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個父親
文治元年(一一八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象徵平家勢力的長門國壇之浦慘遭血洗,海邊留下激戰過的爪痕,失去主人的紅色旗幟散落一地,漸往水平線西沉的夕陽,染紅大海。
位於相模國的鎌倉壽院,正在舉行祈福立柱儀式。白色帷幕飄揚,四處矗立著白色旗幟的勝長壽院,不僅是源賴朝建造的寺院,也是彰顯源氏一族權勢的地方。
身為源氏一族棟樑的賴朝站在最前頭,敬奉供品,後方則坐著源氏親族、大臣武將們。
儀式正在進行時,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有個女人大喊:「大人!」策馬奔來。
「是政子啊!」
賴朝回頭。政子是賴朝的正室,也就是北条時政的女兒。
政子下馬,走向賴朝。
「特從長門快馬回來稟報這個好消息。由義經大人率領的源氏精兵已經徹底攻陷長門國壇之浦,剷除平家勢力,平氏一族紛紛投海自盡。申時之刻(注釋:申時就是下午三點~五點),平氏一族全數滅亡。」
眾人聽到政子這番話,霎時歡聲四起。
賴朝卻陷入沉思。
(我得知平家滅亡的消息,正好在為父親大人義朝祈禱冥福的寺廟,舉行立柱儀式。)
賴朝背對眾人,視線落在義朝的佩刀「拔鬍」上。
「恭喜大人!」
政子興奮地說。
親族們也歡欣不已,一吐對於平家以及帶領平家的平清盛,多年來的積怨。
「住口!要是沒有平清盛,就不會有我們武士當家的一天!」
突然大聲斥責的賴朝,轉身避開親族們面面相覷的神情,卻感受得到身後政子詫異的眼神。
(我也沒料到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畢竟口口聲聲說要消滅平家的人是我。但是我很清楚,生於海,榮耀於海,也死於海的平家是多麼強大的一族。將平家推上高峰的男人──平清盛,更是比誰都倨傲於亂世,他是真正的武士。)
回復靜寂的壇之浦海面泛起泡沫。那是像被吹入生命似的,緩緩地劃著泡沫軌跡,逐漸下沉,刺入海底的一把劍。象徵帶領這時代的武士們,力抗貴族權勢的偏見與輕蔑,逐漸壯大的一把劍。
不久,有隻手拔起沉入海底的劍,在海中高高舉起。射向幽暗海底的耀眼光芒,照亮他手上的劍。
* * *
回溯離壇之浦一戰,將近七十年前的永元年(一一一八)一月。
歷經三百年,由貴族掌權的平安時代逐漸衰敗,負責護衛朝廷與貴族安全的武士,也在追捕盜賊的過程中蓄積實力。
平氏與源氏是當時兩大武士勢力(平清盛,生在被稱為朝廷看門狗,皇家鷹犬的武士家。)。平氏方面,清盛的父親平忠盛,以及清盛的祖父平正盛;源氏方面則是賴朝的祖父源為義,兩家為了爭權奪利,使盡各種手段,相互較勁。這是這時代的武士生存之道。
大門傾圮,早已荒廢的神社裡,到處都是隨意臥躺的乞丐,而且是討不到食物,面黃肌瘦的乞丐。忽然,癱躺在地的乞丐們倏地起身。
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原來是一群武士朝這裡疾馳而來。
