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清明記》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當時23歲,還在念研究所。
一開始寫作的想法很簡單,想寫兩個殺手的故事,他們身份相近,地位相同,但因為個性的差异,最後的結局也完全相反。這兩個人,就是書中的清明與南園。而清明這個人物,則是我寫過的角色中,比較與眾不同的一個。
人生在世,必然各有各的苦楚。有句話叫做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然而很多時候,正是因為剩餘的十之一二,才能支撐著活下來。而清明不但活了下來,而且靠著這十之一二,活得興高采烈。
他很看得開,也會享受生活,即使是生活中很小的事情,他也會感到很有趣味。去刺殺他的畢生知己的時候,他會有閒情逸致去看一看香雪海;玉京將破之時,他站在小巷子?聽琵琶聽得津津有味。
他最後的結局,一半的原因是當時的亂世,而另一半原因是他本人的個性。
但這個人,是真沒後悔過的。
在清明身上,有一種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性情與意氣。而這樣的人物,我大概也只有在當時的年紀才寫的出來。對於寫作人而言,文字、立意等等都可以通過時間的磨練和處世經驗的積累來逐漸提高,唯有年輕時的情懷和熱情,是一旦過去就不可能再回來的。
所以《清明記》比起我後來所寫的小說,像清明這樣的人物,再也無法複製。
比如後來所寫的朱雀、林素、莫尋歡、賀蘭雪、羅覺蟾,他們之中亦有性情開闊,不計得失之人。但清明的灑脫,是獨屬於少年人的揮灑自如,一如他常哼的那首小調:
生在陽間有散場,
死歸地府又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
只當漂泊在異鄉。
我寫作《清明記》時尚在讀書,空閒時間比較多,因此寫作速度也較快,當時用了三個月時間制定全篇提綱,而完成全文亦是用了三個月的時間。當時沒有電腦,寫作還是用紙筆。甚至有時導師在上面講課,自己在下面想到了什麼,也就趕快動手寫下來,寫完之後攬紙閱讀,沾沾自喜。這種行為當然不值得提倡,不過偶爾回想起來,也是很有趣味的記憶。
紅塵中輾轉的人物,各個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些人物之間切切相關,代代相承,構成了一幅幅江湖畫卷。《浩然劍》中為友人千里獨行大漠的主角謝蘇,在《清明記》里還只是佩銀絲軟劍行走京師,一身冷漠的吏部侍郎;而《清明記》的主角之一,聰明可恕,無疵難容的小潘相,到《浩然劍》時也只成為驚鴻一瞥的人物。
還有清明與謝蘇的前輩們京華七少,他們結拜時名動京城,反目之後震動天下,這才出現《清明記》中玉京與京師的三十年對峙;而在清明之後,江湖上還有一群青年記得他的名字,這些人相逢意氣,演繹出一段段傳奇。這兩部,則是我接下來所寫的小說《東京夢華》與《浪跡天涯》。
《清明記》中的回目,組合在一起是一首柏梁體詩歌。以詩歌本身來看,當然不算好,可算是一個文字遊戲,供讀者朋友聊發一笑而已。
最後,衷心感謝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作序的司馬中原老師,感謝明日工作室的劉叔慧小姐、編輯王琳雅小姐以及為《清明記》一書付出辛勤工作的各位同仁。感謝各位讀者,以及羊先生的支持。
便以這一曲清明雨,答謝各位友人。
趙晨光
零九年平安夜於北京
推薦序
《終登七寶樓臺》 文◎司馬中原
