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花園

倫敦，一九一三
她彎腰蹲伏的地方陰暗而伸手不見五指，但小女孩還是聽話乖乖躲好。那位女士叫她等待，她說她們還不安全，她們必須像老鼠般安靜無聲。小女孩知道這是個遊戲，就像捉迷藏。

小女孩偷偷從一堆木桶後面聆聽外面的動靜，在心中以爸爸教導的方式描繪出一幅圖畫。或遠或近的男人們互相高聲吼叫，她猜想他們是水手。粗嘎高亢的聲音攜帶著海水的鹹味。遠處，船號大聲鳴叫，錫製氣笛高呼，木槳發出前進的啪啪潑濺聲。高空中，灰色海鷗呱呱叫嚷，平展的翅膀反射著璀璨成熟的陽光。

那位女士一定會回來，她是這麼說的，但小女孩希望她快快回來。她已經等了好久好久，久到太陽都已經橫越天際，而現在，炙熱的陽光透過她的新洋裝曬暖她的雙膝。她嘗試傾聽著那位女士的裙子走過木製甲板的窸窣聲。她的高跟鞋卡答卡答作響，步伐總是非常急促，小女孩的母親從來不會這樣莽撞。小女孩模糊地揣想，想著媽媽會在哪裡？她什麼時候會來？她也納悶著那位女士的事。她知道她是誰，她聽過外婆私底下竊竊討論過她。那位女士叫「女作家」，她住在莊園迷宮遠處的小屋裡。小女孩不應該知道這件事。她被禁止在刺藤迷宮裡玩耍。媽媽和外婆告誡她，靠近懸崖很危險。但有時候，沒有人看到的時候，小女孩喜歡做她被禁止的事。

數百粒塵埃在兩個木桶間的銀色陽光中盡情飛舞。小女孩不禁綻放微笑，那位女士、懸崖、迷宮和媽媽瞬間離開她的思緒。她伸出一根手指，試圖抓住陽光中的斑斕光點。塵埃飄盪過來，但在太靠近她前便盤旋遠去，她於是開懷大笑。

在她躲藏處下方的吵鬧聲開始轉變。小女孩可以聽到各種動作的混亂聲響，狂吼中交織著興奮。她傾身進入光影的薄紗中，將臉抵在冰冷的木桶表面。她用一隻眼睛搜尋窺伺著甲板。

細長的腿，鞋子，和襯裙的裙襬匆匆來去。色彩繽紛的紙彩帶尾端向這個或那個方向輕快地飄動。狡猾貪吃的海鷗在甲板上尋找碎麵包屑吃。

大船突然向一邊傾斜，開始呻吟，從肚子深處發出長而低沉的嗚咽聲。透過甲板木板傳來陣陣震動，傳達到小女孩的指尖。她驚慌失措地等待片刻，屏住呼吸，手掌貼在身子兩側，然後大船啟動，慢慢離開碼頭。船笛高聲咆哮，歡呼聲不絕於耳，人們大叫著「旅途愉快」。他們出發了。他們要到美國去了，去一個叫做紐約的地方，爸爸就是在那裡出生的。她有好一陣子聽到他們低聲說著這件事，媽媽告訴爸爸，他們應該盡快去，不能再拖延下去。

小女孩再度開懷大笑；大船像龐大的鯨魚般靈巧地滑行過水面，就像她父親常念給她聽的《白鯨記》那個故事中的鯨魚。當父親朗讀這類故事時，媽媽並不開心。她總是說這類故事太過可怕，而且會在她腦海中形成無可抹滅的古怪想法。媽媽這樣說時，爸爸總是在她額頭上親吻一下，告訴她，她說的對，他未來會小心一點，但他依然告訴小女孩大鯨魚的故事。他還告訴她其他故事──沒有眼睛的乾癟老太婆、孑然一身的女孩，還有橫越洶湧海洋的長途旅行。他說，只要確定媽媽不會知道就好，那是他們的祕密。

　　也許，這些都是這場遊戲的一部分。她認識很多大人，但獨獨只有那位女士總是讓她聯想到小孩子。也許她也是在玩。

布利斯班，一九三○
休走過門口，直往前走。他會在前面陽台上找到一個靜謐的角落，他會默默坐在黑闇中，或盡量保持心靈的平靜，因為他有一屋子吵鬧的女兒，而且一個比一個更容易興奮。他拿著蒼蠅拍坐在窗台旁，以免蒼蠅過於接近。然後，他會獨自追尋他的思緒，它們往往無可避免地轉向他保守多年的祕密。