這群被稱為國家棟樑的壯年武士,邊朝大殿走來,邊高聲嚷道:「我們是奉平正盛大人之命,前來緝捕盜賊朧月!勸你乖乖束手就擒,可保毫髮無傷!」
平正盛是平氏一族的棟樑。包括正盛的長男忠盛,次男忠正,家臣平家貞、平盛康等,個個全副武裝,腰配長刀,還有身揹弓箭的十幾位武士將大殿團團圍住。
沒想到無人回應,神社內一片靜寂。
「要是再不滾出來!我們就殺進去啦!」
正盛大吼之後,從殿內飛出無數支箭。就在正盛揮舞長刀對抗時,忠盛在交相飛來的箭雨中,低身騎著駿馬朝大殿挺進。家貞與忠正也馬上跟進,殿內霎時陷入一場激鬥。
忠盛狙擊的目標是首領朧月。朧月似乎也很期待與忠盛交手,面露奸笑地抽出長刀。
就在兩人激烈的短兵相接中,忠盛一刀砍中朧月的身體。
「……你給我記著,你傷人性命與我偷盜之行無異!」
謎般的話語飛進忠盛的耳裡,只見朧月搖搖晃晃地倒下,氣絕身亡。
走在朱雀大道上的平氏一行人,身上凌亂的衣物沾滿盜賊的鮮血。正盛察覺後頭來了一輛牛車,趕緊下馬讓路,恭謹地行禮。
從牛車探出頭的正是關白藤原忠實,忠實嫌髒似地用袖子摀著嘴。
「原來是正盛啊!要去哪兒呀?」
「小的奉院上之命,前往緝捕盜賊朧月一夥,正準備回宮覆命。」
「院上」指的就是白河院(,也就是白河法皇。白河法皇獨攬大權,實行「院政」,即便鳥羽天皇登基,他依舊握有權勢。
忠實不悅地蹙眉。
「原來你們身上沾的是盜賊的血……哎呀!真是叫人作嘔!別渾身血汙地走在路上啊!」
忠盛很氣,卻也無可奈何。畢竟這是奉法皇大人之命,王命無法違抗。
正盛倒是畢恭畢敬地行禮。
忠實是輔佐天皇,獨佔攝政、關白等朝廷要職的藤原攝關家的大家長,即便是實施院政的今日,他依舊是最有權勢的人。
忠盛正在京都賀茂川川邊,清洗衣服上的血汙。就算身體再怎麼清滌,還是洗不去對於忠實的滿腔怒火。發著牢騷的忠盛忽然察覺有人走近,趕緊握起長刀,迅速轉身。
「什麼嘛……原來是乞丐啊!」
乞丐一臉痛苦地呻吟。走近一瞧,竟然是個女的。
平氏在京城的六波羅建了座府邸。於是,忠盛帶著女乞丐回到六波羅自己的居所,想說暫時照護一下,不巧侍女們全都外出。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時,門外通報有訪客。
忠盛只好出去瞧個究竟,原來是源為義。
(源為義是我的祖父。)
為義的年紀與忠盛相仿,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輕輕的他,已是源氏一族的棟樑。
為義瞧見忠盛全副武裝的模樣,面露詫異。得知忠盛成功逮到朧月一幫大盜的他,自嘲地說:「相較於平氏成功逮獲危害京城的一幫盜賊,我們源氏卻連一個下賤的女子都追捕不到……」
為義率領的源氏武士們,從數天前開始追捕一名女子,卻遲遲逮不到人。以往並稱武家雙壁的平氏和源氏,隨著平氏勢力漸長,源氏迅速失勢,由此事不難看出兩家實力的差距。
「這下子上頭肯定更看輕我們源氏一族!」
為義焦慮不已。
(我想被看輕的不是源氏一族,而是祖父為義。)
忠盛狐疑地問:
「追捕一名女子?真是稀奇啊!究竟是怎麼回事?」