清明記這部書,從歷史縱線檢視,應該算是浩然劍的前傳,兩書順序閱讀,方得一窺全豹。在「新武俠」創作歷程中,趙晨光女士的才華與創意,令人十分景佩,單就清明記與浩然劍兩書而論,已足顯現其高人一等之處!在文學藝術世界中,論及高低,無非是「情、境」二字,凡情真、意切、境界高遠之作,總會獲得肯定。晨光具有先見之明,不敢與史學宗師司馬遷一爭短長,寫出本紀、世家、列傳之類的宏文,她祇是篤實務本的寫其小說,也就是:小小的說它一說,而其取材的生命價值觀,與太史公不遑多讓。
在清明記一書中,她所舖陳的歷史背景,十分幽黯朦朧,所有的人物,均非歷史中知名人物,各項事件,亦非史書所載,若依各項跡象顯示,應該是明武宗時代前後之事。那時正是明代中葉,北方大戎為患未已,南方的甯王野心勃勃,大有與朝廷分庭抗禮之勢,但他雖暗中拓展其封郡與衛星之城,逐漸培養實力,表面未失恭順而已。
在北國京城之中,當時有七位亦儒亦俠的人物,多為肥馬輕裘的佳公子,論文才,經綸滿腹;論武藝,各具專長,他們曾情投意合,義結金蘭,被譽為京華七少。
七少中的大哥,就是後來石.潘政爭的主角之一──石敬成太師,但老二烈軍卻南下輔佐甯王,成為主帥,足智多謀的老三段克陽,則成為甯王的軍師爺,老四陳玉輝深通韜略,又成為統率北軍南征的主將,老五雲飛渡亦為甯王軍中之猛將,在時勢艱危之際,率本部「飛龍騎」一萬五千人馬,力抗各路勤王軍十餘萬,不惜全軍覆沒,埋輪繫馬戰死沙場。老六潘意,也許精研史學,別有領悟,和石敬成同朝,相忍為安,並未產生嚴重的糾葛,但其子潘白華英風畢露,受知於當朝聖上,秉命為相,人稱「小潘相」,其勢力足與石太師抗衡。老七江涉不但武術超群,更有神箭之譽,當陳玉輝率部首次南征時,他瞥見小甯王在城樓出現,他把握時機,拉弓搭箭,一箭射死小甯王,使朝廷大軍得以獲勝。但當大軍陸續凱旋後,陳玉輝留防江北處理戰後事宜時,卻被神秘殺手刺殺而亡,至於神秘殺手究竟為誰,雖傳說紛紜,而盡無實據。
經這次戰爭之後,北方的京城與南方的玉京,仍處於較為緩和的對抗態勢,但在朝廷之內,石大師和小潘相的意見相左,政爭更為尖銳了。石太師力主先安內而後攘外,也就是和戎狄商定和議,減除北方蠻族入侵的壓力,然後集重兵南下,一舉殲除玉京叛黨。小潘相則認為土木堡之禍殷鑑不遠,抵抗蠻族入侵乃為首要,玉京雖擁有五郡十二城,但兵力單薄,不致四出擾民,可暫緩處理。
就在這時,兩位看似斯文雅氣的青年在京城出現了,年輕的一位浪漫瀟洒,他正是被稱為玉京第一殺手的于清明,年歲較長的一位,也是殺手中的佼佼者沈南園,兩者相較,南園算是老成持重型的。
清明乃玉京軍師段克陽的義子,南園也是段克陽的高徒,段克陽深謀遠慮,認為以目前形勢判斷,實難長久對抗朝廷,他單獨草擬了玉京願降表章,交待清明北上研判朝堂動向,是否能聯絡朝中大臣,和平落幕,一無內憂,爾後更可集全國軍力,抵禦外侮。
但他深知他的二哥烈軍,秉性剛烈,決不可能同意,因此,他要清明堅守機密,伺日後見機行事,而這事連同行的南園也被蒙在鼓裡。
和前輩京華七少相似,在玉京的後輩中,也有四友,老大乃主帥烈軍之子烈楓,老二是南園,老三是清明,老四是一名女子杜絹,她同時也是清明屬意的女友。但清明自知身為殺手,處身危境,在未來時日中,隨時可送命,不可能愛之適以害之,使阿絹受到拖累,故始終未能對其表白深情。
晨光的「清明記」,正是從清明出現開筆,透過清明和南園兩位年輕的殺手,開展了情節。作者以極為靈動的筆墨,透過清明所計劃的活動,以穿針引線的方式,逐步自然顯陳出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場景,而清明這個主角人物,始終是穿貫全書的亮點。
