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後記
回報塔台:現在的時間是西元2021年2月。武漢肺炎爆發後,疫情持續的第二年。自2007年第一代智慧型手機出現,漸漸人們幾乎不再購買實體書的第N年。台灣島上禁絕了非商務事由的出國旅行,歐洲鎖國,人們口罩、消毒酒精不離身,政府呼籲拒群聚。個人型的單位成為指標,個人宅晶片因此身價爆漲,科技類股大發牛市,大量的資金投入股市,在全球瘟疫漫延此時,台灣經濟逆襲上揚。
這一切都不是未來小說,是實際發生在2020—2021年間,地球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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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回家的病》寫於2007—2010年,原載於中華日報副刊專欄,寫作的初衷是想要用書寫的方式,找回童年時光家人一起生活的幸福心情,也想可以的話,找回那個無懼於長大的自己。寫到第三篇的時候,我因個人生涯規劃之因,離開台灣,前往倫敦生活與創作長達三年半的時間。於是後來的五十篇散文都是在倫敦完成。對我來說,拔除生長的時空背景去回想,特別是在異地回想,那些不曾當作珍貴的事物,突然變得異常尖銳且立體。比如:日照。在台灣,日照是均勻的,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倫敦並不是這樣,日光節約時間開始,太陽不僅晚升起,約七、八點,且在下午三、四點左右消失。加上氣候寒冷,黑與冷,一種被死神尾隨的氣息油然。總想將自己餵飽、與室友待在廚房,或是幻想住在超市,任琳琅滿目的食物在眼前排列整齊。原本出門只要有幾個銅板在口袋,就能安穩地抵達目的,去想去的地方,經過一場倫敦1:68—72的匯率(2007—2010),每趟車資都是客運北高的價格,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鼓起勇氣出門的。面臨這麼大的文化衝擊,創作的意義從根部起了很大的申論。加倍的感受到收束自己的必要。過去在學校裡唸的東西,那些思潮、主義、經濟理論,全部在眼前排列組合。
在2011年完成《想回家的病》出版後,我生了一場大病,多次進出醫院,心碎不堪,以為自己用意志力可以克服它,一再失敗。醫生說不會痊癒了,除了規律服藥,沒有別的辦法。我猜測發病的理由,最致命的,是我無法走出父母過世的陰影。以年齡與不再發育的身形來說,我已經是個成人。這並不擔保我的心,我像一個裸露內臟的人,在蒼涼的世界裡遊蕩,失去方向,我對父母的思念得不到轉化,儘管四季變幻,我卻張目不動,一如驚嚇未定的動物。我曾祈求痊癒,現在不了,我將帶著傷,我將輕輕撫觸著我的痛苦,直到星辰輾轉,直到生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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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再版,對黑眼睛和我來說,都是一件別具意義的事。這十年間,我從書寫散文敘事的人、寫詩的人,變成一個用書法安身立命的人,這是《想回家的病》作品集帶給我而我未曾想過的人生。
2002年,在台南藝術大學就讀研究所期間,偶然在穿堂看見董陽孜老師的巨幅的書法「鶴鳴於九皋 聲聞於天」,從那時,我心裏暗暗決定,我要用書法寫詩。此起10年的苦苦學習,因技藝尚不夠熟成,起筆、落筆、字的風骨都未成形,始終不敢以書法示人。卻養起隨身攜帶ㄧ枝筆、一盒墨、一捲紙在背包裡的習慣。把書法帶出書房,在巴黎的小咖啡館寫下第一幅書法詩「竊竊在角落 用乾一碟墨 也不是什麼羞恥的事 但不知為何的臉紅」。深度歐遊期間,不顧一切的,在別人的餐桌、咖啡桌、博物館、美術館、即將拆遷的都更建物中,我寫書法即事詩,亂入即處展覽自己的創作,拍照紀錄。
一開始設定自己的是一個玩趣的心,試想這樣的行為,即是很單純的藝術本身。直到外國人好奇地與我交談,詢問我書法的內容?甚至在看不懂內容的情況下,跟我談起書法之美。我才意識到,書法帶我去了遠方。
我相信美是穿透人心的。2013年5月,為了籌措博士班生活費,我獨立發行了第一套書法詩明信片,分別以:草莓冰淇淋、福如愛琴海、沖了一杯咖啡、貓步疊疊狗語旺旺和我愚蠢的心。做為選題。內容涵蓋情詩與祝賀,開始在朋友的咖啡館與各個小書店裡鋪貨陳列。漸漸,敲開了正式書法展覽的門。在台南藝術大學完成了第一個與散文同名的個展《想回家的病》與信義誠品書店art studio第二個個展《情詩投河》。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一個人可以辦到的,非常感謝所有具足的因緣老師和策展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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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今年來到我的45歲。前幾天出門帶錯了鑰匙,無法回家,一個人開車在街上晃蕩,去了熟悉的咖啡館喝咖啡消除驚嚇。席間跟朋友通即時訊息談起我的忘記。朋友脫口「咪咪流浪記」的卡通梗,說道「窗窗流浪記」。我想15歲的讀者(如果有的話)一定會笑我,一定聽不懂朋友說的是什麼。一個大如她/他父母歲數的人,怎麼能用「尋親流浪」的梗來比喻自己忘記帶鑰匙呢?
我補充了一個訊息給朋友。跟流浪的咪咪比起來,流浪的窗窗有一個皮夾,這不是一個食物缺乏舉目無情,仰賴陌生善意的鍛鍊。但是我不能否認,我有雙親不在家,無法為我開門的遺憾。年紀漸老,想家的方式也比較多了。所幸,45歲是一個延展的數字,不是5個9歲的加法。
Over!
何景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