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諸神樂園
八月二十五日 櫻宮市戶山町.若柳山山中
教導善師大人不會有錯。至少當時清子與浩昌深信不疑。
這世界對兩人太不友善,只有教導善師承認他們的好。因此兩人歸依了這宗教。
但在獨生子和敏的遺體前,清子醒了。
「媽媽說得對啊!喂,老公,這實在太過分了。去抗議吧!好不好?好不好?」
清子搖著浩昌的肩,而浩昌只是任她搖晃,虛弱地搖了搖頭。
「這是善導沐浴的結果啊!和敏只是德行不夠而已。佐野先生也好,再之前的杉田先生也好,警察不是都來過,也什麼都查不出來嗎?如果有問題,警察不會坐視不管的。妳聽,警車開走了。來的時候還有鳴警笛呢,可見一定沒有問題的。」
「為什麼你這麼冷淡?現在死掉的不是佐野先生,也不是杉田先生,是和敏啊!是你的獨生子和敏啊!」
清子不斷搖晃著浩昌的身體。
「這一定有鬼!我們再報警一次吧?」
「妳還不懂嗎?警察走了,而教導善師大人絕對不會有錯。」
清子放開了如人偶般無反應的浩昌,撫著和敏冰冷的臉頰。
隔天一早,和敏的遺體就要遵照教團儀式,在專用設施中進行火化。至少就陪到那時吧!面對年僅十二歲就夭折的獨子,只能做這麼點祀奉。眼前的清子,就只能做這些了。
遠方的鐘聲搭上唸佛聲,混在傾盆的雨聲中。
招牌上的文字,隨著雷光映在玻璃窗上。
總慢了一步的雷聲,與招牌上的文字一同敲醒了清子。「諸神樂園」。哪裡來的樂園?清子後悔自己歸依這教團,但一切都太遲了。
丈夫浩昌是教團忠誠的奴僕,靜靜走出了房間。清子從提袋裡取出偷藏的手機,打開許久未曾使用的電源,按下了快撥鍵。
☆ ☆ ☆
收音機放著多年前的流行歌。車裡有兩位警官正在對話。一位是即將退休、頭髮斑白的矮小刑警,另一位是負責開車的年輕警官。
「今年已經第三件了,這樣好嗎?」
年邁刑警聽了年輕警官的疑問,停止哼歌,問道:「你想說什麼?」
「十二歲就猝死哩?請驗屍官來看看會不會保險一點啊……」
刑警再次跟著音樂哼了起來。然後嘟噥著。
「你知道櫻宮有幾個驗屍官嗎?一個,不多不少。」
「但是那孩子全身都有瘀傷,我挺在意的。」
頭髮斑白的刑警滿不在乎地回應。
「那是教團儀式的傷啦!說是要用大木棒敲打全身驅除惡靈。那裡的信徒每個都全身是傷,跟死因沒關係的。」
「這不解剖也說不準吧?」
年邁刑警垮著臉,注視著年輕警官。
「那你要回頭去解剖嗎?那你要叫醒正在渡假的檢察官,寫一份法院申請書,申請解剖執行令喔!你現在就要去做嗎?」
年輕警官閉上了嘴。年邁刑警輕輕搭了他的肩。
「警醫也判斷他是心臟衰竭了,這樣結案,不是很好嗎?」
年邁刑警的視線,追著不斷敲擊車窗而流逝的雨滴,繼續說道:「碧翠院要是還在就好了,這樣就有人幫忙檢驗意外死亡的屍體。現在根本沒人接手這種工作啦!」
一道閃電,照亮了駕駛警官的認真神情。
「往後櫻宮到底該怎麼處理異常屍體呢?我還有半年就退休倒無所謂,但你們可要頭大了。」
雨滴有如白沙般落下,車燈光環舔舐著黑暗的夜路。
年輕警官盯著行車方向的遠處。
緊急煞車。司機大聲驚呼,副駕駛座的刑警猛然倒向前方。
「混蛋,開車要看路啊!」
年輕警官指著擋風玻璃。「因為她突然跑出來啊!」
刑警抬起頭來,發現有位老婆婆站在傾盆大雨中,張開雙臂擋住去路。
「那老太婆怎麼著?」
刑警搖下副駕駛座的車窗,探出頭來破口大罵。
「阿婆,這太危險啦!我們要過,快讓讓!」