「此事是因為聖上身邊的女御而起。」
「女御……璋子夫人?」
鳥羽天皇的女御璋子,自幼喪父,從小就被白河院收為養女。前年入宮,旋即成為宮中地位最高的女眷。然而璋子卻臥病不起,怎麼也治不好,僧侶祈禱也沒有好轉跡象。
白河院十分擔憂,想說璋子可能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住,於是請來陰陽師驅邪。
根據陰陽師的說法,璋子的病因是源自經常出入白河院御所,與白河院過從甚密的白拍子。因為白拍子產下的嬰孩,會給白河院與鳥羽天皇招來禍害。
「璋子夫人之所以一病不起,就是那女人害的。」
「真是愚蠢可笑。」
忠盛雖然無法理解如此荒謬的說法,卻也明白為義不得抗命的難處。
「法皇大人命令那女的拿掉孩子,結果那女的逃掉了。於是便下令緝捕她。」
看來為義似乎想從忠盛這裡套出什麼口風。
不知從哪裡傳來嬰孩哭聲。送走為義的忠盛懷疑自己聽錯,急忙朝安置女乞丐的房間奔去。
女人痛苦地撐起上半身,用匕首切斷出生嬰孩的臍帶。就在女人溫柔地幫嬰孩擦拭身體時,原本啼哭不已的嬰孩霎時安靜許多。
女人邊痛苦地喘息,邊憐惜地凝望著孩子。
忠盛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驚愣地呆站著。
女人抬起頭,看著忠盛。
「莫非……這孩子是法皇大人的……」
聽到忠盛這麼問,女人神情驟變,迅速抽起匕首,襲向忠盛。
「等……等等!別亂來啊!妳剛產子,身體還很虛!」
忠盛壓制住女人,只見女人放棄似地癱軟,旋即又趁忠盛不備,狠狠地朝他心窩踢了一腳。
「妳這女人可真頑強……」
忠盛擋住企圖逃走的女人。拖著虛弱的身子,又帶著孩子,想要逃出京城,簡直是有勇無謀的行為。忠盛知道勸也沒用,只好拔出長刀嚇阻。
女人似乎失去求生意志,將匕首對著懷中嬰孩。
「反正被抓,這孩子也是死路一條,不如我們母子倆現在就一起共赴黃泉!」
忠盛趕緊揮去女人手中的腰刀,只見女人癱軟倒地。
「母親手刃親子成何體統!拚死護子才是為人母的責任啊!」
聽到忠盛的嚴厲斥責,女人毫不畏怯地反駁:「你……你說什麼啊?你不是個殺人如麻,不知用那汙穢的長刀奪去多少無數生命的武士嗎?」
「揮舞長刀是武士的使命!」
忠盛極力掩藏受到動搖的心。雖然被說中痛處,但上頭的命令可是違抗不得。
「妳不也是靠著歌舞,出賣肉體,取悅達官貴人的舞伎嗎?才會遭人咒罵是個下賤的女子。」
兩人的爭執惹得嬰孩大哭。女人毫不猶豫地敞胸露乳餵奶,忠盛尷尬地趕緊別過臉。
嬰孩總算停止哭泣,忠盛回頭,瞥見嬰孩正在吸吮母乳。忠盛看著嬰孩天真無邪的臉龐,又看向女人,只見她露出溫柔的慈母神情。
這天晚上,忠盛請來正盛、忠正、家貞、盛康等人,告訴他們自己藏匿女子與她的孩子一事。
「大哥,這可是個大好機會啊!她就是法皇大人要搜捕的女人,只要交出她,我們平氏又能立功了。」
忠盛阻止極欲立功的忠正。
「忠正,別自以為是!我並不打算交出那女人,懇請父親大人允許孩兒藏匿。」
「少主,您這樣是明知故犯啊!」
家貞勸諫。家貞雖為家臣,地位卻等同平氏親族。
「這我明白。」