清明雖多次潛入京城,表面上顯得若無其事,一副輕鬆的模樣,但他的心弦繃得鐵緊。他深知京城為臥虎藏龍之地,而且龍蛇雜處,敵友難分,是非莫辨,處處有偵騎,步步是火山,必須保持高度警覺,不能有絲毫疏忽。有些極為機密的事,連他義兄南園也未得知,他這樣做,根本是保護南園,若有任何閃失,由他獨力擔當。
經過一番縝密的權衡,清明最先想見到的人,正是小潘相白華,連絡小潘相對抗熱衷於和北方蠻戎議和,可延緩朝廷再度興師南犯玉京,這當然為首要的任務。
如何與小潘相在何時何地見面,這可是宗大學問,清明既為玉京第一殺手,他必須多方面搜取各類情報,憑藉其專業性的判斷,選擇最適宜的場所,很自然的和小潘相巧遇,而且不能主動暴露出自己的真實身份,讓一切都在虛虛實實之間,這才不容易被石太師的耳目吊上,因而探出一些底細。
通常,像小潘相那樣極高層的人物,大都是行蹤隱秘,所去的也都是極高的場所,比如說青樓中才貌雙全的女子,會芳居的靈犀姑娘處,在飲食行中,京城最出名的酒樓天下居,都在他考慮之列。一天,他和南園上街,邊聊邊逛,真的逛到天下居二樓,找個靠窗的坐位碰碰運氣了。點妥了酒和菜,清明忽然壓低聲音,要南園留意東首窗下的客人。東首窗下,共有兩桌客人,一桌是兩個書生,正自對酌,並無出奇處;另一桌卻只是個行伍裝束的年輕軍官,形容英俊,但卻雙目紅腫,一臉風塵。清明手蘸茶水,在桌上寫下兩個字:「何琛。」南園不由一驚,原來這何琛乃是朝廷南將主帥陳玉輝的待從首領,主帥被神秘刺殺的那夜,他宿於中軍帳外,並沒眼見凶手,這次他在處理後事後,趕來京城,顯然是上奏陳玉輝被刺之詳情,但覲見與否,仍然未知?
清明走過去與其搭訕,盡展其談話技巧,套話得逞,何琛不自覺的透露出全是惡賊清明雨所為,而清明面不改色,反詰其清明下雨,與陳帥之死何干?
而這正是晨光運筆之精微處,作為一個高級殺手,心思細密,反應敏捷,多才善辯,該是最基本的功夫,玩弄何琛那種三腳貓的貨色於股掌之上,那還用說?
迅速打發何琛後,清明目光又落在那兩位書生的頭上,他立命侍者將酒菜移去那邊,沒頭沒腦的一把拉起南園,就先走了過去,南園未免詫異,仔細看那兩人一眼,不由暗驚。
晨光寫清明與小潘初會的場景,用筆極簡,前後也不過千餘字,但卻連極細微處,也寫得一絲不漏。如南園的感覺,上首那人的年紀、身材、眉目、素色長衫所繫的「碧玉雙魚」,遠看不甚出奇,近坐了,方覺出這人周身一種清華顯貴之氣隱然其中,真如明珠美玉一般。而下首那人與清明年紀相仿,面貌雖不算十分俊美,一雙眸子卻生得嫵媚靈活之極!
南園能夠感覺到的,清明更是目光如電了!但他反客為主的舉動,對方並未惱怒,只微微一笑,待店夥重新整頓杯盤後,方道:「二位相貌不凡,在下方才便有意招呼,卻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南園卻用沈南和表弟于冰的假名湊合,對下首那人所問的仙鄉何處,南園依樣捏造,當南園與下首書生寒暄之際,清明卻一手托腮,雙眼直盯那書生瞧看,忽然感嘆的吐出三個字──「好漂亮」。
「甚麼好漂亮?」下首那書生笑盈盈的問。
「眼睛。」
「眼睛,哪一個的眼睛?」
「自然是京城花魁,會芳居靈犀小姐的一雙眼睛。」清明忽然一揖,莊容道:「在下竟然一時未認出小姐,乃至失了禮數,唐突佳人,罪過,罪過。」
世上沒有多少人不喜歡恭維的,偶扮男裝的靈犀,心裡雖然樂透,但嘴上卻露出嫣然一笑,說了句:「公子過獎了!」遜謝的話。
南園摸不透清明怎會認出靈犀,正在怔忡之間,那素衣書生卻在一旁笑道:「于公子也好厲害一雙眼。」
清明笑道:「怎比得上潘相。」
怎比得上潘相這六個字語出驚人,已有畫龍點睛神采了。顯然興起了高潮,像小潘相的明知故問,清明的觀察入微,從對方的氣度、所佩的碧玉雙魚、言談的手勢、身邊的佳麗、直呼潘白華其名……凡此種種皆如板上釘釘!