老婆婆以超乎年齡的迅捷,衝到副駕駛座的車窗邊。
「你們是從『大本營』來的吧?再回去一次好不好?」
「妳在說什麼啊?阿婆?」
刑警一臉狐疑地看著老婆婆,但她毫無畏懼,繼續說道:「你們是因為今天晚上小孩過世的事情才來的吧?那可是我的孫子啊!」
年輕警官說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
老婆婆瞄了一下年輕警官,又繼續向年邁刑警投訴。
「和敏是被教團那批人給殺死的!但是明天他就要被火化了,火一燒,什麼都沒啦!我絕對不准!所以我要你們帶走遺體啊!」
刑警與警官面面相覷,老刑警支吾著說。
「我是很同情妳,但孩子的爸媽已經接受了,阿婆講什麼也沒用的。」
老婆婆全身濕透,卻依然不肯放棄。
「至少我女兒不接受,還打電話向我求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我!老天爺也不會放過!別囉嗦,快回頭啊!」
「沒用的啦!妳再囉嗦,我要叫警察喔!」
老刑警才說完,大雨夜路的那一頭,出現了兩道急駛而來的車燈。
☆ ☆ ☆
玉村警部補心情相當好。他從後照鏡中,看見加納警視正雙手交叉,不發一語,忍不住就想吹口哨。
警察廳所派駐的加納警視正,來到櫻宮即將滿兩年,沒想到一週前突然接到召回命令。今晚是他的小小歡送會。玉村只要把警視正送到櫻宮車站,看他搭上新幹線末班車,就能為漫長的鬱悶生活畫下句點。
穿過山路後,便能直達車站。愉悅的玉村,此時看見了停在路邊的警車,車燈中有著一位老婆婆的身影。即使淋成落湯雞,也擋不住她怒吼著什麼。
他有一瞬間想裝作沒看見,但心裡清楚,什麼都躲不過加納銳利的眼光,因此據實以告。
「好像有糾紛,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當然是插手管啦!快停車!」
玉村嘆了一口氣。
平凡的轎車停在傾盆大雨之中,車上走下了一位美男子。
老少警官二人組想阻止加納找老婆婆談話,但看見玉村掏出警察手冊,只好噤聲後退。加納無視大雨滂沱,心平氣和地聽著老婆婆投訴。好不容易聽完,加納只說了一句話。
「阿玉,聽阿婆的話右轉回頭,我們去領遺體吧!」
「你哪來的權限這麼……」
年輕警官還來不及說完,加納便掏出身分證件,堵了他的嘴。老刑警抬起頭來。
「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警視正大爺嗎?」
老刑警反覆點著頭說道:「櫻宮署的任性大爺就是你啊!坂東有跟我說過。你不是過了保存期限,要被調回總廳嗎?能不能別插手,放我們鄉下警察一馬呢?」
玉村警部補在一旁嚥了口口水。加納警視正揚起了一邊的嘴角。
「他是這樣說的。阿玉,現在怎麼辦才好?」
玉村莫可奈何地說:「人事命令已經下來了。如他所說,警視正一點權限也沒有。」
加納偷笑了一下。
「警察署束手無策是嗎?正合我意。阿婆,搭我們的車吧!這位玉村大師好像打算幫忙喔!」
「啊啊!」
玉村目瞪口呆。加納扶著淋成落湯雞的老婆婆坐上後座,把玉村拉出駕駛座,推到後座去,並在他耳邊悄悄下令。
「阿玉,路上記得好好跟阿婆打聽經過。」
加納坐上駕駛座,連門都還沒關好就狠踩油門。玉村的車飆出前所未有的高速,消失在雨中。
老刑警與年輕警官被留在大雨之中,呆若木雞。終於,警官開了口。
「要追上去嗎?」
