人的血淚青春換來的。而我們付出的代價,在急速變化的現代,可能已無法辨識,更永遠無法索償。
那就讓劇場作為一聲遙遠的回音吧!在這幻影般的自由,被推土機與海嘯推倒之前。
───────────────────────────
第二幕
一間密閉的書房,布置簡單,光從一扇小窗射進,有如囚室。郭老坐在桌前,暗處是Sandra 2拿著一本筆記。桌上有支錄音筆。
郭老:每天我其實都是被自己嚇醒的。我的第一個意識就是自己還躺在監獄的床上,要花好長時間才能確定自己在哪裡。確定我出獄以來的生活,是真的,不是一個夢。
也許真的這是一個夢,只是我還在夢裡。還沒有醒。
他盯著觀眾久久,吃藥,然後看到暗處的Sandra 2。
郭老:其實我非常羨慕你們這一代,可以盡情寫自己的私生活就好。寫你們的小貓小狗,寫你們的早餐,寫你們到國外流浪或者是shopping,寫你們擔心別人愛你愛得不夠久,或者擔心自己愛別人愛得太久。寫舒曼、布拉姆斯的苦難,而不用操心自己的苦難。因為說到底,你們他媽的還有什麼好操心的?!
每次看到又一個寫猶太人大屠殺的作家得到諾貝爾獎,我就想,果然苦難也有大小之分。台灣人死不足惜,台灣人被關一輩子沒關係,台灣人的苦難已經過完了,反正那個時代過去了,我們受的苦也不用再喊,再喊也不會有人睬你。不要得說什麼獎了,你嘴巴再講都沒有人要聽了。你只像一個幽靈,活在太陽照不進來的陰影裡,只有神經病才會聽到你的聲音。
Sandra 2:可是我聽得到你的聲音啊!我覺得你的小說真實感超強的。雖然解嚴以後我才出生,可是你的文字超有魅力。好像很多話都藏起來不說,可是又像什麼都說了。這種真實感,我覺得,讓我自己的生活都變得好不真實耶。就算我把自己的照片都登在書裡,我還是真實不起來。我開始寫作以後,就很想寫一本更真實的書。可是我沒有這種生活體驗,所以怎麼寫都寫不出來。
郭老:根本不是這樣,你錯了。我寫的都是別人的故事,不是我自己的痛苦,其實真正痛苦的經驗是寫不出來的。因為你會逃避,會不願意去想。連我太太都不知道我真正的痛苦,更不要說是寫了。那是不可能寫的。也許做惡夢還會夢到,可是一醒過來就會自動忘記。你也別想去寫這種東西。這種東西你不懂,是你的幸運,是你最大的幸運。
Sandra 2:可是我的痛苦就是我不懂真正的痛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我身邊的人我都知道他們要什麼,他們就是要我的身體,我唯一的本事就是把他們揭發出來。讀者就要看這個,可是我要的不是這個啊,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讓我進去你的夢裡,我們來合寫,我幫你寫出來。
郭老:別開玩笑了,你怎麼幫我寫?你寫自己都寫不好了,還想寫我?
Sandra 2:你不是說寫自己最難嗎?那我來寫你,不是更容易?你看你罵我我都沒有生氣,就證明我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了不是嗎?
郭老:你們這些小鬼,就只會耍賴。你到底為什麼對我坐牢的事情那麼感興趣?
Sandra 2:去年文化部送我去法蘭克福書展的時候,我偷溜去柏林找我同學。她嫁給一個義大利人,她老公剛好要到柏林工作一年……
郭老:文化部送你去法蘭克福書展?
Sandra 2:唉呀聽說現在談翻譯出版,年輕作家的題材比較有機會。不過我知道你要罵我什麼啦,就不要罵了,是文化部太膚淺了嘛!好啦我接下去說,OK?反正我去了柏林,我同學帶我去參觀一個叫什麼Staci的博物館,就是以前東德秘密警察的總部,裡面展的都是以前他們怎麼竊聽、怎麼刑求、怎麼埋伏線民的資料。我英文也夠爛,都是我同學在跟我解說。她其實是對間諜小說感興趣,才會約我去那種地方──
郭老:重點。講重點。
Sandra 2:我講的都是重點啊!我覺得德國人太讚了!可以這樣面對自己的歷史。而我呢,我連警備總部在哪裡都不知道,更不要說白色恐怖有多少人被迫害──
郭老:這些已經很多人寫過了。不止是我。你沒去讀而已。
Sandra 2:我知道。但是我這次來駐村啊,剛好遇到你,我就在上面圖書室把你的書翻了一下,哎我覺得比那間博物館的東西深刻多了耶!我就想,要是用你的經驗,加上我的想像──
郭老:幸好台灣沒有一間這種博物館。
Sandra 2:吭?
郭老:幸好沒有。這種博物館太可怕了,你都不曉得會揭發出什麼東西出來。
Sandra 2:可是你寫的不就是在揭發隱藏的歷史嗎?
郭老:那是小說!小說可以假語村言、移花接木,讓人可以想像、可以接受。歷史是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接受的。
Sandra 2:那不就跟寫童話一樣?那我們沒有經歷過的人,不就像永遠活在兒童世界一樣,聽大人愛怎麼騙怎麼騙?
郭老:兒童是最美好的時期,停留在兒童期,正可以永遠保有青春活力,對未來有期待、對人性有信心。
Sandra 2:你一個坐過牢的老先生講這種話,真的很奇怪。
郭老:葛拉斯加入過禁衛軍,昆德拉幹過線民。這些人批判極權,因為他們都有人家不知道的痛苦,所以才寫得那麼深刻。可是最深層的東西,他們自己也不見得能面對。
Sandra 2:那些人我不熟啦。那你不能面對的東西是什麼?
郭老:我沒有他們那種經驗,那太可怕了。
Sandra 2:你沒有怎麼知道多可怕?你也幹過線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