時候到了，他感覺得到。他長年以來偷偷隱藏和抑制住的壓力最近開始升高，逐步逼近。她快滿二十一歲了，是一位準備展開自己人生的成熟女人，已經訂婚，就快結婚。她有權利知道真相。

有時候，當他納悶在他坦白時該採取哪些字眼時，休發現自己暗自竊望這個祕密屬於其他女兒。他那時會痛罵自己，他竟敢對自己承認他特別偏愛奈兒。

但奈兒一向很特別，與其他女兒不同。精力充沛，勇敢活潑，想像力豐富。他常想她比較像莉兒，但這點當然說不通。

　　當他注意到奈兒從邊門溜走，躲到小陽台上時，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他清清喉嚨，將茶杯放在擺滿禮物的桌子的空隙上，然後他從溫暖喧嘩的房間遁出，進入冷冽的暗夜空氣中。

奈兒正站在一棵孤寂的尤加利樹的銀綠色樹幹旁。休曾經有一度想過，整個山脊和兩邊的峽谷將會覆滿尤加利樹。那一定會構成令人驚詫的景觀，滿月時，夜晚的樹幹將活像幢幢鬼魅。

一對黑色蝙蝠默默劃過夜空，他悄悄走過搖晃不已的木製階梯，跨越露水沾濕的草地。

她一定是聽到他走近的腳步聲──或許她感覺得到──他走近她時，她轉過身來微笑。

當他走到她身旁時，他納悶她在凝望著哪顆星星，但她說，她在思念母親。

她說這話時，休差點流淚。該死，她為何要在這時提起莉兒呢。讓他覺得她正在天上瞪視著他，為他即將要做的事憤怒不已。他甚至覺得他可以聽到莉兒的細碎聲音，他們以往那些老掉牙的爭執……

但這是他的決定，而他心意已決。這整件事畢竟是他開始的。他以前也許不夠明智，是他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因此他有責任將事情導回正途。祕密總有一天會曝光，她當然最好是從他這裡得知真相。

他執起奈兒的雙手，在每隻手上印上一吻。他握緊她的手，他長滿粗繭的手掌感覺得到她柔軟平滑的手指。

她對著他微笑，精緻的蕾絲邊禮服襯著她全身散發光芒。

他拉她坐到一株塌圮的橡膠樹樹幹上，樹幹平滑而蒼白，他傾身在她耳朵邊低聲細語，將他和她母親守護十七年的祕密轉述給她。他等著她了解的眼神閃過。她聽懂他告訴她的故事時，表情的驟然轉變。他眼看著她的世界頹然崩潰，一直以來，作為奈兒的人剎那間消逝無蹤。

布利斯班，二○○五
　　初春的早晨，奈兒剛過世一個禮拜。輕快的風颼颼穿梭過灌木叢，拍轉葉片，因此，黯淡的底面隨風翻轉過來，面向陽光。就像小孩突然被推至聚光燈內，在緊張和沾沾自喜間搖擺心情。

卡珊娜的茶早就冷了。她在喝了最後一口後，就將它擺在水泥地上，忘得一乾二淨。一大群忙碌的螞蟻前路受阻，被迫迂迴前進，爬上馬克杯的邊緣，穿越另一邊的把手。

　　「哈囉，小卡珊娜。」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房子的一側，站了半晌，喘著大氣。班以前很高大，但時光就是有辦法將身軀雕塑成連人們自己都再也不認得的形狀，他現在像個花園侏儒。他白髮蒼蒼，鬍鬚雜亂，耳朵令人費解地通紅。班從混凝洗衣水槽旁拉了一張躺椅過來，小心翼翼地坐下。他年輕時，膝蓋曾在二次大戰中受傷，帶給他不少痛楚，尤其是天氣變換的時候。他清清喉嚨。「卡珊娜，我來這裡除了聊天，也是為了一件公事。」

死亡之後有辦不完的公事並不讓她吃驚，但她覺得頭暈，措手不及。

「奈兒要我為她立遺囑。妳知道她的個性，她不喜歡讓陌生人知道她的隱私。」班從風衣的內袋裡抽出一個信封。歲月磨鈍了它的邊緣，白色轉變成乳黃色。

「這是她在好幾年前立的。」他瞇著眼睛看信封。「確切來說，是在一九八一年。」他抽出信札，但沒有看它們一眼，身軀往前傾，前臂放在膝蓋上。奈兒的遺囑在他右手中晃蕩。「妳外婆將一切留給妳，卡珊娜。」