老刑警猶豫了一下子,然後回答:「那不是公務,是好心的義工。別管了,快回署裡去吧!」
警車靜靜地發動了。未來他們將為了這個決定而後悔不已,但這時他們怎麼也不可能預見那未來。
☆ ☆ ☆
清子睡在獨生子身邊,耳中滿是雨聲與遠方的誦經聲。以及,某些不熟悉的雜音。
她坐起身,豎直了耳朵。似乎是汽車排氣管的聲音。雜音逐漸轉強,突然就響起了緊急煞車聲。接著引擎聲驟然停止,雜音消失無蹤。
誦經聲停了。
除了雨聲之外,什麼都聽不見,一片寂靜。
逐漸接近的談論聲與腳步聲。門一打開,衝進一個全身濕透,聳著肩膀大口喘息的老婆婆。那是懷念的母親。清子站了起來。
「媽媽,妳真的來了!」
老婆婆緊緊抱住飛撲而來的瘦小女兒。
「這不是廢話嗎?我可愛的孫子被殺了,怎麼能吞得下這口氣?」
老婆婆身後是兩位身穿白衣的幹部,大剌剌地走了進來。低階的幹部先開口。
「阿婆,別胡說八道啊!這孩子只是早一些回天上罷了。」
頭戴金色寶冠,看來地位甚高的另一位幹部說了。
「日上導師說的沒錯。警察先生們也調查過,並在方才就回去了。若有不祥之事,警察先生們不可能坐視不管。而且在教導善師所領導的『諸神樂園』中,死者的靈魂會……」
高階幹部突然被拍了肩膀,回過頭來。他身後正是全身濕透的加納。
「你是哪位呢?」
加納逼近了正經八百的幹部。
「我們就是那個『警察先生』。現在要將遺體送往署裡。」
高階幹部的表情抽動了一下,但隨即恢復平靜。
「請問這判斷,有經過戶山署鈴木署長的同意嗎?」
「哦!原來你們跟戶山署的鈴木署長也有些交情啊!」
加納笑了笑,幹部則是靜靜搖頭。
「不敢不敢。只是教團總部在戶山署的管轄之下,為求慎重,應該確認管區最高負責人的意願才是,不是嗎?」
「……他是這樣說的,阿玉,怎麼辦?你想在櫻宮出頭天嗎?」
玉村嘆了口氣說:「請自便吧!從我跟警視正搭擋的那天起,就沒想過要在櫻宮升官囉!」
「別說得那麼難聽嘛!阿玉。要是你被炒魷魚,我會好好安排雲遊行程的。」
「您的好意就心領了。」
教團幹部對玉村與加納的談話感到不耐煩,開口說道:「總之兩位請回吧!」
「很可惜,我們不會這樣打道回府喔!」
加納警視正從口袋裡掏出身分證件,擺在幹部眼前。
「警察廳刑事局刑事企劃課電子網路監控室室長,加納達也。看得懂嗎?警、察、廳!」
幹部呆若木雞,加納則是滔滔不絕。
「我的職務呢,大概就是監督櫻宮的鄉下警察。順便告訴你,你們信奉的鈴木署長,也歸在我的指導職權之下。不好意思啊!」
實際上,只要管區警方收手,就連加納也無權申請司法解剖。因此要以玉村警部補的權限將遺體送往東城大學,放棄需要公權力決定的司法解剖,改採僅需家屬同意的承諾解剖。當遺體被運至解剖室,切開胸膛的那瞬間,連病理醫師都不忍卒睹那漫出的污血。
加納警視正看著內臟破裂的慘況,喃喃自語。
「大量出血造成的外傷性休克,哪個庸醫診斷的急性心臟衰竭來著?」
他又對身旁的放射科教室島津副教授說道:「這跟AI(死後影像檢查)的判斷結果一樣吧!」
「那是當然,否則就不叫影像檢查了。」
加納警視正表情一轉,以長官的神情對玉村說了。
「向谷口本部長緊急申請執行狀,將實施中的承諾解剖改為司法解剖。並應立刻準備強制搜索位於戶山台的『諸神樂園』教團。明白嗎?」
玉村想起那谷口本部長,剛才在歡送會上還難得地喝到酩酊大醉。就連一向冷靜的本部長都要歡慶加納被召回警察廳,並沉醉在幸福的朦朧之中,要是知道加納回來了,一定會大受打擊吧!