小潘相丟下一句試探之言:「于公子總不會為確定一個身份而來?」
「此處不便,可否請潘相移一步說話?」
「于公子有何要事?」
清明笑道:「潘相,我們來自玉京。」
最後這一句,終使潘白華變了臉色。
兩位要角初見面的情境,正以這句話作為高潮的總結。對南園而言,仍被裝在悶葫蘆中,百思不得其解,據其所知,清明跟對方兩個人均未曾謀面,怎會看一眼就認得呢?當南園私下詢問清明:「你怎知道那人便是潘白華?」
清明並不正面回答,反而悄問:「你還記得綠綺嗎?」
「綠綺?玉京城中的花魁娘子?」
「是啊,她和靈犀是手帕交,我在她那裡看過靈犀和潘白華的小像。」
這也就是說,清明在離開玉京之前,早就對京城有關的人物和事物做了點滴不漏的準備,那一張小像,正是打開門戶的鎖匙,他怎會輕易放過呢?但他早在五年前,就看過這張小像,並且和潘白華兩次交手,只是暪著南園。
作者晨光,心細如髮,運筆如絲,以她的慧心巧手,將全書中的每一場景,都如刺繡一般的繡出不同境界的精緻成品來。
她以清明為主線,通過小潘相的關係,逐步開展段克陽交代他的工作:盡一切力量,阻擋石太師和北方蠻戎訂立和議。並且探知皇姪靜王對皇上的影響力不容輕視,如能說動靜王,和小潘相聯合上表,延緩朝廷再次對玉京用兵,則玉京獻降,消弭內部戰禍,實為上策。
根據情資所得,皇上極寵愛這位皇侄──靜王,而靜王卻是個篤實務本儒者,尊師重道、拯飢救溺,向為朝野共欽。但後續情資又顯示,靜王最服膺的人,是他的老師江涉。
一提起江涉這個名字,清明就驚愣了,他曾是卅年前,京華七少的老么,前次隨陳玉輝大軍出征,他是一箭射殺甯王的元兇,但他同時也是朝廷表彰的大英雄。誼父段克陽密令其北上京城時,曾提及若干朝臣的名字與背景,但從沒提及江涉一字,可見當年的段三哥、江七弟,早已風流雲轉,名存實亡矣!
由於誼父段克陽對其人之不齒,在清明意識中,亦覺江涉可厭可憎,但逼於任務所需,不得不為爾。
經小潘相曲折安排,先見到江涉之女江陵,江陵身為女性,但能擔任禁軍之總教習,清明幾不置信。但入江府之初,兩人經目語而互驚,乃在草原立靶,一較高下。英姿颯爽的江陵女俠,連發七箭,前六發皆中靶心之內,排列如環,最後一箭正中靶心而貫之,顯示出此乃天下絕技,今心高氣傲之清明,也為之動容。但其並不洩氣,自囊中取出七粒飛蝗石,憑其以石碰石,齊歸目標,將其射入之箭,盡數撞落,以石代之。際此,遙間遠方樹下有喝采之聲曰:「久未見連環劫矣!其乃段克陽之徒乎?」
清明驚視之,乃坐在木製輪椅上的白衣老人也!白衣老人極口誇贊清明「好俊的功夫」,並問之,「你這手連環劫,是學於段克陽罷?」