既然事情已經曝光,忠盛也逃不了罪責。但身為武士的他,還是想守護慈母與嬰孩的平淡幸福。
「要是被捕的話,那無辜的孩子勢必難逃一死……」
忠盛情緒激昂地說,正盛卻冷靜地搖搖頭。
「忠盛,冷靜點!身為一族棟樑的我,沒有理由允許你這麼做。」
「既然如此,恕孩兒不肖,斷絕父子關係吧!」
忠盛似乎心意已決,倏地起身,步出房間。
女人依舊相當警戒,不肯碰忠盛命人幫她準備的膳食。
「為什麼要幫我們?只要交出我們,不就能得到法皇大人的賞賜嗎?」
「我以身為武士為傲,讓無辜稚子送死,算什麼英雄好漢?妳就安心地吃吧!不然怎麼哺育妳的孩子?」
嬰孩躺在女人身旁,安穩地沉睡著。忠盛將碗遞向女人,女人一把搶了過來,急急地啜飲湯汁。湯汁似乎喚醒了食慾,女人開始一口接一口地吃著。
忠盛總算鬆了一口氣,當他正準備離去時,
「我……我叫舞子。」
聽到女人這麼說,忠盛有些詫異。也許是感受到忠盛的善意吧!舞子不好意思地低著頭。
「我是平忠盛。」
忠盛也難為情地回應,旋即離去。
為義來到白河院御所庭院,向坐在御簾那頭的白河院行禮。追捕白拍子一事依舊沒有任何進展,為義希望爭取一些時間。
「辦事不力!」
白河院怒斥,為義嚇得縮起身子。
(白河院退位後,施行院政,繼續把持政務。從二十歲登基,君臨天下,掌權將近五十載。)
「您就這麼想找到舞子,要那孩子的命?」
祇園女御優雅地現身。長年深受白河院寵愛,在御所佔有一席之地的她,美貌與才智兼具。
祇園女御是少數能與白河院平起平坐的人。
「臣妾也是白拍子出身,同鄉的舞子就像親妹妹。」
「朕沒有要殺她的意思。」
「殺她的孩子不就等於殺她嗎?再怎麼說也是您的親骨肉,就這麼狠得下心?」
「這可是攸關璋子的性命,只是個舞女生的孩子,殺一、兩個也無可厚非……」
白河院顯得焦躁不已。
白河院視璋子為掌上明珠,寵愛至極。鳥羽天皇更是為了心愛的璋子,親手採摘盛開在皇居庭院裡的水仙花,贈與佳人,希望她早日康復。
這天,鳥羽天皇前往璋子的寢宮探視,侍奉璋子的堀河局代為轉達主子的意思:「今日不克面見聖上。」
「莫非璋子還心繫法皇大人?這也難怪,畢竟她七歲就被法皇大人收養,突然與義父分開,難免心情落寞。」
堀河聽到鳥羽天皇這番話,詫異萬分,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但讓夫人就這麼回去,是否有些不妥……」
「無所謂,朕聽說法皇大人也很擔心她的狀況,如此也算是兩全其美吧!」
(鳥羽天皇的體貼只是讓自己陷入痛苦深淵,也是引發日後皇室分裂危機的緣由。)
這天平氏的武士們在忠盛的領軍下,掃蕩完匪寇後,拖著沾滿血腥味的疲累身軀踏上歸途。就在隊伍行經之前剷除盜賊朧月一夥人的神社時,瞧見一個年約八歲的男孩在神殿附近徘徊尋父。
「爹!你在哪裡!為什麼還不回家?」
一旁正在物色死屍身上衣物的乞丐,悠悠地說:「小鬼!朧月那一夥人已經死啦!被武士們團團圍住,唰地一聲砍死啦!」
「你騙人……騙人!爹!爹!」
男孩悲痛哭喊。
忠盛於心不忍地走過男孩身旁,一個人站在河邊清洗身體。
(……你給我記著,你傷人性命與我偷盜之行無異!)