加納毫不考慮玉村的心情,更進一步。
「幫我向本廳申請延長半個月召回。我早就想好好修理那個教團,現在可有伴手禮囉!」
○「諸神樂園」教團遭到強制搜索
八月二十六日 時風新報 全國版(採訪.撰文、案件採訪組)
涉嫌凌遲信眾的「諸神樂園」教團(總部.櫻宮市戶山町)遭到搜索。二十日晚間,信眾中村和敏(當時十二歲)猝死,櫻宮署受理此案,於二十五日強制搜索教團總部。櫻宮署正全力追緝下落不明的教團領導人,淺沼岳導.教導善師。
☆ ☆ ☆
十二月三日,「諸神樂園」的凌遲至死案件已經過了三個月。
「五點前會搞定,幫我留個版面喔!」
葉子不理會主編的制止,衝出了時風新報社。她在白板上寫下了目的地,櫻宮署公關課。
她跑下樓梯,坐進小小的紅色國產車中。轉動鑰匙,發動引擎,猛踩油門,葉子的愛車便一吐大氣,急速前進。
櫻宮分社社會新聞部主任,別宮葉子。剛從副主任升官。稱她中流砥柱稍嫌年輕,但要說菜又說不過去的年紀。今年二十七歲,當記者已經第五年。
現在葉子追的新聞,正是宗教法人「諸神樂園」的凌遲致死案件。
一切源自於一個月前,家屬訪談中幾秒鐘的發言。在馬賽克與變聲處理的畫面中,這些許資訊隨時都可以消逝無蹤。但曾經一手包辦櫻宮市驗屍工作的大醫院碧翠院分崩離析時,葉子曾置身其中,才有本事挑出這些碎片。
碧翠院事件是新聞節目上半年的討論主題。這案件才退燒,「諸神樂園」凌遲致死案件立刻閃亮登場,取而代之。然而八月底揭發的教團集體犯罪,過了一季之後也逐漸失去溫度。
但葉子並非是要緊咬這媒體玩到爛的案件,而是想探討完全不同的角度,亦即初次調查有無疏失。她動用了所有關係,找出住在櫻宮的受害人家屬,終於在一週前完成採訪。而且直到昨天才與櫻宮署公關課約到時間,前往確認實情。
一到櫻宮署,她立刻前往公關課。葉子負責的是文化類新聞,通常不會採訪社會案件。所以櫻宮署公關課對葉子來說是個陌生的環境。
第一位見到的是年輕女警官,她悠閒的應對使葉子煩燥難耐。葉子的口氣逐漸暴躁起來,女警的回應也越來越混亂。最後終於敗了這場唇槍舌戰,而向後方坐鎮的資深警官求救。
資深警官替她開了口。
「我說過了,這些屬於調查中的案件,無可奉告。」
葉子毫不客氣地逼問交棒上陣的資深警官。
「我聽說這案子做的不是司法解剖,而是承諾解剖,所以要問你們是不是真的。這是審視不周,是警方調查系統的問題,不是調查內容,應該不受影響吧?」
「我就說這也是調查情報的一部份啊!」
這時,後方房間的門悄悄打了開來,出現一位中年男性。
那男人一身黑衣,有如喪服。資深警官一見到那男人便默不作聲。男人瞥了葉子一眼,不發一語,站到警官身邊。警官似乎順著一股無言的壓力,小心翼翼地遞出了詢問書。
「呃,斑鳩室長,我已經跟這位小姐說過,那件『樂園』的承諾解剖屬於調查情報,不接受採訪,但她似乎難以接受,所以……」
男人以細長的雙眼睥睨著葉子。那雙充滿詭譎氣氛的「眼睛」,不如說是時空的裂縫,若注視著它,便要被吸入異次元之中。
漫長的沉默。不久,斑鳩室長便將葉子的詢問書扔到桌上。
「這是事實。」
那輕輕一句回應,有如忘在桌上的一張照片。過了一下子,葉子才發現那空氣的振動,是在回應自己的發問。
斑鳩室長消失在後方房間中。葉子站起身,向著緊閉的房門大喊:「您是斑鳩室長,沒錯吧?現在是以室長身分,承認審視不周囉?我會將您的發言寫入報導中,沒問題吧?」
門後有如異次元世界般寂靜無聲,對葉子的話語毫無回應。