清明祇能承認段老前輩曾經教過他幾年,對方雖然極為衰弱,但仍神清目朗,耳聽江陵稱他為父,清明才意識到這輪椅中的白衣人,竟然是當年叱吒風雲的神劍江涉。
江涉招呼清明近前,並遣開推輪椅的服飾華貴之人,並且稱其為「阿靜」,清明不得暗想他正是靜王。
經過一番言談,清明才對江家父女印象一新,原來江涉一箭射殺甯王,祇盼早日結束戰爭,使當年京華七少得能早日團聚。但烈軍深恨江涉,入京行刺,以留風掌擊倒了他,幸虧靜王搭救,但餘毒侵蝕其身,又苟活了十來年。但他並不記恨段三哥,各為其主,誰也怨不得誰。他的坦率和寬懷,贏得清明的崇敬,且感受極深,因他自己就是刺殺陳玉輝的人,有仇嗎?有恨嗎?沒有!再高明的殺手,也都是殺人的工具而已。但這次任務並不是刺殺特定的對象,清明才有思考的空間,在前輩七兄弟當中,已經身故的潘意排行老六,多年前即已病故,算是善終;老五雲飛渡陣歿沙場,老七江涉受傷成殘,老四陳玉輝死在自己手上,老二烈軍、老三段克陽留在玉京,一向為六兄弟共同景佩的大哥石敬成太師,清明並未接觸過,他既為七傑之首,並能使人人信服,定有其過人之處,甚至連冷血殺手青梅竹,也都死心塌地、對他唯命是從。問題在於潘白華是他的世姪,和他同朝為官而意見相左,為爭權而分出了門戶,其中的隱秘,就更複雜難解了。
晨光在人物刻畫上,極盡貫穿映帶的能事,一如雲容水態,不經意中迥出天機,她把南園和清明放在一起,自然比映,南園忠誠勇毅的型格,心思細密而欠缺變化,但清明的人格發展上平衡度不足,但千變萬化機伶南園卻難以望其項背,清明的情緒有時難以控制,臨到良心刺痛的無解處,即借酒消愁,在他與小潘相交往過中,也不知灌了多少罈了?
在大雨中的小酒館,在潘相的私宅,在天下居酒樓,兩人全在酒愈喝愈厚的情狀下互引為知己的,清明回憶五年前,大雨中的小酒館,他擲銀離去,掩伏到潘白華回寓時,他突然出現刺殺對方不成,他曾說過:「不打了!再打下去也殺不了你,我們換個地方再喝!」
小潘相反問他為何不打?
清明就說明:「我要換個時間,換過地方殺你!」這句話聽似披肝瀝膽的話,豈非隱涵了無限的天機?
晨光這部書,最不同凡響的地方,是她筆下的主要人物,幾乎都是具有俠義心腸的人,但也都是歷史磨房中,被套上絡頭、繫上口套,拉上去推大磨的驢子,一圈又一圈的,走悲劇循環的老路。忠於故主,有錯嗎?義薄雲天,有錯嗎?先攘外而後安內,有錯嗎?先安內而後攘外,有錯嗎?兩軍對陣,各為其主,有錯嗎?各顯奇能,拯救無辜萬民,有錯嗎?但管你是:落落盤踞皆得地,或是冥冥孤高皆烈風,人生一如電光火石,根本來不及省察根由,就已灰飛煙滅了,晨光這是在為世代能人異士,合掌誦唸「大悲咒」呀!