朧月臨終前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忠盛嗅了嗅自己的身體,又洗了好幾回。
一回到宅邸,瞧見舞子揹著嬰孩,正在洗衣服。
「我不喜歡平白無故受人家的恩惠,脫下來,我幫你洗吧!」
硬是要忠盛脫去衣服的舞子,瞥見衣服上沾附的血跡,霎時愣住。
「……不用了。反正再怎麼洗,也洗不去身上的血腥味,這就是身為武士的標記。我們究竟是為何揮刀舞劍……」
忠盛不由得吐露囤積在心裡的不快。
一旁正在洗衣的舞子,輕聲地哼起歌。
且玩焉,生於世,且戲焉,生於世,聆聽玩耍中孩子的聲音,就知道人生為何。
「這是什麼歌啊?」
「今樣。」
「原來是流行民謠啊!還真是天真啊!居然說人是為了遊戲而生。生存這件事可不像小孩子玩遊戲般輕鬆。」
「但也不全是痛苦的事啊!小孩子一玩起來就會忘了時間流逝,天真地看待眼前的事,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呀!不管高興之時,還是痛苦難耐之時,都要像小孩子玩遊戲那樣,忘情地活下去。我想這首歌就是這意思。」
「忘情地……活下去?」
忠盛喃喃自語。
舞子擰了擰洗好的衣服,然後攤開來,確認還有沒有血腥味。
「果然洗不掉呢!」
聽到舞子這句話,忠盛笑了。
「忘情地活下去啊……我想總有一天會明白吧!自己究竟為何揮刀舞劍,又為何要以武士的身份活在今世。」
舞子背上的嬰孩發出嘟嚷聲。
「你看……這孩子也想附和呢!」
舞子邊哄孩子,邊哼歌。
且玩焉,生於世,且戲焉,生於世,聆聽幼子嬉戲聲,便知如何為之。
舞子的歌聲深深觸動忠盛的心。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人也越來越投契,與母子倆相處的時光讓忠盛有種與家人共度的感覺。
另一方面,為義依舊拚命搜尋舞子的下落。這一天,為義在家臣鎌田通清的陪同下,策馬經過忠盛的府邸,聽見裏頭傳來女人的歌聲。為義趕緊下馬,窺看庭院,瞥見一名陌生的年輕女子邊抱著嬰孩,邊哼歌。
「忠盛這傢伙娶妻啦?」
為義喃喃自語,通清突然眼睛一亮。
「大人……我們要搜捕的女人是白拍子,是吧?」
這時,忠盛正在府邸的馬廄旁洗馬。想說洗完後去看一下舞子母子,沒想到非但沒見著人影,地上還留下雜沓的馬蹄印,一旁還滾落踩壞的鹿角,那是忠盛送給舞子的護身符。
舞子被帶往白河院御所,押跪於庭院,負責守衛御所的武士團團圍住母子倆。
過了一會兒,白河院現身,俯瞰抱著嬰孩跪在地上的舞子,那孩子正是害璋子一病不起的禍源。
「……已經生啦!」
舞子緊抱孩子,頑強地瞪視白河院。
氣氛霎時緊繃,就在這時,祇園女御急急趕到。
「且慢,方才使者通報璋子夫人已無大恙。既然陰陽師說這孩子是病源,現在人已康復許多,不就表示這孩子和什麼皇家命運並無干係嗎?還請明察。」
祇園女御也代為求情。
正巧有位侍從走來,稟報忠盛求見。
不一會兒,忠盛被召至庭院,與舞子並跪。面對質問,忠盛一五一十地稟告,也承認自己明知舞子是白河院下令搜捕的女子,卻執意藏匿。
「臣這麼做是為了皇家,為了法皇大人著想。要是法皇大人被陰陽師的戲言所惑,錯殺親骨肉,恐損及皇族威嚴啊!這才是真正的禍源!」
忠盛拚命辯解。
「明白了。朕確實也不願錯殺親骨肉,既然此事已經解決,就當朕被陰陽師誆騙,愚蠢地引起這番騷動吧!」
