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詩文集（卷三）風耳樓墜簡

致史安妮四首

第一首之一

眾生自度。佛不能度。佛若能度眾生時，無量劫來，無量諸佛，眾生應已度盡。吾輩不合流浪生死。（大珠和尚）

之二

「閣下公餘作何消遣？」

「剪剪草。」

「萬一剪草也被禁止呢？」

「看草生長。」

（影片「華氏四百五十一度」對白。編者按：本片曾在國賓、青康戲院上演過。）

五十六年十月十四日。

第二首之一

時：去年夏月某日。

地：植物園藝術館。

繡幕開處，絲絃鑼鼓間作，臺上正在上演崑曲。前二齣演的什麼，已不復省記；壓軸戲是「斷橋會」。宋丹昂飾白蛇，演來婉轉纏綿，惻惻動人。（距此次演出前數月，伊曾一度於電視主演「尼姑思凡」，印象頗深。）

鄰坐一小孩，不明劇中情委，仰首向母，索問頻頻，出語純稚，頗令人發噱。茲略舉數端如左：

子：「那個穿綠衣服的，凶巴巴的女人是誰？」

母：「青蛇。穿白衣服的是白蛇。白蛇是女老闆，青蛇是下女。」

子：「跪在地上發抖的那個男人是誰？」

母：「老闆。老闆待老闆娘不好，青蛇打抱不平。」

子：「什麼叫打抱不平？」

（這時臺上白蛇許仙青蛇之間已取得和解。白蛇忽然腹動如絞，許仙攙著她，向斷橋亭走去。）

子：「白蛇又是哼，又是揉肚子幹嗎？」

母：「快要生小孩了。」

子：「生出來的是一條小青蛇？還是白蛇？」

…………………………

之二

世尊將入滅。遺命賓頭盧尊者，長久住世，晦形隱迹，隨宜渡人；迦葉尊者，賷佛衣佛鉢，於雞足山，結跏入定，以待彌勒於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後下生，乃出定，助揚佛化。——之二人者，孰為苦樂？必不得已而踵其後，君當何取何捨？

之三

宋孝宗一日游西湖某寺。見飛來峯。曰：「既是飛來，如何不飛去？」僧應曰：「一動不如一靜。」又見觀世音菩薩，手持念珠。問：「當何所念？」曰：「念觀世音菩薩。」帝訝曰：「奈何自念？」曰：「求人不如求己。」

（見說郛）

之四

近於三重一陳姓友人家中，聽國樂唱片。有「十面埋伏」一曲，激越沉雄，歎未曾有。陳君云：「日片『怪談』無耳芳一之神技，即從此中出。」思之，良是。

之五

今歲農曆正月二至九日，與道俗三十餘人，在北投居士林，參禪習定。於香板聲中，小有解悟。歸來呈偈四首。其一曰：「諸法從此生，諸法從此滅；千里草青青，江寒秋月白。」其二曰：「不見一法生，不見一法滅；枯木倚寒巖，春風吹蝴蝶。」其三：「後念不生，前念已滅；瞥爾迴光，是真消息。」其四：「真消息實無消息，果如初熟月如規；步猶未舉家先到，青青元自在鬚眉。」

之六

大珠和尚入道要門論，新又讀二過。憶前所引，文氣頗欠圓和。茲特補錄如后：

「努力努力。眾生自度，佛不能度。若佛能度眾生時，過去諸佛如微塵數，一切眾生，總應度盡。何故我等至今流浪生死，不得成佛。努力努力自愛。莫倚他佛力。」

之七

上週五，為暑氣所中，在家昏睡四晝夜。第五日，患少減。倚壁枯坐之餘，惟見蛛網四設，蟑螂出沒，羣鼠耽耽，昂然馳走，「旁若無人」……不禁浩然興歎。因念昔賢箴言：「一室之不治，何天下為？」乃力疾而起，走巷口，購棕帚鉛箕各一。歸而赤身裸足，傾箱倒篋，將新舊衣物書冊，依類折疊，堆積……揮汗四小時許，始規模粗具。游目縱觀，快不可言。

之八

我們活著。就像小學生放學回家，在半路上，與同伴們追逐嬉笑，正當逸興遄飛、樂不可支時，忽然發覺同伴已星散，自己也精疲力竭。而蒼然暮色，自遠而至……

（日片「暖春」對白）

之九

我的朋友C一天突然問我：「你喜歡快死？慢死？」「你先說！」「快。當然。我喜歡快。越快越好！」他說。「完全相反！」我說：「我喜歡慢。我要張著眼睛，看它一分一寸一點一滴地逼近我；將我淹沒……」

之十

胡君遐榮，以裸體美人日曆四幀，分贈曹劉與潘，並兼及予。予辭以無耦，何用此為？曰：「望梅止渴亦復佳。」因笑受之。既而歎曰：「誠恐愈望而渴愈甚耳。」

五十七年七月廿十一日

這筆信債，足足欠了半年多。真慚愧死人了！到底為什麼？勉強找個理由，我想，大概是因為：地心的吸力太強了！而我，相對的，「超拔的意志」又太弱了。所以……

令妹玉惠遞來你在那邊拍的照片。雖人景俱幻，數萬里外，依然可以略紓「人遠天涯近」的惆悵。

令友彬：堅定凝遠，氣度亦自不凡。

（廿三日補述）

第三首之一

C近來似乎很懊喪，很憂傷。走路頭低著：「髣髴全世界的重擔都落在他肩上似的。」這，也許是「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麼」的前奏。也許不是。希望他不至於像海明威的「豹」那樣：在四顧茫茫的雪峯極頂，活活給凍死。

之二

人愈老，頭愈禿，背愈駝而智愈淺。在晨夕攬鏡，乃不能自見其影之餘。絕絕不敢：在任何人面前，甚至一隻螞蟻，一顆石頭面前——冒充先知。

五十七年十一月廿四日。

成就愈大、精神境界愈高的人，內心愈寂寞。因之，也最易於感動。

所有的門，為所有的人而開。

智慧就是堅毅。

廿五日又及。

第四首

肯為他人的不幸而泫然出涕。這樣的事，即使在古代，已不多有；更無論今日。

所以，這世界依然是好的。無論如何。

五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

致史安妮四首

第一首之一

眾生自度。佛不能度。佛若能度眾生時，無量劫來，無量諸佛，眾生應已度盡。吾輩不合流浪生死。（大珠和尚）

之二

「閣下公餘作何消遣？」

「剪剪草。」

「萬一剪草也被禁止呢？」

「看草生長。」

（影片「華氏四百五十一度」對白。編者按：本片曾在國賓、青康戲院上演過。）

五十六年十月十四日。

第二首之一

時：去年夏月某日。

地：植物園藝術館。

繡幕開處，絲絃鑼鼓間作，臺上正在上演崑曲。前二齣演的什麼，已不復省記；壓軸戲是「斷橋會」。宋丹昂飾白蛇，演來婉轉纏綿，惻惻動人。（距此次演...