清明承命北上京城,為促成先攘外後安內的意旨,求朝廷准玉京獻降,撤退駐紮於擁雪城的大軍,同抗北戎,清明確是盡了全力,後依情報資料,認定石太師堅主先安內而後攘外,故力主朝廷與北戎先簽和約,俾能集中朝野全力,弭平割據一方的玉京。當時,京都人人紛傳,眾口鑠金,有人說是:石太師早遣密使,作境外密議。有人更說:「戎族已推派要員來京都,經石太師邀奉入宅,據稱和約已簽定,乃藏於太師府內之某處。」
清明與南園商討情勢後,決定找小潘相協助,兩人的交往更顯得頻繁而奇譎了。
就性格而論,小潘相的溫文爾雅,與清明的勇銳激昂差異極大,但交友交心,互引為知己,雙方都能相互體諒。小潘相身居高位,面臨機械萬端、勾心鬥角的朝堂,經常心壞凜懼,有高處不勝寒的孤寂,遇上清明這樣豪氣干雲、扒心亮腑的人物,焉有不傾心之理?但他身邊的首席謀士范丹臣卻有不同的想法──他經深思熟慮,認定清明不容於石太師,更不容玉京的烈軍,唯一能庇蔭他的,正是潘相,他建議潘相,最好是能將其人收歸己用,如不然,則必須及早剷除,萬不能留為後患。並且願為說客,與清明單獨會面,條陳利害。但清明並未正面作答,祇承認雙方乃為好友,潘相照常關切清明,絲毫未有剷除之意。
英雄相惜,千古皆然,而為俠之悲情,非當事者,誰能深度領略?猶憶太平天國之忠王李秀成有詩云:「自古英雄披肝膽,志士何嘗惜羽毛」,復云:「萬里山河多築壘,百年身世一登樓。」此種感慨的境界,惟有在晨光的作品中隨處可見。清明與潘白華相聚時,總是以痛飲掩蓋他的痛楚;明知他走的是一條不歸路,他仍得走下去,走向緲不可知的生命盡頭。
時代旋轉如輪,滾滾紅塵中,儘多悲歡離合,恩怨情仇,往往出於因緣果報之外。晨光這部書,主要是四方映襯,單寫清明短促的一生,比諸太史公之游俠列傳、刺客列傳,毫無遜色之處,蓋專諸刺王僚,僅在魚藏之一劍,而荊軻之刺秦王,亦在圖窮匕現之一瞬。綜觀清明的經歷,一死未死,百死待之,他依然毫無畏怯,踏步而前。晨光能創造出如此人物,誠不讓古人專美也!
清明以南園掠陣,獨自夜探藏影樓,這座水閣看似平淡無奇,但卻機械萬端,饒他武藝高強,也負傷而退,並且中了極厲害的寒毒,太師府率人追查,幸得靈犀姑娘掩護,又得小潘相施藥,方能保住性命,可是即使有方法拔毒,也無法使餘毒根除。
清明原是想靠江涉前輩說動靜王,聯合潘相奏本當今的,但江涉終於辭世,靜王哀傷無已,奏本之事也已成空。緊接著戎族三王子燕然出使京城,清明已知和議將成,為保玉京,冒然行刺不成,反使小潘相出面調和,在他養傷時,忽接大哥烈楓以飛鷹傳書,告知段克陽心疾忽犯,竟至辭世,囑其速歸……。
段克陽的辭世,小潘相當然知悉,他也知清明和南園定將同時返回玉京,日後情勢丕變,可能會敵友難分。如想硬留他,必得要認真打上一場,這場打鬥,卻因擊碎了他贈送給清明的佩飾──琥珀連環而終結了。
清明和南園,在京城大火的慌亂中逃離。數日後趕回玉京,祭拜過師長段克陽,清明又巧遇他心裡藏著的戀人阿絹,知她許字與人,卻催她及早離開這座危城。
段克陽一死,城中官吏紛紛出走,掌握在烈軍手下的兵員,也袛有三萬人馬。但朝廷留駐在離玉京不遠的擁雪城人馬,總在十萬以上。清明和南園不懂軍事,但也判斷出卵石之分。既無法隨軍作戰,南園倒想出作為殺手,不如擒賊擒王,如果能刺殺朝廷派出的新統帥,像早時刺殺陳玉輝一樣,或許可行。
這天傍晚,南園外出,天落小雨,清明打傘踏雨而歸,忽於小巷深處,聽到一陣琵琶聲,奏的是「北風行」古曲,晨光對這一場景,描寫得特別精緻,清明巧遇知名樂者宋別離。晨光真是七巧玲瓏,使用了宋別離這個名字,宋別離者,其實就是送君離別人世的意思。清明歸寓後,等著他的正是烈楓,希望他去高手如雲的擁雪城,刺殺敵軍主帥潘白華,烈楓並透露出他在擁雪城中佈有一條內線──中軍帳裡的一個兵士。
清明出發前,異常冷靜的穩往南園,又找宋別離,道明自己的身份,並交託一包東西,都是他一生所學的精華,希望宋別離能夠交給適當的後輩,宋也表示要為他譜一新曲,就叫做「清明雨」。
辦完這宗事之後,清明再無掛慮,上馬逕赴擁雪城,聽說城東的香雪海乃是著名的勝地,他決定趁著無數白梅盛開的時際,沐著月色一遊,香雪海曾為許多詩人詞客流連之地,但其中有些是被朝廷放逐的敢言之士,面對著在一片冰寒中綻蕊的白梅,以挺然的傲骨沐月迎霜,內心感慨萬端,發為傳世的詩詞。
清明徘徊林間,處身如雪的花海中,心神安然,頭腦冷靜,彷彿自己的生命,也已融入月色之中,化成一朵白梅。他沿著林徑西踱,不知不覺的已踱至擁雪城外,他突然見到城垛間有個人影,也正在遠眺雪海,那人素衣銀冠,風神雋雅,清明定神再看,那不就是明天要入城去刺殺的小潘相嗎?