白河院探身向前,冷冷地撇了舞子一眼。
「但這女人的命不能留。」
舞子一驚,倏地面無血色。
忠盛趕緊伏身懇求。
「還請法皇大人開恩……開恩啊!」
「不行!不能讓這女人活命,反正斬殺罪人也是稀鬆平常之事。」
儘管祇園女御也代為求情,白河院卻充耳不聞。
沒想到白河院的寵臣藤原長實,竟提議由忠盛執法。
「忠盛,這是法皇大人的命令,豈容違抗!要是不從,亦表不忠,那就交出你的命吧!」
在長實的示意下,北面武士同時架弓。
眼看白河院心意已決,忠盛叩拜懇求。
「還請法皇大人恩准……小的……平忠盛願娶這女人……舞子為妻。」
舞子驚訝地睜大眼。
白河院輕蔑地瞅著忠盛,冷笑地說:
「看來你……著實忘了自己身為武士的分際。」
「……正因為身為武士,斬除無數與皇家為敵之人,帶著再怎麼洗也洗不掉的血腥味活了下來。這也是為了守護像她們母子倆一樣尋常百姓,還望法皇大人明白小的這番心思,否則……」
忠盛的內心深處湧起一股熱氣。
「為了顧全己身而斬殺無辜女子,就算……就算被視為不忠不義之人,小的也、小的也……」
忠盛的雙眸泛起淚光。
「忠盛大人!」
舞子呼喊。當忠盛睜著濕潤雙眼看向她時,舞子將孩子遞向他,忠盛也反射性地接過。
「請您幫這孩子取個匹配的名字吧!」
舞子微笑,旋即奪走站在一旁的武士腰際的長刀,朝白河院襲去。
武士架好的弓箭齊發,貫穿舞子的身軀。
「啊……」
忠盛倒抽一口氣,抱著孩子走向踉蹌倒地的舞子。
「舞子……舞子!」
忠盛拚命呼喊,無奈舞子早已斷氣。
「快點命人收拾一下,別留下血腥臭味。」
白河院隨即離去。
只留下祇園女御一臉沉痛地望著這幕悲慘光景。
「舞子……舞子、舞子……」
忠盛摟著舞子的屍體,悲痛地哭喊。
日落時分,正盛前往白河院御所,瞥見忠盛抱著嬰孩,愣愣地站在御所門前。
「父親大人……」
正盛下馬,勸慰沮喪萬分的忠盛:
「幸好那女的願意一肩承擔,我們平氏才未受此事波及,否則違抗皇家可是莫大罪名!我們武士的佩刀是要為皇家效命,這種事沒有懷疑的餘地,希望你牢記這番忠告。」
正盛說完這番話之後,便策馬進入御所。
一陣風吹來,忠盛緊緊護著懷中嬰孩。呼嘯而過的風,猶如歌聲般圍繞著忠盛。
(且玩焉,生於世,且戲焉,生於世。)
「舞子?」
忠盛的腦海裡浮現舞子吟唱的面容。
(小孩子一玩起來就會忘了時間流逝,天真地看待眼前的事,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呀!不管高興之時,還是痛苦難耐之時,都要像小孩子玩遊戲那樣,忘情地活下去。)
是聽到風中的歌聲嗎?忠盛懷中的嬰孩發出小小的聲音。
(聆聽幼子嬉戲聲,便知如何為之。)
風送來舞子的歌聲。
忠盛對嬰孩說:「……平太,你就是我平忠盛的兒子。平氏的太郎,就叫平太。」
嬰孩眨著眼,看著忠盛。
「平太……平太。」
嬰孩睜著清澄的眼望著忠盛。
(平忠盛收養了白河院棄養的私生子,而平太就是日後的平清盛。)
七年的歲月轉眼即逝,天治二年(一一二五年)夏天,忠盛的父親正盛辭世,忠盛成了平家的棟樑。
平太赤腳踢著滾燙熱砂,活蹦亂跳地在白色沙灘上邊跑邊回頭。
「父親大人!快點、快點!盛康、家貞也是!快啊!」
忠盛、家貞以及負責保護平太的家臣平盛康追著平太。
一股腦地往大海衝的平太,尚未對自己的身世起疑。
海邊停著一艘漁船。那是忠盛特地請來的漁夫瀧次的船,他的兒子驢丸也同行。待忠盛與平太一坐上船,瀧次便划槳出海。