○「諸神樂園」凌遲致死案件,爆發初期調查疏失
十二月四日 時風新報 櫻宮版(採訪、撰文 別宮葉子)
根據受害者家屬爆料指出,在「諸神樂園」教團凌遲致死案件初期,並未進行適當檢視,有漏查其他犯罪行為之嫌疑。之前信眾死亡時,警方完全沒有申請驗屍或司法解剖診斷之類。櫻宮署公關課已正式承認此點,警察廳對此深表遺憾。
第2章 降臨的災禍
十二月十三日 東城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四樓.院長室
東城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四樓。我個人認為,院長室窗外的晚霞美景,可以排得進全球前五名。
如果能夠細細品味這樣的美景,就已經是小市民的幸福了。可惜這世界險惡無比,就連這小小的幸福背後,都有麻煩事在偷偷摩拳擦掌。
我不捨地將視線從櫻宮市的黃昏景色,移回眼前這用手頂著臉頰,從座位上仰望著我的高階院長。
身形瘦小,頭髮斑白,年齡五十五、六歲。雖然不是什麼型男,但有著難以言喻的魅力。我就是被他正經的外表所騙,不知道吃了多少虧。
高階院長看著心懷警戒、繃緊神經的我,只是淡淡地說:「把你叫來,其實是有事相求……」
我嘆了口氣。這人拜託的事情乍看之下不痛不癢,但做下去總是錯綜複雜。就好像把盆栽連根挖起一樣。矮矮的灌木,底下的樹根卻是雜亂交纏。
我沒有馬上答應,只是微微點了頭,表示我已經有心理準備接下請託。畢竟我只是個小小的值班醫師,可沒膽子正面挑戰醫院最有權勢的院長。
高階院長微微一笑,緩緩道出要我做的事。
「我希望田口醫師,可以代表我到霞之關出個差。」
「代表院長?那怎麼行!如此榮幸,還是找教授級的醫師來接吧!我的身分實在是配不上啊!」
我難得這麼果斷。畢竟超越身分之上的榮幸,任誰來看都穩賺不賠。我故意使用「配不上」這麼少用的特殊修辭,完全表現出對院長要求感到的困擾,當下感到十分滿足。
其實這八成是要代替他演說吧!高階院長總是把演說邀請全丟給其他教授,在院內可是無人不曉。但他拋出爛攤子的動作,竟然意外地大受好評。因為想當教授的人,都有強烈的表現慾望。不少教授表面上裝得對演說委託推三阻四,心底可是歡天喜地。
不過要是把我看得跟他們一樣,那可是看扁我了。我可是打從娘胎就沒想過升官發財。要我搖著尾巴接下請託?沒那麼容易。
我的頭銜就是神經內科萬年講師,「不明病症傾訴門診」負責人。二十年前設計新醫院時,因規劃失誤而多出來的狹隘小房間,就是我與退休護士長藤原小姐輕鬆經營這狹縫產業的地盤。
我這門診還不時被冠上自己的名字,號稱「牢騷門診」(田口的口,日文發音同牢騷)。因為我的業務,就是聽病患發牢騷。
高階院長接著說了下去。
「這次的活動務必請田口醫師出馬。不,非田口醫師不可啊!」
我俯視著高階院長說道。
「到底是哪個單位的委託呢?怎麼想都輪不到我這個不明病症傾訴門診負責人上場吧!」
本來想鑽進防空洞裡躲空襲,最後反而是趾高氣昂起來了,這是我常犯的錯。高階院長也總是細心回答問題,然後把我逼進角落。
「田口醫師不是還有另一個了不起的頭銜嗎?你可是東城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風險管理委員會委員長……」