命運弄人竟如此殘酷,石、潘由相爭到聯合,玉京看來危在旦夕,等他再抬眼,已不見小潘相的身影,回到客棧,自覺頭重腳輕,他自回玉京後,寒毒發作更加頻仍,病中亂夢,竟以假為真,以下的情節更是扣人心弦。
晨光的「清明記」全書,充滿了詩意的悲涼,我們看每朝代的更迭,不都是有同樣的悲劇在上演嗎?有人設壇扶乩,問及亂世英豪的歸趨如何?乩仙臨壇,袛寫出八個大字,那就是:「不能不死,不死不能。」前四個字是指沒有能為人不會死,後四個字不死的,多半是縮頭苦度小日月的人,因為他們沒有稟義行仁的能為。
從玉京脫出的南園隱居大理,他雖已娶妻生子,隱姓埋名;但過去的惡夢,仍時常驚擾著他,作者留下南園,是為豪俠清明短促的一生作為見證。
至於書末,寫的是玉京覆沒後,小潘相身著素色長衫,乘馬在細雨中瀏覽玉京,按理說,他原是終結玉京政權的勝利,居功厥偉,但他內心的淒涼和孤單,無人能夠測知,作者也袛能以暗筆虛寫,側筆烘映。例如一群兵士,發現街角竟建有雲飛渡的祠堂,原屬陳玉輝的部眾,視其為「賊將」,竟要舉火焚卻。潘相阻止了他們,進得廟去,卻見到父親潘意手繪的、雲飛渡的畫像,白馬銀槍,英風颯颯,使他深深一拜,交待部屬,此人當年亦為一代名將,不可對其無禮,城中若有其它,皆按此例辦理,並命軍官傳此帥令。
他繼續前行,在雨中一陣清幽絕俗的琵琶聲,前方出現極大的府邸,卻像被大火燒過,半成瓦礫,門前牌匾殘闕,依稀可見一個「段」字。一個廿七八歲年紀的樂手,品貌非凡,手抱一極古雅的琵琶,正是宋別離。小潘相音律造詣非凡,細細聆聽覺出此曲中別有清冷肅殺之意,對方雖知有人前來,卻不理會,直待一曲彈畢,才方立起身,轉向段府門前,深深一拜。兩人經相互答詢,宋別離道出原委,潘詢問曲名,宋別離才道出:清明雨。
這才是石破天驚的寫法!
餘韻以李義山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為終結,分寫小潘相與南園,都是具見性情的俠義之人,南園回歸田園,而小潘相只因身在最高層,就沒有那般幸運了。
老朽半生遍讀武俠作品,只至細讀晨光這兩部鉅作,方覺登上七寶樓台的最高層,宋別離的琵琶聲,縈迴耳際,舉目山河,五內俱焚,惜老朽不解音律,不敢說是「知音」。
記不得是誰如此感歎過:
「彈指繁華,終隨逝水,
回首茫茫,萬事皆空。」
武俠小說寫到這種境界,不得不嘆為觀止,明前史閣部有云,焚香夜讀十三經,晨光鉅著,直可與經典併讀也。
司馬中原
序於二○一○.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