平太似乎很興奮,突然站起來,結果一個浪打過來,摔了一跤。
「真是沒用啊!」
還是小孩子的驢丸率直地脫口而出,馬上遭瀧次喝斥。
「驢丸!怎麼可以對小少爺這麼沒禮貌!」
「沒事!平太,快站起來。」
聽到忠盛這麼說,平太試圖站起,結果船一晃又摔跤。
相較之下,驢丸倒是四平八穩地站在船頭。
「平太,你知道為什麼驢丸不會跌倒嗎?」
聽到忠盛這麼問,平太看著約莫比自己年長五歲的平太,不服輸似地回道:
「因為驢丸比我大啊!」
「那等你跟驢丸一樣大時,也不會跌倒嗎?」
「是!」
「你錯了。驢丸從小幫瀧次的忙,才會練就不管船怎麼晃,都不會跌倒的腿力與腰力,也就是說,才能打造出身之軸。」
「軸……?」
平太一臉不可思議地反問。
「所以你也要反覆鍛鍊,才能打造出身之軸。」
「我也可以嗎?」
忠盛點點頭。
「但若只是這樣,還是會跌倒的。乘船捕魚,這對身為漁夫的驢丸來說,就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驢丸的心之軸。」
「心之軸?」
「要是有了這個,驢丸就算遇到再大的風雨,都能穩穩地站著。所以當你找到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就能打造心之軸,心之軸支撐著身體,身之軸支撐著心。」
忠盛苦笑地看著似懂非懂的平太。然而平太還來不及理解,冷不防又跌了一跤。船身撞到岩石,劇烈搖晃。
這裡是西國的海域,海岸線也變得比較複雜。
「啊!」
驢丸突然驚呼。
從岩石陰暗處冒出一艘船,朝著滿載貨物的商船駛近。
「有海盜出沒!」
站在岸邊的盛康大叫,和家貞火速跳上停在一旁的船,往海盜船追去。
這時期,襲擊商船的海盜增多,往來商船頻遭洗劫。平太他們遇上的正是無惡不作的海盜。只見一群看起來十分粗暴的男人,手持武器要脅水手,還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哦!這不是宋國來的貨嗎?」
「那可是上等好貨啊!」
海盜們從洗劫來的成堆貨物中,拿出宋國的珍貴飾品與陶瓷器。
但海盜們的喜悅僅僅一瞬間。只見有個人勒住海盜的脖子,將他摔進海裡,另一個人則是手持長刀,襲殺海盜。
原來是忠盛。跳進商船的他,一一擊退海盜。
搭船前來救援的家貞與盛康,也頻頻射箭援護忠盛。
「大人!小心!」
家貞大喊,提醒忠盛身後有人偷襲。
只見有個海盜從成堆貨物抽出一把劍,朝忠盛背後襲去。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忠盛側身奪劍,一腳將海盜踹入海中。
平太用又驚又羨的眼神,看著忠盛的英姿。
忠盛成功制伏海盜,來自宋國的水手紛紛向忠盛行禮叩謝。就在忠盛準備將劍還給他們時,他們卻說:「請您收下吧!」以此表達最深的謝意。
成功擊退海盜的忠盛,高舉宋劍慶賀。
忠盛的英姿,深深烙印在平太眼底。
平太用充滿尊敬的目光,望著豔陽照射下,默默舞著宋劍的忠盛。
「父親大人……實在太強了。我也要成為像父親大人一樣英勇的武士。」
「平太……要將這般心情當作心之軸,鍛鍊出能夠支撐這個軸的體魄。」
「是!」
平太用力地回答。
家貞、盛康、瀧次與驢丸,默默地守護這對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