一聽到這詞,立刻啟動了我的風險管理偵測器。自從我接下這不合身的重大使命之後,只要聽到這詞,必定是大禍臨頭。高階院長又繼續說了下去。
「委託人是厚生勞動省。議題是『追求醫院風險管理標準化』。你看,正適合田口醫師出馬,不是嗎?」
一聽到「厚生勞動省」,我立刻皺起眉頭,乾咳了兩聲,再次俯視院長。
「您知道,只要院長有令,我一直以來都是鞠躬盡瘁,使命必達。」
「是啊!真是多謝了。正因如此,如今街坊之間都說田口醫師是我的得力心腹啊!」
竟然就在我本人面前這麼的大言不慚起來。不禁讓我佩服。但一回神,又立刻開始找路子逃離陷阱。
院長的心懷溫暖寬大,待在裡面很快就會發懶生鏽……我很想這麼打迷糊仗。但對方或許會說「鏽了,正好多磨」。還好沒說,好險。
高階院長看著我欲言又止,繼續說了下去。
「就因為你一向誠懇踏實,才希望這次依然由你出馬。」
「這次可不一樣。要代表院長受邀,對方還是中央主管機關厚生勞動省,真的不該由我上場啊!」
我望向窗外,夜幕已經籠罩整個櫻宮市區。這時突然靈機一動,露出一抹微笑,便立刻脫口而出。
「對了,請讓我大膽使用委員長的權限,推薦適當人選吧!交給風險管理委員會副委員長黑崎教授,您意下如何?」
完美的逃避現實。黑崎教授可是在醫院裡與高階院長地位平分秋色的豪傑,也是統領內臟統御外科的超級大人物。前往厚生勞動省演說是個絕佳舞台,他必定會欣然接受,前往中央政府拜碼頭。
他的資歷遠比我漂亮,也遠比我愛出風頭。
院長沉默不語。難不成今天正是我此生首次成功脫離「高階陷阱」的紀念日嗎?
我屏息以待。
高階院長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紙,輕推到我的面前。
「田口醫師的提案真是完美。但這次的委託非田口醫師不可,因為這是對方指名的委託呀!」
映入我眼簾的是「出席邀請」幾個大字,下面緊接著就是我的頭銜與姓名「田口公平委員長大德」。
高階院長的名字,就以保守的字體印在我的名字下面。雖然字體大小看起來沒什麼差別,但我的名字是彩色粗體,印在花紋方框之中。連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委託人希望我出席的意願遠高過請高階院長親自出馬。
「本次懇請大德,針對獨立於醫療機構之風險管理委員會系統運作,提供貴委員會之高見。」
我默默看完了內文,眼光來到最下方的委託人姓名,瞬間全身僵硬。委託人正是醫療過失致死相關中立第三者機構設置推進準備室室長,白鳥圭輔。
名字聽來輕快爽朗,性格卻恰巧相反。他是厚生勞動省的超額技術官,綽號食火雞。
瞬間,我的腦中出現了斑斕的跑馬燈。邀請文末印著鮮紅的大臣關防。我把邀請書拿近了些,仔細端詳。
「我保證,官印絲毫不假。」
走投無路了。無論從哪看,這都是百分之百要我親自上場。
高階院長微笑著說。
「由於這要求太過唐突,讓我給你個小小的獎勵吧!原本這是當天來回的行程,但我以院長職權,提供你前晚住宿東京的費用。幸好年關已近,預算多少寬裕一些……」
第3章 流鶯的獻身
十二月十四日 東城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一樓.不明病症傾訴門診
隔天早上八點半。
我走下醫院外牆邊的室外階梯。只有二樓盡頭的緊急逃生梯,可以通往不明病症傾訴門診。冬天走來寒風刺骨,但是最近我卻感到陣陣暖風吹來,原因之一,就是不明病症傾訴門診在醫院裡的地位有提升的傾向。
