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光是紫色的
穿過黑暗起伏的海上 星光是紫色的
她正慢慢拉起人生 悲壯的序幕
一九六五年八月某日
船已經在廣大起伏的大海航行一晝夜,當滿天的星子在黎明前逐漸歸隱,海上的粼光蛻為深綠的波浪時。矗立在臺灣海峽中央的澎湖列島,灰色的、朦朧凸起海平線的陸地,看起來彷彿在標高三千多公尺被雲霧所籠罩的森林一樣,參差不齊而且陰森。在陷落的一處拗地裏,燈光彷若七月鬼節送出的黃燈籠,隨著霧氣若隱若現。
蜷縮在艦橋下孤獨的杜榮心情是愉快的,雖然海風和徹骨的寒冷侵襲著他,但打從運輸艦駛離金門的海岸時,他內心的雀躍簡直就無法形容,他在甲板上蹦跳著,對著漸漸漸遠的黃色沙灘、馬尾松,以及整個料羅灣歡呼著:我終於退伍了。
而這艘船在經過一日一夜後,就可把他送回離別八個月的故鄉。在湖邊的家,溫柔的床,甚至後院一棵小小的蕃石榴樹,都構成對他絕大的誘惑。他將脫離呆板而緊張的軍生活。在那段吹著起床號的日子裏,對於一向懶散的他,無疑是拘束他生活在敵對的壓迫裏。當然,某些老夥伴的照顧和友誼,某些地理上的麥田和沙地,某些憐憫和同情,都使他枯燥的心靈深受感動,譬如射擊組的副組長送他離營時,杜榮看著蒼老而友善的他,那種默默無語的相送,讓人淒然。
副組長是個老兵,從剿匪到抗戰,以及至今的戰爭,他從少年就把大好時光投入巨大的洪流裏,但毫無怨言,更有一顆仁慈的心。杜榮被分發到這個連隊不到三天,就認識和瞭解他。此後在休閒的時間裏他們時常在一起。一個年輕的充滿怪誕思想的青年和一位歷盡人生艱辛的保守老兵,彼此間能處得那麼融洽,在一般人的眼裏有些不可理解。
杜榮不僅對他存有同情和諒解,更有一分深深的謝意。春天的某個傍晚,他和副組長在附近的民屋打彈子,回程時,夜色很好,有渾圓的月亮。當他抵達營房不遠時,在單日的宣傳砲擊裏,對岸連續打過來許多砲彈,咻咻的砲彈聲音不絕於耳,而且越來越尖銳,這個時候的杜榮嚇呆了,他愣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副組長手快,一把拉他一起跳入線溝,一顆在空中迸開的宣傳砲的彈頭正緊接著落在杜榮的位置上,雖則那不是爆炸的砲彈,可是肉做的身體仍拉頂不住這從天而降的力道。杜榮知道如果沒有副組長,他的腦袋一定開花了,他的生命就在短促的廿二年裏殘酷地化為烏有。副組長還帶他去跑軍樂園,那是他的第一次。在脫光衣服而談笑自如的妓女面前,他自暴自棄的把他的童貞獻給她。爾後的日子,他回想起這件事,茫然多於自慰。自然,他會在此時也連帶地想到促使他鼓起勇氣
走進軍樂園,推他進房間的副組長。但他並沒有責怪他關於這次他的得失。
還有穿過兩道長長的隧道,去圖書館借書的樂趣,趕晚點的快跑。在山外泡冰果室的小姐,在高爾夫球場看將軍們打球,在料羅灣的漁村點燈喝酒……這一切都是貫穿他生活在島上的線,這條線終於斷了,在九月的大海中,或多或少給杜榮帶來某種程度的感觸。
而現在,船艙裏的夥伴有的在嘔吐,有的在賭錢,有的在睡覺。昏暗的艙中,污腥的空氣和鐵鏽的鹹味逼使杜榮走出甲板,這一方面是由於他心情愉悅,想目睹一下星夜的大海。現在澎湖列島又漸漸消失了,冷而清新的空氣夾在風中打他,在紫色的天空下,亮麗的光線從大海四周湧起,起伏的波浪,已可以清晰的看出,天亮了。杜榮動動倦怠而麻木的身體,他真想站起來走一走,但過久委屈身子,以及為抗抵寒冷而用力咬緊牙根的結果,使他的臀部以下,形成一種虛脫般的痠痛。
他勉強站起身體後,顛簸了幾下,才剛剛站定,馬上又覺得胃裏正翻騰著,透過嘴巴淺淺的嗅覺,杜榮連忙走到船舷,扶著欄杆,然後做個長嘯狀,一口黏狀的混合物,從他的口腔嘔出。
他嘔吐很久,胃裏的什麼東西都嘔出來了,最後連胃裏的黃色黏質,也傾巢而出。
他淚水直流,沾滿了兩頰,好像一個可憐的小丑已到窮途末路。
杜榮又走回艦橋下,他覺得這陣嘔吐後,一切舒服多了,正像一口哽在喉嚨裏的濃痰,經年累月的咳嗽不出,他他難過,而今,一下子什麼都清光了,這畢竟是一種轉變。他的臉容又由緊張而鬆弛,變得明朗起來。
可愛故鄉的港口在午間即可到達,碼頭生鏽的鐵纜柱,裝卸貨物嘈雜的馬達聲,還他港中的浮筒,港內的污油,這一切都是他以前所憎惡的,現在他卻恨不得即刻回到紊亂不潔大量吞吐著船隻的高雄港。杜榮發現人的喜惡受著時間和環境的牽制是太大了。在金門的每天夜晚,在碉堡裏微弱的馬燈下,他向友人寫信是如何地大談他的抱負和理想,他睡覺也做這種夢。風輕輕地在窗外巡迴,月亮被黑雲遮得明明滅滅。杜榮想著:這是被限定在異鄉的一年。脫離這段孤獨的過程,舉手間,他好像可以把整個世界撐持起來。
杜榮以前很少想到大學時認識的一個女孩,嚴格地說,他們已經進入談戀愛的那種情況,某夜談情,某夜擁抱,他們都經歷過,只是當他們進入巔峰時,他畢業而入伍了。到了連芝邬小事都要報告的連隊後,因為離得太遠,隔著一道廣闊的臺灣海峽,想也沒用。而且杜榮實際上也常常和她意見不合,意氣用事吵吵架,故杜榮和她漸漸疏遠了,雖然她大部分時間都原諒他,信也寫得很勤,情感堅定。
女孩子叫李苾苾,是唸經商那一類科系的。標準中國人的身材,白㎎的皮膚,一頭鬈曲服貼的短髮,細細的眉毛像畫的,顴骨以上,嵌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講起話來聲音悅耳,就像在敘說著一則淒迷的愛情故事。
他們的開始是充滿羅曼蒂克的,可以說是異乎尋常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