「她當然把房子留給妳，還有她帳戶裡的一些錢，她所有的古董。」他遲疑一下，觀察卡珊娜，彷彿在評估她是否為接下來的事做好準備。「還有一件事。」

「是什麼？」一陣熟悉的焦慮沉重地端坐在她的胃裡。「你可以告訴我，班。我承受得起。」

班抬起頭，她的聲調讓他驚愕。他發出大笑，一時之間，她腦袋一片混亂。「別這麼擔心，卡珊娜，那不是壞事。其實剛好相反。」他思索片刻，「與其說是場災難，不如說是一個謎團。」

卡珊娜吐口大氣；但謎團的說法並無法令她的緊張放鬆下來。

「是另一棟房子的房契。」

「誰的房子？」

「奈兒的。」

「奈兒沒有另一棟房子。」

「看起來她有，或說曾經有。現在它是妳的了。」

卡珊娜不喜歡驚喜，它們總是來得突然而隨意。她早就學會對始料未及的事屈服，她身軀習以為常的反應因而被迫改變。她撿起掉在她鞋子旁的枯葉，思考著，將它折成兩半，再兩半。

「這棟房子，」卡珊娜最後說，「在哪裡？在附近嗎？」

班搖搖頭，困惑地微笑。「那是這整件事真正神祕的地方。它在英格蘭。」

「但她為什麼……？她怎麼會……？」卡珊娜吐口大氣。「她什麼時候買的？」

「房契上的章註明是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六日。」

她在胸前交叉手臂。「奈兒甚至沒去過英國。」

這下輪到班看起來很吃驚。「她去過。她在七○年代中期去過英國。她從來沒提過嗎？」

卡珊娜緩緩搖頭。

「我還記得她是什麼時候去的。她只去了一個月。我還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時我正在分期付款買一張寫字桌。每次我要去取貨時，店都剛好關門。不用說，我當然很火大。我付訂金時，奈兒沒說她要去度假。」

卡珊娜微笑起來；這聽起來很像奈兒的作風。

「她很堅持這點，所以她不在時，整件事變得很古怪。我剛開始很生氣，後來擔心不已。甚至想到要打電話給警察。然後，有一天店開了，奈兒回來了。」

卡珊娜拉緊肩膀旁的羊毛上衣。這點沒道理。奈兒為何突然跑去度假，買下房子卻從來沒回去過？「她沒告訴過你這件事？從來沒有？」

班抬起眉毛。「我們說的是奈兒。她從不輕易主動向人傾吐祕密。」

「但她回來的時候，你沒有問她，她為什麼突然離開嗎？」

「我當然問了，在這些年中問了好幾次。我知道那趟旅行一定很重要。妳知道，她回來時整個人都變了。更容易分神，更神祕兮兮。我想這只是我的後見之明。幾個月後我差點發現真相。我到她店裡找她，看見有一封蓋著楚洛郵戳的信。我必須承認，我好奇得不得了。我還不至於偷看信的內容，但我後來在她桌子上看到它時，我悄悄把信封翻過來，看寄信的人是誰。我記住信封後的地址，請一位在英國的老同事替我調查。地址是家徵信社。」

「但奈兒請英國私家偵探做什麼？」

班聳聳肩。「我不知道。我想，她有想要解開的謎團。每個人都有權利擁有祕密，如果想說的話，奈兒會告訴我。」他揮揮房契，「這個更讓我不解。即使現在，妳外婆還是有本事讓我困惑。」

卡珊娜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的心智漫遊到別處，做著聯想。班講到謎團，他暗示奈兒一定曾經試圖解開它：奈兒未被發現的身世之謎，她在小時抵達陌生的海港，那個行李箱，去英國的神祕之旅，這個祕密房子……

　　她撿起房契，第一次注意到有一張小紙條用訂書針釘在前面。年事已高的奈兒的潦草字體幾乎無法辨識。她將紙條拿近，然後拿遠，慢慢讀出那些字眼。上面寫著，給卡珊娜，她會了解為什麼。

倫敦，一九一三 她彎腰蹲伏的地方陰暗而伸手不見五指，但小女孩還是聽話乖乖躲好。那位女士叫她等待，她說她們還不安全，她們必須像老鼠般安靜無聲。小女孩知道這是個遊戲，就像捉迷藏。 小女孩偷偷從一堆木桶後面聆聽外面的動靜，在心中以爸爸教導的方式描繪出一幅圖畫。或遠或近的男人們互相高聲吼叫，她猜想他們是水手。粗嘎高亢的聲音攜帶著海水的鹹味。遠處，船號大聲鳴叫，錫製氣笛高呼，木槳發出前進的啪啪潑濺聲。高空中，灰色海鷗呱呱叫嚷，平展的翅膀反射著璀璨成熟的陽光。 那位女士一定會回來，她是這麼說的，但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