舉個例子,明年初預定動工的醫院改建工程中,通往不明病症傾訴門診的室外階梯,竟然要加裝蓋板了。原本每天都要直接接觸室外空氣,明年春天起,至少不用日曬雨淋。
我仰望附近的建築工地,那是櫻宮市第一棟摩天大樓。位於櫻宮丘陵頂端,高上加高的二十層樓超高層醫院。新醫院號稱「白色莎莉」,應該是對披頭四名曲「Long Tall Sally」致敬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理由為摩天大樓取莎莉這麼可愛的名字。
「莎莉」的特色之一,就是高樓層設有許多VIP病房。十二樓以上所有病房,都相當於目前僅設置於本館一樓的VIP病房「天國之門」。
名留院史的名院長.綜合外科學教授佐伯清剛,當初力阻教授會反對聲浪,設置了這頂級專房,如今它將要成為櫻宮第一棟摩天大樓的典範。
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似乎迷失了自己的座標。
一打開門,便聞到陣陣咖啡香。這院內孤島的居民,只有我和退休護士藤原小姐二人。藤原小姐為我泡了咖啡,但她並不喜歡喝咖啡,因此她趁我不在的時候泡咖啡,就是發生意外的警訊。
我嘆了口氣。
打開診間門,裡面坐著的是兵藤醫務主任。兵藤出身於帝華大學卻輾轉至此,充滿野心,曾經試圖將我拉下講師的位子,幸好圖謀未果。但自從我把醫務主任寶座讓給他之後,兩人關係便好轉起來。兵藤是院內的情報通,別名流鶯。他的樂趣之一,就是到我的地盤喝咖啡來交換情報,可以說是等價交換。
「一大早的怎麼啦?」
對於受到院內排擠的我來說,兵藤是珍貴的對外窗口。所以我平時盡量不把他當成危險人物。但是為什麼,就要在我心情落到谷底的早晨,他會冒出來刺激我的神經?一想到這,態度不由得糟了起來。
「前輩還是那麼冷淡,我可是帶了獨家消息來呢!」
我坐在椅子上,用眼神給藤原小姐回個禮,並啜了口咖啡。
「那就讓我聽聽這超棒情報,抵你喝掉的咖啡吧!」
兵藤動了動鼻子,點點頭。
「我保證,你這杯咖啡絕對物超所值。」
漫長而誇張的鋪陳是他的老把戲。兵藤四處張望了一陣子,終於開口。
「其實厚生勞動省有來詢問我們醫院,有無意願加入『模範事業』喔!」
喔,這一球直上果嶺。我把身子湊了上去。
「『模範事業』,是跟那個中立第三者機構什麼的有關嗎?」
兵藤點點頭。
「醫療體系為了對應不斷發生的醫療過失問題,向厚生勞動省提出的新制度,現在還在摸索階段。雖然經過一番爭論,這制度就快要胎死腹中,但是一旦獲選為『模範事業』成員,便能領到事業營運費。所以獨立經營的大學機構可是摩拳擦掌,搶著加入呢!」
「『模範事業』裡面不是都爛光了?因為是上次那個調查官主導來著?」
兵藤搖搖頭,立刻回答:「田口醫師這麼說就太見外了。」
兵藤從我最不想碰觸的角度吐了槽。
「白鳥室長出差過的地方總是烏煙瘴氣,風評超差。但是『模範事業』辦不好,其實是因為負責營運的醫療安全啟發室捅了大漏子。」
「你怎麼這麼清楚中央政府的情報啊?」
「我身為醫務主任,經常代理教授出席會議,才能碰到這些高層專屬資訊。只要再加上我的分析,就會發現隱藏在後的真相囉!」
兵藤又動了動鼻子。我說兵藤啊!你要分析隱藏的真相是沒關係,但是你的想法全都會寫在臉上啊!不先冷靜客觀的檢討這一點,可是很難在驚濤駭浪的大學醫院裡生存喔!
我的忠告沒說出口。如果說了,這傢伙肯定會從早到晚站在鏡子前面,鑽研得滿頭大汗。於是我躲開了自己的好意。
「但是『模範事業』本身架構失敗也是個問題吧?」
「田口醫師好眼光。我才說一句,你馬上就看穿了問題的本質。」
兵藤脫口而出的露骨稱讚,讓我差點得意忘形,趕緊把心給壓下來。好險好險,現在可是一點也大意不得。兵藤又說了下去。
「厚生勞動省規劃架構的時候完全不到現場考察,只會紙上談兵。雖然一向如此,但這次可是分外嚴重。因為『模範事業』要以『解剖』作為系統的基礎啊!」
我點點頭。
「那真的很亂來,因為日本的解剖率很低啊!」
這時端上續杯咖啡的藤原小姐插了嘴。
「要是以AI為基礎就好囉!」
兵藤也點點頭。
「但是死腦筋的厚生勞動省,就是沒想到這點。」
「等等,白鳥調查官應該是AI推廣派才對吧?他的職位就是設置推動『醫療過失致死相關中立第三者機構』的什麼阿貓阿狗部門,跟『模範事業』幾乎同名,不是嗎?」
「不是幾乎同名,是一模一樣啊!」
兵藤發言訂正,隨即壓低聲音繼續說著:「據說白鳥調查官被發放到那個部門,其實等於流放喔!」
這件事情我知道。白鳥本來被流放孤島,結果又被孤島給趕出來,才回到江戶城之中的。
「話說回來,參與『模範事業』的協商結果如何?」
兵藤回答。
「高階院長將在厚生勞動省會議中,奉命說明東城大學的現狀。聽說是厚生勞動省有一派主張讓東城大學加入喔!」
──太誇張了。
我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會議是什麼時候舉行?」
「應該年底之前吧!年關將近,厚生勞動省似乎也急了。」
我太小看兵藤收集小道消息的能力了。這傢伙的觸角肯定有伸到霞之關裡面去。
「找高階院長去演說,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啊?」
「根據我自己分析手上資訊的結果,應該是計畫設立AI中心的非主流派,想以東城大學作為示範單位吧!」
我感到心中有一股騷動。兵藤抬高了音調繼續說著:「其實高階院長絕對不可能做這種火中摸炭的危險舉動啦!不是把邀請推掉,要不就是推給哪個蠢呆瓜吧!」
我這個被點名的蠢呆瓜,只能隱藏心中焦慮繼續問下去。
「原來如此。對了,你知道那場演說的名稱嗎?」
千萬別讓我猜中啊!兵藤毫不考慮我的期望,爽朗開口答道。
「我當然知道啦!那場演說就是……」
……還是被我猜中了。
兵藤喝完了咖啡,仰望窗外搭建中的白色莎莉說道。
「兩年後會完工啊!社會進步的速度真快,不是嗎?」
兵藤語帶感慨,我則是點點頭。
「是啊!我覺得整個櫻宮市都要風雲變色了呢!」
「說到這裡,碧翠院的火災也過半年了吧!醫療名門全家燒死案件,到現在還是一團謎,但現在看來感覺已經是遙遠的往事了。」
我眼前浮現了棕髮的纖細身影,瞬間心中感慨萬千。兵藤卻似乎要讓我更加動搖,順勢說了下去。
「碧翠院消失,警察受到的打擊最是沉重了。接受末期病患的額度少了一半,受理異常屍體的單位也幾乎是全滅狀態。」
「畢竟在現今醫療體制之下,接受這種病患沒有經濟利益啊!」
遠方傳來救護車的笛聲,我接著說:「橘色新館也很辛苦吧!」
兵藤目送窗外的紅色警示燈離去,開口說道:「我覺得現在真不是速水醫師幫忙其他醫院的時候。」
橘色新館統帥,急診中心部長速水晃一,因為醜聞而被流放到北方盡頭,極北急診中心。院方對這件事情下了封口令,只有少部份成員才知道實情。
我不禁低語,兵藤的致命缺點,就是會漏掉這樣的關鍵情報。
「話說回來,最近的急診病患似乎多到不像話。」
「感覺確實比往常要多上不少,為什麼呢?」
兵藤歪著頭,坐在房間角落椅子上傾聽對話的藤原小姐說了。
「因為厚生勞動省修改醫療制度,想把長期住院療養的老年人改為自家療養啊!之前醫院照顧的住院病患會被送回家,然後過世之前病況危急,就會變成急診病患送回醫院。所以急診病患才多了起來。」
「原來如此,即將過世的病患全都變成急診病患了。那可辛苦啦!」
這也是厚生勞動省短視近利,為了壓縮醫療支出而施行的「德政」吧!
「病患用的不明病症傾訴門診,現在成了醫療從業人員用的不明病症傾訴門診了。」
藤原一句話,讓我和兵藤只能面面相覷,苦笑幾聲。此時我心中感觸良多。
「無為無策」其實並不那麼糟,因為現實上有更糟的狀況。
那就是「有為愚策」。
救護車的笛聲逐漸變大,而後消失在窗外成排路樹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